喧嚣了一天的深圳大芬艺术村,夜深时终于安静下来。
昏黄的灯光,拉长着杨帆孤独的身影,秋风吹着树叶,窸窣作响。
杨帆这次来深圳出差前,他听一位在深圳打工的老乡讲,有人在大芬艺术村一家画廊见过一位女画师,很像失踪了十多年的杨慧。杨帆的心情一直处在兴奋和矛盾的漩涡中。他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烟,望着窗外沉思。细心的妻子轻轻地端来一杯茶,然后温和地提醒他:“听说杨慧也在深圳,趁这次出差机会,你去看看她吧!”他从妻子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里,隐约地感觉到妻子似乎知道他心中的一切。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又点着一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眼神追着那一团团的烟雾,一圈圈地散开,才慢慢平静地说:“十多年都过去了,看你又想多了!”可在他的心里,他是多么渴望能见到杨慧啊,初恋的创伤仍会在寂静的时刻突然隐隐作痛。
十多年了,他也曾婉转地打听过杨慧的下落,但没有任何消息。难道这次的消息是真的吗?
杨帆到深圳急忙办完公事,就风尘仆仆赶往大芬艺术村。他强按住那颗“扑、扑”跳的心,徘徊在街头,目光搜寻着每一家油画的“主人”。这里真是油画的世界,大街小巷,两边挂满了各种油画,山水田园、江河湖海、福禄寿图、帆船车马、花鸟虫鱼,应有尽有;小巷深处,专心临摹油画的画工,各色颜料摆在脚下,有的累得趴在桌上,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杨帆从中午逛到傍晚,还没有发现杨慧的身影。难道她己离开大芬村?或许时隔多年,已认不出她来?一个个猜测在心头上下翻腾着。
小巷的进口处,一棵紫红的杜鹃花枝顺着墙根爬上了高高的墙壁,展开的花朵与对面一棵榕树在空中握手。小巷的尽头有一间画廊,低垂着绿萝。橘黄的灯光下,有一位长发的女士在认真的绘画。
一张画有北方柿树的油画深深吸引了杨帆——蓝天白云下一座古朴的村庄,一望无际的麦田中间,有条小路蜿蜒伸向远方。村头有棵又粗又大的老柿树,满树白玉似的花儿开了,树下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和天真活泼的儿女在草地上快乐的游戏……多么亲切的柿花啊!这是十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地方。“多像杨慧的创意!十多年寻寻觅觅,难道她就在眼前!就在这里!?”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杨帆久久地凝视着挂在墙壁上那满树白玉似柿花的油画,心潮起伏。他的思绪回到了六十年代年那个美丽的夏天——
每到麦子成熟的季节,村头小路旁,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柿树,满树白玉似的花儿,微风轻轻一吹,花儿飘飘洒洒地落下地,一群天真活泼的小伙伴在忙着捡柿花,因为柿花中间有个方形的孔,若用细绳子把落花穿起来,可做成各种各样美丽的柿花环。
心灵手巧的杨慧用细绳子穿了很多花环戴在头上,套在脖颈上,扮成美丽的公主手舞足蹈。
杨帆在一旁看呆了,感觉她真像电影中美丽的新娘。于是,他向小伙伴提议:“我们来玩新郎娶新娘的游戏好吗?”
男孩子便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抢新娘,杨帆突然张开双臂护着杨慧,向小伙伴大声宣布:“这是我的新娘,你们谁都不能抢!”
杨慧高兴地坐在小伙伴双手互相抓着搭成的轿子上,杨帆则骑着用树枝编成的“马”上,一群小伙伴族拥着新郎和新娘,欢天喜地围着柿树转圈圈。
杨帆看着像白雪公主一样美丽的杨慧,他想等长大了一定要娶杨慧。
夕阳像一个醉红了脸的老公公,把西边的天空都染成了红色。大人们喊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从不远处土墙黛瓦的村舍里传来。
杨帆突然感到恋恋不舍,他望着杨慧说:“你长大了还嫁给我吗?”杨慧毫不犹豫地回答:“嫁!不信拉勾。”杨帆和杨慧的小手指紧紧地勾着,使劲地摇着,大声地念着:“拉勾,上轿。一百年不许变!”
小伙伴也笑着一起起哄“谁变谁是大坏蛋!”那欢声笑语飘向天空,飘向田野,飞上了每一片树叶……
也许这只是一次孩童的游戏,但在杨帆和杨慧的内心深处总有抹不去的记忆。
花季雨季的他和她,两颗情窦初开的心啊,差点儿跳出心窝。但羞涩的爱情藏在矜持的心底,他俩始终未能言说。
在一个柿子黄了的季节,杨帆如愿以偿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杨慧高中未毕业,却因要照顾全身瘫痪的母亲,辞学持家。
杨帆是杨家庄唯一考上大学的“秀才”。老村长高兴的合不拢嘴,逢人便夸“杨帆这孩子有出息!咱杨家庄今后有指望啊!”
“你女儿杨珍和杨帆同龄,让他俩定亲多好!将来你可是多了一位人人羡慕的大学生女婿啊!”媒婆也立即迎合,花言巧语上门提亲。老村长喜不自禁,赶快将喜讯告诉女儿。杨珍早就爱慕杨帆,只是女孩家羞涩,顿时两颊绯红,点头应允。
在媒婆和双方老人的热情撮合中,尽管杨帆不同意,他说要等上完大学再考虑婚事。但双方老人不依,一定要按农村风俗,先定下了这门婚事。
一年的大学生活很快过去了,杨帆趁学校放暑假时回到了家乡。他发现村里的墙报字迹清秀,配图优美,内容生动。听说是杨慧写的,不由地生出几分敬意。
一天早晨,村里人正在村头那棵老柿子树下开会,杨帆散步来到柿子树下,悄悄站在人群的后边。他看到担任村委宣传员的杨慧,正站在那棵老柿树下,向村民宣传上级的政策。她那悦耳的声音,清秀的面容,无处不闪动着青春蓬勃向上的气息。杨帆目不转睛地看着,爱的种子迅猛疯长着。
每天早晨,杨帆早早就守在那棵柿树旁,看着杨慧外出,那样的时光总是十分美好,朝霞洒在小路上,杨慧在他心中宛如一个天使轻盈飘来,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令他的心狂跳不已。他多么渴望能被杨慧发现,但他又怕被杨慧发现。他不敢贸然提出,因为父母早已把杨珍当作儿媳妇;也因为自己性格内向,而且害羞,他就这样夜不能寐,自怨自艾,一天天的消瘦。他知道,他从未有过如此触电的感觉,也从未如此美好的幻想过一个女孩。
杨慧偶尔发现躲在树干后的杨帆,她读懂了他眼光中深藏着的渴望。但她感到自己学历不配,家庭贫穷负担重,况且杨珍已经早早像媳妇一样住到了杨帆家中,嘴巴甜,干活勤快,深得杨帆父母喜爱。杨慧明白要关闭自己感情的闸门,她只是礼貌地给杨帆打个招呼就飞快地离去,内心坦荡得就像天空洁白的云。
一连三天过去了,杨帆都没有看到杨慧,是不是病了?是不是一眨眼她就过去了?
一个个猜测在杨帆的心中漫延,他神情迷离,依旧在柿子树下等待。直到第四天,他看到杨慧又出现在洒满朝霞的小路上,才鼓足勇气在纸条上写:“今晚9点,这棵柿树下见!”他立刻把纸条搡成团,看着杨慧走近,他飞快把纸团抛了过去。脸似烈火在烧……
月儿已挂在柿树枝头,闹钟“滴嗒、滴嗒”响个不休,时针走过了十点、十一点,杨慧的心如潮水般此起彼伏,童年的一幕幕往事在眼前闪现,友情、爱情在煎熬着她。
杨慧明白自己一旦介入,杨珍是多么的痛苦!杨珍是那样深深地爱着杨帆。
杨慧已迈出门槛的脚步,又退了回来。她想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那一夜,杨慧辗转反侧,在痛苦和矛盾中挣扎着。想着杨帆还在树下焦急地等待,她起身在屋内踱来踱去,却始终没有迈出门槛。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见到他时我能做到平静和克制吗?她不能回答自己。
东方的天空已露出黎明的亮光。杨慧感情的潮水汹涌彭湃,却始终没有冲出理智的闸门。她失约了!
许多天过去了,杨慧有意躲避疏远杨帆,闭门不出。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杨帆还是从观看露天电影的人群中找到了杨慧。他悄悄地拉住杨慧的手,在她手心中用手指划着“我爱你!”但杨慧又是很坚决地在他手中划了个“不”字。
没等到电影结束,杨慧就走出了放映场,在回家的路上,杨帆又一次站在杨慧面前:“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我喜欢你的善良,你的气质……”看着杨帆被感情折磨得日益消瘦、憔悴的面容,杨慧的心在颤抖。她不敢直视杨帆那深情如水的眼睛,只转过脸说道:“你好好待杨珍吧,她是那么地爱你,我不配你的爱!”说完,头也不回跑到家中,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杨帆看着杨慧飞快离去,他木雕似地站在那里许久,感到心在一点点地裂开,一阵阵地绞痛。他一步一挪地朝小路走去,消失在夜幕中……
杨帆要返校了,他路过村口那棵老柿树,驻足长叹,心中充满了无奈。他久久地凝视着老柿树,童年那个美好的初夏,两小无猜的娶亲游戏,仿佛就在眼前,人长大了,怎么就变得复杂了!童年的天真无邪,情感的淳朴,只有老柿树见证,他张开双臂,拥抱了老柿树……
在来年柿花飘落的季节,杨慧含泪安葬了病逝的母亲,几个月后远嫁他乡。在新婚之夜,她被喝醉了酒的新郎连砍了数刀,再把昏迷的她塞到床下,直到第二天新郎醒来,发现自己创了大祸,惊叫着飞跑出去躲了起来。新郎的家人才从床底下找到奄奄一息的新娘,急忙送到医院。
杨慧的哥哥得知噩耗,赶紧去医院看望妹妹,他发誓一定要为妹妹报仇,要去当地公安局报案,把新郎捉拿归案,送进监狱。谁知妹妹刚从昏迷中醒来,就用孱弱的声音艰难地向他求情:“哥……不要告他……坐牢,他是喝多了酒才……”哥哥怒吼道:“她把你砍成这样,你还护着他!除非你们远走高飞,再也不要见我!不要认我这个哥哥……”
救活了杨慧的命,可她身上留下了令人惊颤的伤疤。从医院出来后,杨慧和丈夫趁着黑夜逃离家乡,再也没有音讯。
杨帆暑假回来,听说了杨慧的遭遇,他打听遍了村民,都不知道杨慧的消息。大家也不明白,这么善良的杨慧为什么会惨遭新郎的杀戮?连她至亲的人都弄不明白,只能以“撞邪”来解释。杨帆常常默默地站在老柿树下,凝望着伸向远方的小路,仿佛杨慧出现在小路的尽头,微笑着归来!
许多年过去了,杨帆也成家立业,但寻找杨慧成了他的心病。他听说杨慧可能出现的地方,曾多次打电话咨询,想问问她生活怎样?但多少次却听到语音提示是空号或者对方回答查无此人。直到二十世纪初,他听说大芬村有个画师很像杨慧,但不敢确认,也记不清具体的画廊和地址。杨帆就利用来深圳出差的机会,到大芬村寻找杨慧。只要看到有油画的地方,他就走过去看看,他多么想能在街头寻找到杨慧啊!可茫茫人海,找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难道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他的每根神经都崩紧了……
杨帆站在门口,他默默地看着一位穿着碎花裙的女士正专注地往油画上涂抹颜料,举手投足,像极了当年的杨慧。她也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杨帆,“您好!请进来看吧!”杨帆的眼光却注视着她:“还认得我吗?”女士怔了一下,认真看了杨帆一眼,当双方眼神对接的一刹那,“您是杨帆!”“您是杨慧!”他们几乎同时惊喜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分别十多年了,容颜变了,但那熟悉的眼神,深深地刻印在脑海深处的眼神,不曾改变,他们都是从眼神里认出了对方。
他们彼此注视了许久,找寻着记忆里的样子。
杨帆告诉杨慧:“为见你一面,我已经准备了十多年。你还记得八十年代村里那场露天电影吗?被你拒绝后,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在黑夜的田野里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发高烧,病了很多天……”
杨慧已泪盈满眶。她轻轻地走到窗前,仰望星星月亮,她想努力地止住泪水,但泪水像掉了线的珠子,蓄积了十多年的辛酸泪啊!
十多年了,杨慧和杨帆天南地北地分隔着,为了彼此家庭的幸福、祥和,这段纯洁的情也就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秘密。她常常幻想着杨帆和杨珍在那遥远的地方一定生活的很甜蜜,这辈子也可能不再相见!但只要在南方的城市里看到那红彤彤的柿子,就会想起北方那白玉似的柿花,浓浓的思乡情就会油然而生!那棵长满着她童年的欢乐,记载着她那纯洁的初恋的老柿树,在她心里是那么的亲切!她把埋藏在心中像小溪一样清纯的情,注满那深深的思念,创意出这幅油画,画面上笑得那么开心的,多么似杨帆和他的妻子儿女!
“家是温馨的港湾,孩子的乐园。”这画面给人的视觉内涵又何尝不是杨慧时刻提醒自己的啊!
没想到杨帆意外地看到这幅油画,找到了她。
杨慧告诉杨帆:“我和丈夫逃离家乡后,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苦,后来辗转来到了深圳。因为没有边防证,过不了二线关,后来向当地一名“蛇头”交了钱,在“蛇头”的带领下,我们随几位南下民工一起夜间翻越山岭,爬过边防铁丝网洞,来到深圳创业。没钱吃饭时,我们睡过桥洞;也曾在建筑工地扛过水泥、搬过砖头,还在服装店卖过衣服。九十年代初来到大芬艺术村学油画,后来当画工,赚的钱免强能糊口。许多画工坚持不下去,纷纷离开了大芬村。但我只要不被饿死,就要坚持下去!因为我热爱艺术,艺术就是我的生命。有许多年,我基本没有什么收入,好在我能吃苦,为了能在大芬村生活下去,我找到一位画工师傅学艺,只要管吃管住,我一分钱也不要,帮师傅临摹了三年油画,后来又很幸运得到一位油画艺术家的指导,我才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能自立门户,对绘画有了新的追求,从临摹到原创,有的画,还远销到国外呢……”
杨帆看着充满自信的杨慧,他十多年来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
杨帆深情地望着杨慧:“看到现在的你,我就放心了!以前总是做梦,梦到你生活很不幸,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醒来……”此时,杨帆更明白了杨慧一直吸引他的,是她身上的善良又坚忍的气质,无论人生多么坎坷,理想信念始终不灭,善待他人,不惜委屈自己。
杨帆站在画着满树柿子花的油画前,他仿佛又看到了戴着柿花环的美丽新娘。蓄积了十多年的情感,像波涛汹涌翻腾着。他努力地控制住感情的冲动,他多想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杨慧啊,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他伸出的双臂又收回去了,双手紧紧地握着杨慧的手,十多年的寻觅,终于圆了心愿!
那晚,杨慧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折磨中,被埋藏了十多年的情感,像洪水一样涌来,她展转翻反侧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床,拿来画笔,一边画一边沉思。
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初恋的情只属于过去,不要沉醉于幻想的生活啊,感情、道德、责任凝在一起,她时刻都要牢记!
一夜未眠的杨帆,上午十点钟就要乘飞机回北方,他站在候机楼前,望着一拔一拔的行人来去匆匆,只是望不到期望的身影。
“杨帆”——他循着那期望已久的声音望去,看到杨慧微笑着向他走来,身边跟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十岁左右漂亮女孩。
杨慧大方的微笑着,她向杨帆介绍:“这是我老公,这是我女儿,今天他们休息,我们一起来送您!”
一阵寒喧过后,杨慧从皮包里出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礼品,她叮嘱杨帆上了飞机再看。
机窗下,杨帆小心奕奕地打开那盒包装精美的礼品,里面放着一副油画,缓缓展开画卷: 田野,小路,人家。一棵老柿树盛开着白玉似的柿花,一位青涩男孩躲在粗壮的树干旁,他焦急而又兴奋地深情凝望,弯弯小路的尽头,是一位长辫子少女逐渐消失在云霞深处的背影……
还有一封信,书法洒脱,书写着普希金的诗:
《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杨帆望着机窗外的白云轻轻地飘过,悠悠的散去。他感觉到,他和杨慧之间,永远是纯真的友谊。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孩子,爱她的家。他的心头怅然若失,忽又有所得;他知道,有一种爱,它是多么的珍贵,像那白玉似的柿花,爱是那样的纯洁!
她也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他,像那古老的柿树,爱是那样的质朴!
她和他都知道,那段爱恋只能成为他和她人生中的一道美丽风景,一段美好回忆!他有他的王国,她有她的城堡,他们都有各自的爱,义务和责任!
(注:此文为真实故事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