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3年迄今,睦邻文学奖已经走过十年。 “人间桑海朝朝变”,何况是说长不长、说短夜不短的十年。这期间,我们对人、对事、对城市、对文学又有几多思考与几多变化,都值得进行一次系统的梳理。那么,今天我们就聊聊我们所在城市——深圳、我们共同的爱好——文学、我们相识的理由——睦邻文学奖吧。
1、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深圳,基于怎样的机缘?
陈彻:我是1993年来深圳的,机缘么其实是一件非常个人的小事。我那时刚开始工作,第一个月发的工资拿到手,回家给我妈看,我妈当即收走,说:“养了你这么多年,吃家里住家里总该见着点钱了。”然后还补了一句安我的心:“你想买什么再跟我要嘛。”我当即就愣在那里,心想从小手心朝上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到这一天可以自己挣钱了,居然等我的是又一段手背朝下的日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即决定找路,逃!这么多年过去,再回头看这个小小的开端,虽然觉得幼稚可笑,却也是必然。人的成长必然是越来越追求独立、自由,我二十出头时对独立自由的定义就是死活由我自己做主,那时既然定下了“自己养活自己”的“宏图壮志”,后来也认真履行。去深圳时,拿了妈妈给我的三千块路费,我先生拿了他家给的五千块路费,当年年底春节前回家,我俩分别把这八千块钱还给了各自家里,还给了他家三万块钱作为我们办婚礼的费用。春节前在酒店摆了十几桌酒席,花了两万八千多块,剩下的钱“很大方”都送给他父母了,颇有点“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意思,弄得他妈还挺伤心。多年后说起这事,她说当时她觉得我俩是不是有怪罪他们的意思,因为当初给五千块路费的时候她说过一句:就当肉包子打狗了。
后来的这么多年里,这两条狗不仅把肉包子还回去,还每年包了不少新肉包子给他们吃。要说到我这辈子颇有成就感的事,那几乎只有一件:没有花过父母一分钱。当然,拜时代所赐,那是一个没有六个钱包的年代,因为我们的父母也清贫到拿不出钱来给儿女输血,儿女只能靠自己。现在的年轻人条件好多了,有父母可靠,连买房这么一大笔钱都能靠六个钱包凑齐,这在我们那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
2、你是怎么知道睦邻文学奖这项赛事的?当时参赛时,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态?
陈彻:那时我是纯文学杂志《花溪》的作者,跟另一个作者安小橙在微博上熟识,有天她甩了个睦邻文学奖的链接给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我那时手里有一堆写好没发表的作品,每天无脑到处投,有个评奖、比赛、征稿就抓起一个投过去,投完就忘了。小橙当时还正跟我讨论,她想开个咖啡店,有三个备选地点,我们还约着找时间去看看那些地方,看哪个合适。那是个人人都忙得很、有很多想法、从早到晚折腾得兴致勃勃的时段。要说抱什么心态,还真的没有,只是习惯性把自己的作品到处乱投,像个赌术低劣但赌兴高昂的赌徒。那时是文学青年的黄金时代,我在榕树下、天涯、西祠胡同、起点、晋江开了三个长篇小说在写(后来只写成了一个,在漓江出版社出版了,另外两个都中途夭折);跟《南方都市报》的周末杂文专栏编辑刚接触上,要跟四五个深圳作者共开一个专栏;听说《知音》稿费千字千元,每天绞尽脑汁琢磨怎样能写出一篇符合《知音》口味的爆款;有认识的文友被电视剧《神雕侠侣》招去做编剧,听说要成立个工作室,扩编20多人共同写剧本,我也把我应征的稿子发了去,翘首期盼回音。
那时天空很蓝,阳光很暖,每个人都兴致勃勃走在充满希望的人生路上。小橙的咖啡店后来没开成,好像她又想开饭馆了。我不知道她开了什么、还是最终什么也没开,但她那股“我想开个店”的劲头,后来仿佛一缕金黄色的光辉,永远地镀在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上面。
3、你可记得,在首届睦邻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在等待领奖时,你前面不远处坐着一个精神小伙,屡屡回头看你?如果记得,我想知道你当时对我的印象如何?
陈彻:哈哈,怎么可能不记得?但我那天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楚,只记得你人很白,头发很黑,眼睛亮亮的。至于为什么老是回头看我,我当时想的是会不会大家都已经知道得大奖的人是我了?老亨当初给我打电话说的可是:“跟奥斯卡奖一样,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得奖了,要现场揭晓才够戏剧性。”
那天的丽思卡尔顿酒店灯光很梦幻,让我记忆中的一切都仿佛不太真实。毕竟那天认识的所有获奖者,你、刘菡萏、游利华、唐诗、陈再见、李双鱼……一个个都仿佛披上了一层彩虹般的光环,年轻得如同五月的大丽花。如今十年过去了,每个人的青春面孔都蒙上了岁月的风霜,庆幸我们在那一刻相识,让我们至今还记得彼此当初年轻的模样。
4、你斩获了首奖睦邻文学奖5万元大奖,问你个私密的问题,你的奖金都用来干嘛了?
陈彻:这你应该早知道啊,1万交税了,1万请客了,剩下3万交房贷了(交房贷不丢人)。
5、关于小说写作,我们曾经在邻家微信群里有过一次讨论,我还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文中提出:“故事?如果可以,赶快编一个,如果不能,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似乎不太认同这种观点,请说说你的看法。
陈彻:前阵子看过一篇文章,是一个开翻译公司的老板写的,他说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作家写的小说一直以来很难融入世界文学主流,这些年越发被世界主流文学排除在外,除开价值观差异等原因,其余主要是因为以中国文字写的小说往往特别注重文辞的修饰,中国作家喜欢用曲折隐晦的语言描述一件事情,而要把这种曲折隐晦百般修饰的语言翻译成其他国家的文字是相当有难度的,基本不可能完全还原原文的意境氛围。目前世界上大多数文字都以表达逻辑为主,只要将故事的逻辑关系表达清楚,就达到了语言的目的,这样就让中国语言这种以形容、描述见长的文字无用武之地。莫言的小说之所以能被翻译成外国语言后让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者依旧感到惊艳,是因为他语言中使用的词汇直接、凌厉、富有感染力和冲击力。他说中国其他优秀作家的小说也是往往卡在翻译这个阶段,本来非常精彩的小说,翻译过去却显得平庸。当然,中国文学不一定非要融入世界主流,中国文字所特有的风采也不可能为了获得外国人的认可就牺牲自己的长处,但中国小说对描述故事时使用的文字技巧的看重大大高于对故事本身的架构和铺展,确实是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其实这些年来那些被主流文学所看不起的网络文学里,故事的崛起已经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优势了。以前还有很多期刊作品被影视导演选去改编成影视作品,如叶弥的《天鹅绒》被姜文改编成《太阳照常升起》,李晓的小说《门规》被张艺谋改编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这些年来他们逐渐倾向于从网络文学中选取,因为网络文学的故事性更加优秀,而影视作品对故事性的依赖绝对高于文字描述能力。
当然,并不是能被导演看中的适合改编影视作品的小说才是好作品,但故事性强的小说也并非必然在思想性艺术性上更弱,有了好的故事,再去架构思想性、艺术性反而更加容易。更大数量的读者对故事性的要求其实更高,传统的主流文学现在读者越来越少,主要还是因为作家们无法在故事上满足读者,读者的选择就是主流的选择。在未来中国文学的发展中,小说的故事性会越来越受到重视,几乎是肯定的了。推荐我老乡马伯庸写的大部分作品,最近我读了一篇他的小说《长安的荔枝》,这是一篇思想性、艺术性都不次于任何期刊文学的网文作品,重点是,它的故事性不是一般地强。
6、我们跳开一下,聊聊你你所喜欢的古今中外的作家吧,请挑出五位你最喜欢的作家,并用一句话说出你喜欢他的理由。
一、曹雪芹。架构了我的世界观。
二、王小波。架构了我的价值观。
三、加西亚马尔克斯。架构了我的历史观。
四、米兰昆德拉。架构了我的文学观。
五、陈染。架构了我的女性主义视角。
7、一个略显幼稚、十分臭美的问题:在你读过的我的所有作品中,你最喜欢哪一篇?为什么?
陈彻:这个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对你在邻家的第一篇作品《媚眼看深圳》是印象最深的,因为这一篇的文笔十分细腻优美,却并没有局限在散文的格局内打转,处处体现着思想的深度和广度。这一篇我是在颁奖之后才看的,感觉起码是要四十几岁的人才写得出来的那种敏锐和成熟,实在不相信作者竟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但我最喜欢的你的作品,还是那篇才华横溢的《关不上的门》。我记得那篇小说我曾经在小群里洋洋洒洒提了好多意见和建议,希望你往这个方向再发展一下、往那个方向再挖掘一下,因为它实在出现了太多可能性,可以写出太多的精彩段落。最终你拿出来的是那样一篇几乎完美的复杂叙事小说,环环相扣逻辑缜密,竟然还穿插进很多漂亮的诗歌体、散文体,令我惊叹。你在小说方面的发展潜力是巨大的,应该更专研这一块,但你在散文方面留情太多,去年的《橘子站在樱桃旁边》依稀还有《关不上的门》的影子,可惜精彩程度远不及那一篇。希望你能专注研究小说,好好向这方面发展。
8、最后,让我们再次回到深圳,我想用“三爱三恨”来设定一个略显刁钻的问题——我最喜欢看美女为难的样子了:你最爱、最恨深圳的三个方面分别是什么?
陈彻:最爱深圳的三点,一是它的绿化、二是它的城中村,三是深圳人。
绿化是深圳的自然生命,亦即“天地人”中的“天”;
城中村就是“天地人”中的“地”,一千多万人来到这里,像水渗进了地里,滋润了这块土地,没有这块土地,我们留不下。
深圳人,就是“天地人”中的“人”。我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汇聚在这里,走出各自的人生之路,这千万条小路汇集为一条大路,这条大路就是深圳这座城市自己的路。深圳是我们“众筹”出来的,深圳的前途,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前途。
这是全中国唯一给普通人众筹机会的城市,很多近几年才来到这里的人还体会不到这一点,没关系,留下来,多呆几年,你会体会到这层意义。
三恨么,跟爱是对应的。谁毁绿化我恨谁,谁毁城中村我恨谁,谁不让深圳人在深圳生活得有幸福感、有发展前途,我恨谁。
【访者按:爱死了阿尔弗雷德·豪斯曼的那首《千树中最娇》,诗的结尾这样写道:“观赏世上花事/五十春天只一霎时,/我即将往林间/春樱树白雪挂满。”人到中年,尤其强烈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而在昼夜交替、四季变迁中,何处才是你人生的花园?睦邻十年,我们因为文学而相遇,因为文学而收获,毋庸置疑,邻家就是我们人生旅途中的一座花园,我们在其中经历花开花落、风雨晴晦,暂时忘记花园外的暗淡与危险。从这个意义上说,邻家的存在,自有其特别的价值与意义——至少比起“没有”,要好上几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