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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岭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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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遛狗小记

我牵着两条泰迪在街巷里招摇。狗的毛色纯白,像两团雪。在杂乱无章且胆大妄为的城中村,干净、健康的纯白色极为罕见。水泥地面的冷灰、农民房外墙釉砖的哑黄、单元楼防盗门的银白,构成城中村的三原色。如果再勉强折算的话,花坛里各种菜叶的绿,是第四种颜色。

芹菜、芫荽、小葱、洋姜、莴苣、油麦菜、指天椒,还有几株花椒,勇敢又倔强地在城中村的街巷里迎风招摇。城中村也算是村,乡下的菜入住城里的花坛,也就名正言顺,认为自家有理,胆子就肥,明明是鸠占鹊巢,也敢这般骄傲,远比种菜的民工们扬眉吐气。

沿着窄窄的绿化带漫步,看到里面还有一些不认识的植物。用手机花草识别软件扫描,像金陵十二钗的图谱,这些花花草草的身世瞬间浮现在屏幕上:长着萝卜叶子开黄花的是秋葵,在超市里见到是果实,第一次见到本尊面目,秋葵大名鼎鼎,谁知出身也寻常,和莴苣萝卜的枝叶没太大区别;顺着木棍攀越矮墙的是落葵,又名木耳菜,怪道这么眼熟,地里的木耳菜有藤有蔓,和我们在餐桌上遇见的不太像;还有一蓬蓬碎叶红花的植物,学名叫阔叶半枝莲,是人工繁殖的马齿苋,也叫马齿牡丹。像马齿苋不假,花也红得有趣,但花朵小得可怜,如何与牡丹比肩?阔叶半枝莲这个学名更不靠谱,叶子细碎,花朵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差距不是一星两点。可见当初起名字的人乱点鸳鸯谱。

两只狗在出租屋里憋屈久了,乍见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绿叶植物,兴奋至极,哪管面前的花草姓甚名谁,只管张嘴使劲啃咬,好吃不好吃,尝尝先。什么秋葵、落葵、阔叶半枝莲,这些诗意统统进了狗肚子。也好,叶绿素、花青素含量极高,比人类炒熟了吃科学。愿你们吃了之后,从此聪明伶俐,不再乱屙乱尿乱叫。据说狗只能分辨出黑白两种颜色,对此,我很是怀疑,至少我家的狗能在第一时间能发现植物。不要告诉我它们用鼻子嗅出来的,这种说法没依据。

两只狗哪知道我的心思,如轻薄浪子那般,啃了一阵后,便觉没劲,撒着欢去追花枝上的蝴蝶。狗的视觉活跃在十公分以下的空间里,正如我们人类的视觉活跃在两米以下,它们对湛蓝的天空和翻飞的云彩视而不见,狗的视角只停留在两米左右,那是主人的高度,它们要看人的脸色行事。我们人类的视野极限在一千米左右,那是天空的高度,我们往往要看老天的脸色行事。

这种说法已经过时,眼下我们都被隔绝在水泥房间里,难得有空看看天。我们现在要看同类的脸色行事。

可见人类不比狗高明。

狗有没有家的概念?这个问题似乎很奇葩。以狗的身高而言,即便是处于一座城中村里亲嘴楼那样的陋室,也相当于人类站在巴黎圣母院里。我家的狗从来没有仰望过天花板,尽管城中村的楼层低矮如同小人国的民宅。它们的视野有限,耳朵却灵敏得匪夷所思,能隔着几条街道听到主人的脚步声;鼻子也灵敏得如同探雷仪,会跟踪气味追寻到嫌疑犯。所以,一条狗脑海里家的概念,就是四堵合围的墙壁、主人巨无霸的身体、厨房里的烟火气、卫生间的怪味以及各种家具鞋袜衣物的味道。

在狗的瞳孔里,门是一扇可以活动的墙,穿过它,就是家外面的世界,城中村的烟火气满满当当,五彩缤纷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来。走在街巷里,任凭天在头顶上蓝得像一块水晶石,任凭高楼上无数人家挤得像蜂巢,狗狗们兀自低头,鼻翼擦地追踪气味而走,像工兵探雷、夜叉探海,专注度百分百。对狗来说,这个世界是气味纵横的世界。人类不懂得享受气味,真是一群白痴。

喜欢各种气味的狗,应该不喜欢家的局促,那里的气味太单调了。就狗而言,家是阻绝美好气味的隔离箱,还是不要为好。

如何阻止狗乱叫,是件很头疼的事情。记得在内地,家养的柴犬见到生人才叫,对于熟人则格外谄媚,哪怕三更半夜他来敲门也不肯开金口。在老家C厂当青工的时候,听过上海知青老阿姨说过一件事:某年寒冬腊月从上海探亲返回,绿皮车晚点,到小城时,已经半夜了,厂子在二十里外的郊区,天寒地冻,公交车早就打烊,那年月出租车罕见,该时间段早就趴窝了。上海阿姨从火车站顶寒风蹚黑夜,一路狂走到小城西门附近同事家门口。原指望能留宿,没想到同事一家人钻进热被窝睡得比猪还沉。同事家养着条大黄狗,上海阿姨多希望它能叫几声,谁知这把门的畜牲听到是熟人的动静,愣是一声不吭。没奈何,上海阿姨只好气鼓鼓地顶寒风蹚黑夜,冒着被小流氓劫财劫色的危险,步行一个小时回到家。那时候的小城,远没有今天的繁华与明净,垃圾满地,路灯比处女还罕见,寒风裹挟着塑料袋和沙尘漫天飞舞,夜色里的城郊结合部危机四伏,似乎随时会冒出来一个鬼怪或歹徒。上海阿姨胆战心惊地踩着白霜,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浮桥,走过西坝口,走过巢湖闸。湖水在无声冻结,天地黑茫茫一片,万籁俱寂,像是混沌初开,世界只剩下她一人,在这滴水成冰的黑色世界里,学那红拂夜奔。

那不是一般的吓人,上海阿姨后来回忆说。从此,提起这段往事和那条不靠谱的狗,她气不打一处来。

相比而言,我家这两只带着欧洲洋血统的高贵狗,很善于用叫声表达自个儿的情绪。生气,高兴,激动,警觉,害怕等等,都在叫声中流淌。当然,每种情绪的叫声完全不同。它们不按套路出牌,家里人回来时,也会用大声狂吠来迎接。悲催的是,我经常深夜一点多才回来,两只洋畜牲哪懂半夜不得扰民的禁令,照样狂吠不止。狗的听觉灵敏得让人生疑,据说在我刚进入巷口的那一刻,两只泰迪就已经听见,一骨碌从地板上站起来,汪汪声像年三十的鞭炮,此起彼伏,在不隔音的城中村里回荡。

“叫什么叫!”每次推开门,看到两只狗拼命讨好的兴奋劲儿,我怒冲冲地喝骂。三更半夜的狗叫,很有****进村的嫌疑,颇受邻居诟病。这种斥责基本没什么效果,下次回来狗们照叫不误。我对此很头疼,特意网购了狗嘴套,给这两只洋畜牲戴上。还没用一天就被老婆拿下,“你这是虐狗行为!”她上纲上线,很愤怒。

没办法,我只能让泰迪的狂叫声继续在城中村里肆虐,折磨着左邻右舍的神经。

国产的柴犬为什么见到家里人不叫,而这些洋泰迪拼命叫呢?说白了,泰迪是宠物犬,以讨好主人为安身立命的宗旨,和中国柴犬相比,它们全身都是媚骨。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难道一千多年前在芙蓉山雪中狂吠的那只狗,是进口的洋犬?真要说起来,也不奇怪,大唐是个包罗万象的时代,像安禄山这样曾经红极一时的大反派,就是进口来的胡人。

不止是洋狗喜欢用叫声来献媚,某些无行文人也有此偏好。君不见,纸媒电视上,天天都有。

我遛狗不分时间,逮着空儿就去。比较多的情况是累一天了,回到家不想动,窝在沙发上学葛优躺,任凭两只畜牲在耳旁哼哼唧唧。个把小时后,才懒懒地牵狗下楼,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

城中村的夜晚特吵,原本只能住二三十人的小楼塞进去上百人,晚上大家一起下班回家,那感觉真像公交车爆棚,煎、炸、炒、煮、烹,各种声音交织成宫商角徵羽,柴米油盐的乐章整合成邻家的焦锅味。只有两三个平方的厨房能整出那么大的动静,可见寻常打工仔多么在意私密空间的晚餐,那是一天中难得与家人共享美食的温馨时刻。在呛人的油烟味中,我扯着两只长毛畜牲,在亲嘴楼的缝隙间体会着邻家传来的焦锅味。在我看来,那些喧哗的亲嘴楼,就是一辆辆超载的巨型大巴车,人和人挤得没有一丝缝隙,大家仍然在前胸贴后背的环境中,活出自己的一份淡雅、从容。

牵着狗在城中村漫步,与其说在遛狗,倒不如说在遛自己。

前方,是个小广场,这原本用来泊车的,被大妈们硬生生从中切割出一片广场舞的根据地。两只狗在钢铁怪兽的缝隙中穿梭,与大妈们的丰乳肥臀狭路相逢。震天响的音乐声中,身材走样的半老女人扭动着梨形、苹果形、瓠子形的身材跳得正起劲。数不清的粗壮大腿和着节拍,打鸡血般抖动,与两只泰迪的八条细腿构成鲜明的对比。奇怪的是,听觉灵敏的狗们,对于广场舞彪悍的伴奏乐声置若罔闻。一个大妈看到狗狗后,夸张地尖叫:“哎呀妈吆,吓死我了。”两只狗没有理会她的卖骚表现,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身后的大腿丛林在狂野的乐声抖个不停。

据说,广场舞在深圳的城中村已经泛滥。想当年,有井水处,必有柳词;如今,有城中村处,必有广场舞。主要原因是城中村是村和城的结合体,有城的外表,又有村的骨子,在这种暧昧畸形的场所,广场舞大妈如鱼得水。

我刻意观察了一下,广场舞的套路像体操,又明显花哨些;像迪斯科,又淡雅许多;像交谊舞,又多了几分野性。不知是什么样的民间艺术家,将几种舞蹈和体操动作糅合到一起,广场舞这个新生事物就横空出世了。邻家的焦锅味,从此又多了一味:腻味。

城中村楼宇重叠,里三层外三层,一眼望不到边,和我某年在张家界看山的景致差不多,不同的是山上住着神仙,城中村住着打工族。虽是被城市包围的村落,夜色同样朦胧妩媚,对面高楼上的灯火,在我家的泰迪眼里,宛若天上宫阙。

某位哲人曾经说过,这个世界充满了阴谋。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城中村的每一个旮旯、皱褶、转角和阴影里,都应该密布着机关暗算。当然,这只是相对于人类的世界而言,我们对狗可以不设防,狗对主人的忠诚度百分百,没有半点虚伪,天性纯良如赤金。这是人类喜欢养狗的重要原因。

与浓黑如墨深不见底的夜色相比,泰迪们的眼神多么清澈明亮啊。

连篇累牍的城中村,书写着亿万南漂者的平平仄仄。其实,城中村变幻莫测的起承转合,不过上帝随手涂鸦的一部短篇小说,在造物者的眼里,我牵着狗的影像,与黄土高原牵牛老汉的模样,没有本质的区别。


二 阳光争夺战

城中的阳光弥足珍贵。按理说,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阳光,但城中村的拥挤改变了常识。当楼与楼之间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时,太阳只能在最外面的那堵墙上踟蹰,九成以上的租客会永远浸泡在出租屋里的黑暗里,像地洞里的鼹鼠。

即便是荔枝花园这样的高层建筑,大部分住宅也是终年不见阳光。某天,我去荔枝花园拜访一位同事,此时正是中午十二点,外面阳光灿烂,而屋里还必须点灯,试着关上灯,立即漆黑一团,而且到了对面不见人的程度,形同小龙女的活死人墓。同事的家位于24楼,这样的高度还是不能与与阳光结缘,只因与对面的楼挨得太紧,不到一米的间距,别说太阳,风都进不来。

衣物和被褥如果长期不见太阳,就会在屋角发霉。为了争夺阳光,发生过一系列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楼顶无遮无拦,是阳光栖居的地方,在日落之前,人们都能找到它。不管多高的楼,大家都会不辞劳苦爬上来晾晒衣被。铁丝、网线、塑料绳、电线都成了道具,横七竖八,像经纬线那般分割着地盘。

楼顶就那么大,绳毕竟有限,供不应求,你栓的铁丝或绳往往会被别人占用,而且只见衣服不见人,心里来气,谁这么不要脸,扔一边去!顺着铁丝一撸,把鸠占鹊巢的物件推到边上。等晚上那人来收衣服,看到已经被驱除出境,心里窝火,没处发泄,从家里找来孩子的水彩笔,在墙上写道:“谁那么没素质,手贱啊,乱动别人晒的衣服。”对方很快反击,在墙上留下墨宝:“我栓的铁丝,你凭什么来晒?”第二天,墙壁增加新留言:

“房子是房东的,太阳是大家的,你栓根铁丝就想独吞?”

“既然如此,我拿掉铁丝,看你怎么晒?”

不见面的双方在楼顶的墙壁上展开论战。

如同留言墙,后面连污言秽语都出来了,争论的焦点居然是阳光。任何一位小说家都不敢想象,当今世界还有为争夺阳光发生的骂战。

不知道后来的结局怎样了,因为一场大雨冲刷了所有的文字。风雨过后还会天晴,但蒙在人们心头的阴霾会散吗?当数不清的打工仔被阳光问题困扰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侧,富豪们正躺在自家的游泳池旁,安然地享受日光浴呢。

好像是林语堂曾经说过,这世界原本就无公平可言。既然强食弱肉是自然法则,那么城中村的阳光在楼顶上支离破碎,也就天经地义了。

我和某个成功人士探讨过这个话题,他不屑地地说,农村的太阳无遮无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什么他们要跑到城市里争抢阳光呢?


三 夹竹桃之死

胡同口有株高大的夹竹桃,水桶粗细,一丈多高,半亩绿荫,花开时节,红花丛丛簇簇,千朵万朵压枝低,半条街都被映红了。步入高岭,首先就会看到这株夹竹桃。它挨着一幢三层小楼而生,树下是一个杂货铺,那老板闲来无事,就在铺面外支开桌子约几个人打麻将。阳光灿烂,一树夹竹桃烂漫如霞,无边春色在树下铺陈,坐着打牌的几个人便也入了画。

这株夹竹桃越长越大,枝丫伸到了路上,影响了交通。街道办派人把它的树枝砍了一半。从此这株夹竹桃就开始萎靡不振,花开得少了,树荫也极为萧瑟。再后来,店主人从外面进货,倒车时不小心撞到了夹竹桃,它半个身子都歪斜了,往后几乎不再开花。

某天,小店主看到形同废柴的夹竹桃,心里不爽,干脆找来电锯,咔嚓几下,锯掉省心。

此后高岭再也看不到这株夹竹桃,以及它倾心打造的无边春色。在我的印象里,它是我见过的最高大,也是最美丽的夹竹桃。它的离奇死亡,说明一个问题:城中村的人们只顾着为蝇头小利而奔波,对于身边的美,几乎视而不见。

夹竹桃死了,那些碧绿可人的青菜,还一如既往地在城中村的花坛上迎风招摇。


四 榕树之殇

楼前有个小广场,广场尽头有几株橡皮榕,它们是山上的土著,在此不知经历了几世几劫,是山上植物界不多的几位幸存者。

这几株橡皮榕身躯庞大,枝条繁茂,墨绿色的树叶遮天蔽日,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当年原始森林的壮观景象。南方多雨水,树根普遍扎得浅,为了对抗来自海上台风的袭扰,大部分树都装备了气生根。

气生根又叫支柱根,是从树干上冒出来的根须,丝丝缕缕地垂挂在风中,长度可达数米十几米不等,在到达地面扎入土壤之前,它们就这样一直在阳光和风雨中飘摇,棕褐色的气生根,像老人的胡须,像女孩的发辫,给诗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是特区的风景之一。

山上的橡皮榕树身直径都超过五米,其实主干不算粗,关键是几十条气生根的加盟,当气生根深入土壤后,会日益增粗,渐渐膨胀成柱状,几十条支柱根包裹着主干,树围直径超过十米的壮观景象,触目皆是。

不只是主干,侧枝也会蔓延出大量的支柱根。“兀”形的支柱根,手臂粗细,长期风吹日晒后,像水泥浇筑而成的雕塑,十几条支柱根重复叠加,包围着树身,有如冷兵器军营前的鹿砦,壁垒森严,为庞大的树冠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

气生根、支柱根,是榕树的兵,那些在树冠上手舞足蹈的绿叶,可视作是一群唯唯诺诺的小民。气生根看似弱不禁风,当它们嬗变成支柱根后,能激发出惊人的抓地力量。“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没有气生根,一棵占地数亩的橡皮榕,对抗不了台风。     根须,原来可以从树干上长出,为了生存,可以不按常理出牌,这是榕树的大智慧。

这些大智慧榕树成了高岭独有的景致。每天黄昏之后,总会有三俩老人和几对情侣在树下漫步,还有五六个个孩子拽着气生根嬉戏打闹。斜阳晚照,被染成绯红色的榕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散发出梦幻般的魅力。

当我牵着狗在榕树下散步,看到这些被夕阳注入梦幻色彩的橡皮榕,总是会联想起《百年孤独》里,捆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老人的那棵巨大的栗树。这位马孔多的创建者,人生的最后时光居然交给了一棵树。疯癫的他被捆在板栗树上多年,弥留之际,才回到卧室。布恩迪亚老人“饱受淫雨骄阳的折磨,一呼气,屋里的空气中便充溢着幼蘑、鸡蛋花以及经年凝聚的风雨的味道”,在马尔克斯的笔下,布恩迪亚老人和树的灵魂合为一体。我凝视着眼前的榕树部落,暗想:万物皆有灵,谁敢说这些大智慧榕树没有灵魂呢?

然而,这群历经千百次台风洗劫的大智慧榕树还是没能逃过被屠戮的命运。某日,三五个戴安全帽的工人乘着工程车隆隆而至。可以升降的机械臂斗,把工人送到任何想要的高度。随着电锯刺耳的嘶叫,水桶粗的枝干被齐刷刷锯断,壁垒森严的支柱根也摧枯拉朽般地阵亡,成了一堆尸骸,新鲜的树汁和树沫儿的气息传得很远。我清晰地闻到榕树血液的味道,面对着野蛮的屠杀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墨绿色的树冠被肢解,空留下一排光秃秃的主干,像横遭腰斩的囚徒。

在这一刻我只能做个路人甲。

为什么要砍树?据说是执行什么“明亮工程”。

好主意,把树砍了,没得遮挡,自然屋里就明亮了。

在野蛮面前,任何智慧都不堪一击。


五 麻将馆风波

我一直认为,在夹竹桃的花影里打打小麻将,是件惬意的事。像苏雪林说的那样:虽南面称王不易也。可惜高岭的租客不解风情,尽干些焚琴煮鹤的事,煞风景。对他们来说,夹竹桃可以没有,麻将却断乎不能少。

高岭地面没多大,一共四个巷子,几百户人家摞在一起,上千人丁。街上除了几家杂货铺外,或明或暗,开着三五个麻将馆,一到周日,生意火爆,打牌、洗牌声响彻半条街,对打工族来说,最大的消遣方式就是打麻将。

东头的这家麻将馆有了年头,十年前,我才搬到高岭,它就在营业。十年间,物价、楼价翻倍,打工仔走了一拨又一拨,租客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唯有这家麻将馆,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姿态,打量着人世沧桑。

麻将馆是一对中年夫妇开的,两公婆有如谍战剧里的地下党,他们以杂货铺为幌子,掩人耳目,里屋暗藏赌档,平日门窗紧闭,从窗帘的缝隙间看到人影朦胧,雀声沸腾。

男人虚胖,身形像笑弥勒,行动迟缓如龟,整日端坐在铺面前,或打瞌睡,或玩手机,很少进屋,其实他是在门口望风。女人同样肥胖,但行动敏捷许多,穿梭在铺面与里屋之间,忙着为客人换钱、拿水拿烟、冲泡面。

他家生意不是一般的好。某次听那男人在廊下与街坊闲聊,说年收入约莫十几万。惹得大家好生艳羡,这真是坐在家里发财,又不要什么本钱。

当然,麻将馆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开起来的。首先差佬那关就难过,说轻了是棋牌室,娱乐场所;往重里追究,那可是赌窝,藏污纳垢场所,属于扫黄打非的重点对象。

笑弥勒的赌档开了这些年也平安无事,说明他是个有路子的人,至少在差佬哪里有熟人,不来这里抓赌。

居民区有麻将馆也不好,扰民!特别是夜里,麻将牌撞击桌面的动静声声入耳,隔着黑漆漆的夜传过来,比抗战剧里****搜捕地下党时,皮靴践踏楼板声还恐怖。

有天夜里。我被赌徒们的喧哗声吵醒,听动静,像是结束战斗时,男女赌客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冲突。吵闹声越来越大,带着地方色彩的国骂昂然登场,川味的、粤味的、湘味的、桂味的,各地的骂人声相聚一堂,以问候对方先人的方式昂然登场,极具乡土特色,精彩纷呈,好不热闹;然都是动口不动手,撑不起大场面。后来不知先谁打破游戏规则,吵闹终于发展成肢体冲突,隔着夜幕和水泥墙,看不到赌客们切磋武功时的招式,唯有拳头撞击肉体声、嚎叫声、哭骂声不绝于耳,武斗的结局是惊动了警方110,随着一阵刺耳的警笛声,酣战已久的赌客们被迫停止打斗,民警将这帮作奸犯科的鸟男女,带回派出所处理,高岭的夜又恢复平静。

翌日黄昏下班路过这家赌档,看见笑弥勒端坐在店门前玩手机,没事人一样。斜眼暗自观察赌档里面,依然灯火辉煌,人影朦胧,雀声四起。


六 快餐疑云

除了麻将馆,大排档在高岭最常见。前街后街一共有五六家卖快餐盒饭的店子。这些店的主要客源来自高岭旁的两个工厂,中午放工后,打工仔、打工妹们便蜂拥而至,几个大排档瞬间爆棚,恰似高峰期的公共汽车。

各店在路上支开桌子,工人们用发泡饭盒盛着饭菜坐定,撕开一次性竹筷的朔料皮,吃得吧唧有声。没有人留意自己用的是国家明文规定禁用的发泡饭盒,也无人关注一次性筷子的卫生与否。创造大量剩余价值的廉价劳动力,此刻正享受着廉价的午餐,一荤两素,六元。这个价格已经打破深圳快餐业的底线,为什么这么便宜?也许有人在心里疑惑过,可还是被先填饱肚子的念头压制下去,年复一年,与这些垃圾快餐结缘。

这些餐馆用的油,要么是地沟油,要么是转基因油。前者不消说了,餐馆老板绝对是良心黑透;后者难以定论,因为转基因油在超市里公开出售,国家允许买卖,而且有一部分洋奴学者还拼命宣传转基因的好处。

有段时间懒得做饭,孤家寡人一个,在家里开伙实在不值得。且不说,买菜多浪费时间,就城中村没有王法的电价而言,单身汉自己做饭相当不划算。看外面打工仔们在大排档吃得满嘴流油,那个香甜劲儿煞是诱人,我也就不自觉地加入快餐食客的行列。吃了一月有余,口腔开始溃疡,这种病来得莫名其妙,愈合很慢,而且此溃疡点好了,另外一个又悄然诞生,搞得我痛苦不堪,严重时,连咽口水都疼。俗话说,有福人害腿,没福人害嘴;由此推论,我是个没福的人。

到医院找白大褂治嘴,人家说口腔溃疡这病,一是缺维生素,二是经常熬夜,三是吃的食物有问题,比如地沟油什么的。前两项我应该达标,常吃苹果蔬菜,偶尔熬夜,想想最近吃的食物,细思极恐,那些廉价盒饭,多半是地沟油打造出来的。

从此长时间暗中观察,果然发现大排档的油都有问题,要么是没有产地和商标的色拉油,要么是超市里低价出售的转基因油。我多半是中了地沟油的招了。天天看电视和媒体对地沟油口诛笔伐,没想到自己吃了N多次的地沟油。

想起《水浒装》里孙二娘对武松说的话:饶你奸似乎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

拒绝了廉价盒饭,口腔溃疡的毛病真不治而愈。想起来有点后怕,吃了这么久的地沟油,不知道对身体也有没有损害,我仅仅吃了两个月,那些打工仔长年累月吃这些问题快餐,都浑然不觉。

地沟油还只是快餐的毒害之一,发泡饭盒里隐藏的二恶英,以及用硫磺漂白的卫生筷,这些隐身于大排档里的致命因素,正成为伤害打工族身体的无形杀手。他们背井离乡来此,靠出卖劳力来获得低廉的报酬,住在暗无天日的城中村,吃着损害健康的问题食品,最终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网上最近流行一个说法:三十年后,中国将会有三分之一的人患上癌症,原因就在于环境污染和食品安全危机。国人为了牟利,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损害同胞的身体为代价。而藏匿于城中村的这些大排档,正是这些垃圾食品的加工厂,每年数以亿万计的问题快餐,源源不断地涌入打工仔的肠胃,以温水煮活鱼的方式,慢慢吞噬他们的健康。

要命的是,中国衙门多如牛毛,对此无人问津。毕竟,他们甚少光临大排档。据说,级别高的衙门,不仅有食堂,还会安排专人采购安全食品。

既然知道有这么多的问题食品,为什么不管?

城中村是面魔镜,人性善恶,纤毫毕现。    

                

七 岁末大逃亡

岁末,高岭一年中最清净的时刻。

每天都有人离开,他们背着挎包,拎着拉杆箱,拖儿带女,满面喜悦,奔向老家,有如寄居蟹脱离螺壳,急匆匆冲向大海。

在高岭生活了一年,南方的潮湿、蜗居的逼仄、胡同的喧闹、邻里争夺阳光、赌档的争吵、吃地沟油果腹等等,大家都见怪不怪,忍耐下来,此心安处是吾乡。为的就是这一天,能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年,享受久违的故乡阳光。

直到这一天,大家心里才明白,对高岭这个临时的家,有多厌倦。

大排档几乎集体打烊,即便你想吃地沟油也没地儿买,所有的铺面都关张歇业,街巷一天天空阔,停在路边的车越来越少,入夜了,那些亲嘴楼里的窗户,只有零星的几个亮着灯。

具有城中村的特色宫商角徵羽消失了,高岭变得静谧婉约,如同处子。

因为工作原因,我不能回家过年,与少数同样原因的人,一起留守在高岭。

牵着狗,在寂寥空旷的街道上溜达,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安静时光。晚风轻柔,夜来香的芬芳在楼宇间徜徉。这才感觉高岭的可爱。它平时被无辜填塞了太多的喧嚣、吵闹、忧伤、烦恼、贪婪和丑陋,此刻终于清空,如释重负。

十天半月过后,一切都将从头开始,不只是春夏秋冬的轮回,更多的是人间贪嗔哀怒怨的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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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风妙语
  • 2023-09-22 21:3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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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知
  • 2023-09-21 15: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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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十
  • 2023-09-21 10:3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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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湖
  • 2023-09-21 10: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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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3-09-19 21: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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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3-09-19 11: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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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圳老亨
  • 2023-08-17 10:5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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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圳老亨
  • 2023-08-17 10:4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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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月亮
  • 2023-08-17 10: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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