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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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点无多泪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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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

在深圳这种亚热带季风气候情况,整个秋天都是这座城市的人们最为期待的那部分。每年气象台都要拿出往年的入秋时间数据来对比,对于“入秋失败”这件事,深圳人都异常敏感,深圳人比期待新年更期待秋天。

2019年12月21日下午,像所有深秋千阳下的深圳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在深圳南山博物馆举办的“烟霞寄兴”展览讲座上,来自首都博物馆的李文琪老师图文并茂地讲《民国北京山水画》, 坐在第二排的我瞬间热泪盈眶。刚刚李文琪老师提及对民国北京山水画产生影响的古代传统,讲到了八大山人和石涛的画。

潸然泪下的原因是“八大山人”这四个字瞬间打开了我的记忆,而记忆中的这些人有的早已离世,有的远在天涯,而我则在这尘世尝尽人间千百味,人间冷暖我自知。

有一部叫《寻梦环游记》的电影里说:死亡并不可怕,遗忘才是可怕的。

我想:假如不写出这些文字,那些记忆中的人、那些我听到的事会被遗忘掉,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

中国科学院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牛津大学动物学系、Edward Grey鸟类研究所(EGI)博士王大可在她曾被评为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的《它们的性》后记中这样写道:写作是为了自救,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这一路上我被灌输人类社会是这样的种种理论,被巨大的事实裹挟,被既有的规训训诫,在庞杂的现实世界中,我找不到我自己。是不是一定要这样,还可以怎样呢?宏大的现代性文化之下,我消失了。我想逃离各种概念、规范、逃离被异化的自己,我想找回自己。

所以写作,疗愈自己,寻找自己。

上野千鹤子说,她每次看心理学家霜山德尔的书都会被深深触动,他留下了“自明灯”三个字,意为“在黑暗中行走时,依靠微弱的光亮照亮自己的脚下”,而为点亮黑暗而燃烧的,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也许,女性正是一直在这样摸黑前行,靠脚下仅有的光亮照亮着前路。

而点燃这盏“自明灯”,终究只能靠女性自己。

历尽千帆,浸染岁月风尘;听经千万遍,才知在人间。

世界上有两种长大的方式,一种是明白了,一种是忘记了明白不了的,心中了无牵挂,所有人都用后一种方式长大。


二、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八大山人有一首题画诗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文林细揣摹。”

我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父母都是老师。按现在比较流行说法“小资”的母亲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我童年读的所有书都是来自于母亲和小哥买的书。

母亲订的《收穫》杂志上有期小说就叫《墨点无多泪点多》,当时年纪小,并没有读懂这篇小说的意思,故事情节也没有一点印象,奇怪的是,竟然清楚地记得“墨点无多泪点多”这一句诗。

长大后知道有一位叫八大山人的书画家。

其实我既不懂得书法也不懂得国画,奇怪的是我就是很喜欢他,喜欢他的像“哭之笑之”一样的签名,喜欢他不肯多费一处笔墨的决绝,也能体会到他孤独悲伤的心情,动容他“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的生活状态!

八大山人的每一幅你都能看到孤寂、高傲和愤世嫉俗!……据说崇祯皇帝对长公主说:可怜如花似玉女,生于末世帝王家。国破家亡烽烟起,飘零沦落梦天涯。我想这首诗也适合于朱耷!

“黄花不解离人意,犹自飘香送远舟。”

据说,一个人的一生总有几个重要的年份,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

我想对我重要的年份一定要有1998年,1997年香港回归了,1999年澳门回归了,而1998年我来到了深圳,在秋天。

秋天该多好,桂花会开,空气会香甜,一切充满希望,温柔而热烈。

我喜欢坐落在银湖深圳脑库那栋楼的《深圳画报》办公室,我喜欢大梅沙的海风和蓝天,甚至连深南大道上海宾馆以西正在建设中建筑物的漫卷黄沙我都喜欢。

啊!这是特区深圳。

年轻的时候一切都可以简化为数量的问题,要以行动的数量去累积自己的经历和阅历,看最多的书,走最远的路,尝试最多的事,爱很多的人;人到中年后不再是数量问题,而是方向和质量的问题,方向是自己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质量则是在这个方向上一直行走下去,在单位时间里得来的收获和感受。

我跨越3076.3公里的距离来到了这里。

从此我不会说东北话,我只会说标准的普通话。

从此我没有故乡,也没有归期。

从此我要把所有的夜归还给星河,把所有的春光归还给疏疏篱落,把所有的慵慵沉迷与不前,归还给过去的我。明日之我,胸中有丘壑,立马振山河。


三、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

春末夏初,黑云压城,端午节前,深圳下龙舟雨。

在我出生的东北正是美好的春天,阳光明媚,万物欣欣向荣。

脑海中突然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下午三四点的阳光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枝垂柳,站在穿着米色格子衬衫米色长裤的风姿绰约的母亲身边,抿嘴害羞的笑着,地上是两个人长长的影子。有很多年我照相都是不笑的,最多只是抿嘴笑笑而已,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知道咧嘴开心地笑。

很多年的后来小姑娘才知道:垂柳代表着离别。母亲在往生前一年突然拿起画笔开始画她寺院里的一棵垂柳,不知道她是否也想起了那个春末初夏?

可是,我们这一生不是一直在告别、在离别吗?

母亲曾是代课老师,有一个初夏的周日,她突然给我穿上漂亮的裙子,带我去她代课的学校给学生们补课。

我家居住在镇上,母亲代课的学校是一所乡村小学。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样交通方便,除了自行车外几乎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母亲并不会骑自行车,那时人们除了坐公共汽车、骑自行车就是步行,而步行花费的时间显然比较长。所以母亲经常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一周甚至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这也是为什么在我更小的时候记忆中:总是很久很久才能见到母亲(因为从相对论来解释相同的时间对于小孩子来说,会比大人更长),母亲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始终是客人一样!

东北的道路宽阔而平坦,道路两旁是笔直的白杨树,白杨树的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夏日习习的风吹过,走在树荫下,心情像梅花鹿一样轻快。

只要和妈妈在一起,走多远的路都不累。

记得小时候大约不到五岁,母亲会在某个重要节日里带我去她大舅舅家,每次去总是要走很远很远这样的路,走得我精疲力尽趴在母亲的背上,母亲指着道路两旁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了土地说:“这些都是我姥姥家的土地。”冬天的时候,会看到在白雪覆盖的土地上有些小动物仰头晒太阳。母亲告诉我那是豆鼠子,长大后凭记忆查资料图片,那种动物的学名应当叫鼬鼠。

来到母亲教学的学校蔡家小学,母亲示意我坐一个空座位上,然后班长让学生起立问老师好。母亲向同学们介绍:今天我们课堂上来了一位新同学杨彬彬,大家欢迎她。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受到那么多的掌声。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学生们对我非常好奇。课程上到一半到了领读环节,母亲竟然叫我的名字:杨彬彬你来领读这一段课文。于是我就用明亮清脆的声音大声地朗读课文带着镇上中心小学的孩子的那种小骄傲……

下课后,同学们纷纷找我玩儿。

不记得中午吃了什么,只记得下午母亲备课,等她备完课后,她请求同校的一位老师带着相机给我们拍了那张照片。

从18岁开始去距离长春1249.6公里的异乡读书,毕业后在省电台工作了两年后就来到了深圳,从没有一个叫“老家”的地方可以放置回忆,这张照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事实上自从爸爸去世后,我童年的家被拆除,我亲眼看着那棵秋天刚刚结完果子的苹果树被挖走、我最爱的玫瑰树被砍掉、从小青果子就开始吃的海棠树被连根拔起、母亲抱着那只不肯离开灶台的鸡、小哥死命拽着发怒的大黄狗……从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开始坍塌了。只是我不知道后来要用三、四十年时间去一块块、一点点艰难地、执著着重新拼凑和搭建我的“家园”,但从某种精神意义上讲:我一直都在“寻找精神家园”的路上。

母亲在世的日子,和母亲的合影很少。

十岁那年初夏的合影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龙应台在《目送》一文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份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母亲往生前突然问过我:我们母女之间今生算是怎样的缘份?

我沉默了。

当然是母女之间的缘份啊!

只不过是从小到大我们缘份就是“分离”,不论在我小的时候她为了生活去偏远乡村小学做代课老师,还是长大后我离开她一去不回,抑或她选择出离红尘……我们之间的宿命就是遥遥相望,直至她归于虚空大地。

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最难熬的时候,便是独自落泪的瞬间,思念无涯,无处倾诉,无人能懂。好在,有回忆可回,还有我从大二就开始发表在各大媒体报刊那些文字可以佐证。

且听风吟,且待岁月。心内无物,得享悠闲。


四、世事正如沧海水,早潮才去晚潮来

我先生在2000年开了一家电子厂,先是在深圳华强北开了一家芯片贸易公司,后来因为总是找工厂代工,遇到客户催货,而代工厂又在赶别的工,经常发生这种时间上冲突的事,索性就自己开了一家电子厂。

因为客户有、技术也是自己去做,拿些钱、租个厂房、买好设备,剩下的就是招熟练工人了,工人也都是老乡介绍老乡过来。工厂不大,也无需大量工人。

工厂地址起初设在岗厦北,后来因为岗厦北拆迁,就搬去了梅林公园大门旁,梅林山脚下,因为工厂小,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至今我都记得每周六带儿子去我们家工厂玩儿,其实是去爬梅林山的情景。

在“只要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的那些年代,我们的工厂也越做越大,梅林山下的小工厂显然不够用,于是,我们家的工厂就搬到了大浪工业区。

看着工厂里一排排整齐的机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车间,我觉得我们家的工厂真是太大了,大得有种莫名地心慌。

后来,我才知道我心慌的原因。

因为,那是2008年。

2008年也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年。

2008年我得到一件生命中的珍贵礼物:生了一个女儿。

看着面前婷婷玉立的少女,直到现在我都不后悔因为生她不得不离开现代多媒体(深圳)有限公司,一个人在香港法国医院的手术室里为自己做剖腹产手术单签字,一个人在医院待了一周才被接回家。

于我来说,足够值得。

2008年年底我们关掉了工厂,2008年我也停掉了在《晶报》上的“她说”专栏。从大二开始写,一直就未曾停过笔。我自忖:在写文字这件事上从来都是敬天爱人和万物众生,也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写错一个字,将自己的命运写进去,为什么还会这样?终于决定以后“一个字都不要写”。

2008年年底我们离开了深圳回到了上海。

人生的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因为1998年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深南大道而不是黄浦江,因此,我对深圳的感情缱惓缠绵。

深圳,我一定会回来的。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距离1998年也才不过十年。

十年之间,我已经经历了别人的两个人生。

我全然接纳。

所谓大格局,允许一切发生。

生活本身不可阻挡,你害怕也这样,不怕也这样,所以选择让它过去,不去再跟他较劲儿。真正的强大不是对抗,而是允许与接受,允许世事无常,允许遗憾,允许愚蠢和短浅存在,允许有人不喜欢你。

允许一切发生了之后,你会变成一个柔软、放松的人。生活不过是见招拆招,你害怕的事情如果发生了。不也是一种解脱吗!

既然剧情已经无法把握了,那你就说好你自己的台词,因为有时候台词会改变剧情。


五、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假如把一个人的一生比做一本书,我的2016虽然不是浓墨重彩但也是无法略过一章。

从1998到2008是十年之间,而从2008到2016年,不过才八年而已,感觉我人生不是那么按照常理出牌了。

2016年我刚刚关掉开在福田口岸和会展中心的两家咖啡店,宣告创业失败,就去陪伴了母亲生命的最后一程。

很多人都以为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会迷茫,其实不是,人到中年才更容易迷茫。

因为在很年轻的时候往往自信满满,像凯撒大帝那样: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而往往人到中年有一定阅历之后反倒经常会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往何处去?

那一年的中年忧愁是苏东坡的“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那一年的中年忧愁是纳兰性德的“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辜负渔竿。”

那一年的中年忧愁是小林一茶的“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

我的国画老师是广美毕业,童蒙学国画,曾经在珠江电影制片厂做动画,九十年代去日本宫崎骏动画工作室留学,学习日本动画,后来在大学执教动画专业,现在是学院的副院长。   国画老师师承的是岭南画派,说起岭南画派是20世纪初期崛起的国画流派,由广东籍画家组成 ,创始人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简称“二高一陈”。他们在中国画的基础上融合东洋、西洋画法,自创一格,着重写生,多画中国南方风物和风光,章法、笔墨不落陈套,色彩鲜艳,学者甚众,它与京津派、海派三足鼎立,成为20世纪主宰中国画坛的三大画派之一。

老师对我要求很严。起初学画,一块大石头画两三个月,老师谆谆教导我“石分三面”可我总是画得很吃力;接着画树、画不同形状的树叶又画几个月。

老师画室的《芥子园画谱》是我临摹最多的书,目的是练习不同的皴法。    

为了弥补从来没有学过绘画,没有接受过美育教育的遗憾,拼命阅读中外美术史和画家传记。

一次翻书一只翻着白眼的鸟落入我的眼帘,原来我竟然这么喜欢“给世界翻一个白眼”的感觉,小时候记忆的种子在这个时候因缘成熟了,我喜欢上了八大山人。

何香凝美术馆是我最爱的美术馆,在《民国文人画展》、《流水高山写新图》、《领异标新-“扬州八怪”与扬州三百年绘画特展》、《风从海上来》等画展流连忘返,看李苦禅的作品时看到过八大山人的影子,看了介绍果然李苦禅学过八大山人。

关山月美术馆也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参观《岁月雄风—梁世雄国画艺术展》竟然见到了梁世雄老先生携夫人亲临画展现场,梁世雄老先生师承高剑父和黎雄才两位岭南画派代表,其岳父是容庚,容庚把《文徵明自书诗册》赠与梁世雄,当时在展览上也有《文徵明自书诗册》展览。

说到给“世界翻一个白眼”,在中国的艺术史上,明末清初四僧“石涛、八大山人、髡残、弘仁”是无法绕过的,石涛和泓仁的画遇到喜爱的我都会临摹一下,髡残的画没看到过,而八大山人的画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意思,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被震撼。因为当时我疯狂迷恋石涛,只要是石涛的画必定临摹。

国画老师知道我偷偷临摹画作,只是叮嘱我千万不要临摹李可染的画作。

我最喜欢临摹的就是宋美龄的和她老师黄君璧的。偶尔我也会临摹弘仁的,喜欢弘仁的宁静致远。

可是我依然无法理解八大山人。

大概艺术和艺术家就是被用来欣赏的而不是被理解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母亲也不是能够被理解的。


六、半生风雨半生寒,千点寒鸦一客眠

宗族文化对中国的影响很大,很早以前人们远离故乡时都要怀揣一把故乡的泥土,来表达不忘故乡和思乡之情。

诗人余秀华写道:我一直是个怀揣泥土的人,遇见你就有了瓷的模样。

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来到这里的人的故乡都在远方。

我文字就是我的故土。

母亲是农历正月初九生人。

姥爷是海城人,和张作霖是老乡。年轻时参加伪满洲国的医学院(满洲医科大学)汉医考试取得行医资格,并进一步学习了医学基本学科,能做一些简单的小手术。

任何一个年代医生的职业都很有“钱”途。

做为家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母亲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

五岁生日那年,她父亲送给她一只金子打造的鸭子挂在身上,结果出去玩儿了一会儿,金子打造的鸭子就不见了,姥爷和姥姥竟然没有责骂她。

东北人喜欢穿“貂”,姥姥在那个年代就不止一件,金戒指、金手也是镯戴满手。

姥姥是大地主家的长女,他们居住的那个村子几乎一村子的人都是他们家的佃农。姥姥的父亲乐善好施,为人正直。

因为家境殷实,姥姥并不急于出嫁,姥姥父亲是开明的乡绅,让女儿接受私塾教育,所以姥姥写得一笔好毛笔字,只是姥姥身体不好,脾气有些古怪。

姥姥是病人,姥爷是医生。

姥姥嫁给了姥爷。

就像现代爱情故事一模一样的情节。

姥爷每年带姥姥回娘家,那声势阵仗很大。村子里的孩子们最喜欢姥爷回去,离村口很远就奔走相告:“海城王回来了,海城王回来了,海城王回来了。”

姥爷兴致勃勃地教全村人做八段锦和五禽戏:两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似射雕,调理脾胃须单举,五劳七损往后瞧,摇头摆尾去心火,两手攀足固肾腰,攒拳怒目增气力,背后七颠百步消。  

母亲八岁那年,姥姥家四个孩子也先后呱呱坠地,每个孩子相隔两岁。

母亲是老大,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舅是老四。

从六月末开始,解放军在长春城外方圆25公里的广阔地域上,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封锁区,从而揭开了“久困长春”的战幕。城外是解放军十二纵队和六纵队的十万军队,城内是新7军和云南兵60军也是十万军队。

老百姓们的粮食只能吃到七月份,到了九月份,城里实在没啥吃的了,守军决定把家中余粮不足到九月份的都赶出长春。

母亲说他们当时把所有的值钱物品包括姥姥的很多貂皮大衣和金银首饰都拿出去换小米都换得差不多了,一斤小米能换1.5两黄金,可是,最后连小米都没得换了。

姥爷把剩下的贵重物品和多年收藏品装好了箱子堆在屋子中,委托一位不愿和他们一起出城的老仆人照看。

毕竟是逃难,以当时的混乱状态,带多东西不方便,于是这些财物以及老仆人都一起留在长春。

大家都以为:还会回来的。

那时小舅被奶妈在抱手上,直到他们走到城门口,才发现到处都是拖着饥饿不堪身躯涌出长春的难民。

围城指挥部在前沿和后方设置了大大小小数十个难民收容所。

在收容所里,一个小战士向难民喊:“这里有大夫吗?这里有大夫吗?有大夫出来一下。”姥爷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原来一位班长急性痢疾。军中的医务兵一时找不到青霉素,姥爷便用随身带的银针针灸天枢、水道、归来、足三里等穴位,再配合艾灸灸百会穴、天枢穴、足三里穴,很快就止住了泄。

解放军小战士很高兴,把他们一家人特地叫了出来,烀了满满一锅苞米给他们一家人吃。母亲说那是他们几个月来第一次吃饱了肚子,甚至有些撑。

解放军护送他们一家人出城直到安全地带才离开。

姥爷他们一家出了长春后,姥爷成为了县城医院的正式编制医生。

姥姥用逃难时偷偷藏在身上的金子,又买了块很大的土地。

毕竟是大地主的女儿,始终对土地怀有不一样的感情!

只是没有人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1950年颁布的《土地改革法》第三十条规定:“土地改革完成后,由人民政府发给土地所有证,并承认一切土地所有者的自由经营、买卖及出租其土地的权利。”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1958年土改。姥爷既是特殊分子也是地主。

1964年母亲做为特殊的子女既没有继续上学深造的机会,也没有工作的机会,等到两年后的文化运动时,他们就已经属于黑五类。

纵然如此,母亲他们四个兄弟姐妹,两位成为了老师,两位成为了医生。

教养是什么?

迷茫与痛苦之中,仍能坚持窗明几净,仍能保持自我反省,仍能力求每天学习与进步,仍能对他人表示尊重、怀有亲善。教养不是空礼貌,它是让一个人拥有自信、获得他人尊重,坚持一生成为习惯,化为性格,最后立于不败的命运。


七、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站在雨夜的窗前,看着雨滴在窗玻璃上划下一道道水痕,就像岁月在指尖轻轻滑过,勾起几许惆怅和感伤。

回忆不堪数,故人不知处。夜来秋思起,流年照华光。

那些过去的岁月,如同风、如同雨、如同一季花开、一季叶落,被我装进行囊。

我本人就是时光、鲜血和弥留残喘,却不能理解岁月的江川如何流淌。

父亲是老师,多才多艺,热爱园艺(擅长种兰花和嫁接果树),动手能力极强,制作的教学教具经常获奖。

他会拉手风琴、演奏老式脚踏琴,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还会演戏,曾主演《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梁山伯。

我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就因病去世了。  

尽管早早失去父爱,但我却不缺爱,因为母亲把双倍的爱都给了我。

不缺爱的孩子性格坚韧,更能快乐和满足。也正是因为母亲那满满当当的爱才让我的人生走得更远,从东北走到了深圳。    

成人的世界里,并没有谁比谁更容易。只不过有一些年头里的一些人付出了大家都看不到的一切罢了。人在生活之中挣扎,只有不断的向上,丰满自己的内心。那么你就能比别人强比别人幸运,而这恰恰就是生活。

母亲字典里没有悲剧,只有结局。

即使别人认为她的第一段婚姻是一场悲剧。

在她情窦初开时一位长春地质学院水文地质与工程地质系的年轻人闯入了母亲的世界。

这位年轻人是地主家庭出身,毕业后在广州勘测地质水文,后来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开除公职,回到东北农村。

做为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他曾是村子里的骄傲,如今他却成了笑柄。人们笑话他不会干农活,人们笑话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人们也笑话他考上了大学却连一个农民都不如?

一个是特殊分子女儿,一个是地主的儿子。命运把他们牵在一起,尽管他们结婚时是在一间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尽管他们结婚时并没有人来祝贺。

等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本来这是一件开心的事。

做丈夫的对正在月子中的妻子说:“你在家等我,我去姐姐家借点钱过年。”妻子看了看怀里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再看看家徒四壁的房间,是啊,要过年了,点点头。

丈夫看了最后一眼小婴儿,一去不返。

坐月子的妻子打听了所有能打听到的人,谁都不知道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半个月后,有人在一座桥下面发现了悬挂在桥下面的丈夫。

那个小婴儿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小哥。

母亲是抱着刚刚满月的小哥嫁给父亲的。因为实在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小哥长大后接了父亲的班也成为一名老师。

后来小哥下海经商,成为了一名靠手艺吃饭的匠人。

现在,小哥成为了一位吉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满族)的传承人。

母亲终于在我来到深圳后实现了她的心愿——远离红尘遁入空门。

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喜它恼它都是因为我们有个“观”。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

母亲只想做她自己。


八、一念秋风起,一念相思长

我们无法抵御尘世的变迁,唯有随性地做浮华俗世中的一粒微尘。

学国画后,喜欢临摹历代名人画作。

直到今年六月份我和油画老师学油画,在第二节课《花的记录》利华老师和我们讲道:学大师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学他的观察方法,看看他的视角——他如何处理?如何表达?再往深处就是大师所思考的方向、思想性的影响、时代背景和周围环境……

在第三节《安静莫兰迪》课上,利华老师说:画画每个阶段都会碰到新问题,越到后面,越是画外的知识起作用——比如你看的书、思想的变化、社会变化的影响等等,还有文化的修养和做人的修养。

在上课之前老师分享给我们看的一篇《解读莫兰迪作品的三个关键》文章中我看到这样的文字:莫兰迪用他的创作表达其观点,重复的力量的是无穷的。在他看来,了解的基础不在于要去看很多很多的东西,而是要认真的去看你所看到的一切。

原来所谓的人生开挂,其实不过是厚积薄发。

顶级高手的状态,其实就是“蓝领工人”的状态。

恍然大悟: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艺术的表达却是相通的。

在第四节《诗性空间》课后总结,利华老师说:“画里面的诗意不是刻意强调的,很多画面都隐藏着诗意。”

诗意无法抵挡生活里鸡毛蒜皮和一败涂地,为什么我还需要诗意地栖居?

那段时间,因为大环境的影响,我的生活发生了变故。

2023年,是很特别的一年。

从2016到2023,不过才七年时间,我的人生间隔年再次缩短。

不记得它是怎么到来的,只记得高烧了五天,等退烧后就是元旦了。

竟然变得很虚弱,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被抽离出去,每天轻飘飘的,像一床羊毛被瘫倒在床上。有时爬起来吃饭,双手颤抖地根本没有力气端住碗,大多数时候需要使用家里的吸氧机呼吸才能喘过气来,我以为等天气暖和了症状就会缓解。

到了二月份,阳光已经猛烈,依然没有多少力气,穿着厚厚的羊毛大衣在小区的长椅上晒后背,脸色苍白,身上却没出一点汗。

疾病让人的感官更加清醒。

从未想过去医院看病这件事,似乎失去了欲望:活下去的欲望、物质的欲望、爱情的欲望……我的内心就像一口古井,幽深寂静。

朋友丹知道我的情况后,立即拉我去了一位众口相传的中医那里,看病调理。

从三月份到六月份,整整四个月时间,每周我都要坐将近两个小时地铁,差不多穿越整座城市,然后排队两三个小时,等医生开完下一周要喝的中药。

那段日子,我将这一生的中药都喝完了。

想起《佛说弥勒下生经》里说起过的极乐世界,“雨泽随时,谷稼滋茂,不生草秽。一种七获,用功甚少,所收甚多。食之香美,气力充实”。

母亲现在所在的那里真好,不用喝中药,就气力充实。      

有一年临摹完一座山寺寺外红墙旁几株柳树,画完才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最不敢画柳树。

母亲出家的寺院里有两棵柳树,她往生的那年夏天,拿着本子在院子里画了一夏天那两棵柳树。母亲啊,在画那两棵柳树时是否也想起了那个十岁的小姑娘?是否想起了那个初夏长长的夕阳?是否了想起了她手中那枝折柳?

一辈子很短,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可那种心情很长,如高山大川,延绵不绝。

母亲曾经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说:“我梦到三岁的你,乖乖的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我做好晚饭。”

原来,在母亲的心中,我一直都是三岁的模样。

在整理母亲遗物时我把母亲画的那棵柳树带回了深圳。  

时间就像一重重远山,把过去遮盖,我们能看见的只是近山的树木葱荣。


九、时易乾坤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辛巳年仲秋,在一篇小文中,七十六岁的八大山人用“何园”的署名为我们描画出这一佳境:“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卑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穷忧者自冗。时易乾坤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雪卷云舒。”

癸卯年仲秋,我在朋友圈写道“等闲坐到黄昏后,世事如真久未谙!”配图是梅林山的黄昏。

就是很多年前我们家工厂从岗厦北搬到梅林山脚下的那个梅林山。

二十年后再相见,山还是那座山,只是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有时候,不禁会想:命运是一个圆,我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我工作的生活美学空间的窗户就面对着梅林山。

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山顶上的朵朵白云,据说山会生出白云的。宋代邹登龙就有一首《山上有白云》的诗:

山上有白云,浮阴翳阳光。亭亭飒缤纷,出岫高飞翔。

飞翔长在望,远匪千里隔。莫以秋风来,吹散无影踪。

彼时,我正在满意地打量我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堆惠中布衣。

结婚多年,我从未做过饭,也不会叠衣服。古早的时候是聘请阿姨去做这些事情,后来是无需打卡上班的先生在家处理家务问题。

第一次拿起这些绵软的衣服,我手足无措,满头大汗,然而当我把它们叠得平整如初时竟然心生欢喜。

听说培养自信的方法就是从一件自己从来都做不好的小事做起,没有人相信我的自信竟然来自于这个小小的美学生活空间,来自于那堆叠得整齐的惠中布衣。

近年来流行“女性主义”学说,因此写过很多女性主义的书上野千鹤子就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引起公众讨论的就是“蔡全嘻嘻采访上野千鹤子”的事件。

她们提出的问题包括:

1.不结婚的缘起是因为被男性伤害过吗?

2.不结婚的女性主义是不是地位就更高一点,你们在观察我们这样结婚的人的时候是不是总觉得我们在进行一种愚蠢的幸福

并在采访中几乎“逼迫”着上野教授对其的选择和观点进行认可。

这个采访视频让人很不舒服的点,在于她们精心设计的各种身份标签之下,她们有能力去思考自身的处境,尤其是女性在当下社会、工作以及婚姻中遭遇的问题,但与此同时她们最终反思的结果不仅未能指出导致这些问题背后的系统性规训和压迫,反而找到了新的理由和借口来对此进行维护。

这让我想起来《大法官金斯伯格》纪录片中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问了仅仅九名女生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来上学?

当时一名名叫安妮也就是以后的大法官金斯伯格回答道“我妈妈曾经和我说:你要独立。”

金斯伯格对女性主义的正确诠释是:首先,你要独立,其次,女性主义的实质不是女性特权,甚至不能狭隘的理解为男女两性的平等,女性主义的实质是平权主义,针对所有人的平权。

女性只有走在这条正确的路上,才能真正通往自由!上野千鹤子认为:“最重要的是,要诚实对待自己,在每个方面扪心自问。这里能让,那里绝对不能让,问到最后肯定都能搞清楚,关键是不能糊弄自己”。

母亲很早也在用自己的行动教我:独立,做自己。    

早些年我喜欢PORTS品牌衣服,它们的衣服材质高级,剪裁简洁流畅,符合一位城市职业女性的身份,衣柜里挂了很多件。

早些年我出门上班前脸上要涂七层化妆品每一层都不可或缺,要用香奈儿基础护理,要用雅顿粉胶囊收缩毛孔,要迪奥彩妆,因为保持容貌的精致是社交礼仪。

早些年,我一年四季都使用香水,因为我对气味很敏感。

现在我不仅学会了打包发货、叠衣服、熨烫衣服还学会用化学剂除去金属上面的黏胶,甚至还曾拿着胶粘鞋子。

除了保持使用香水的习惯外,平日里只穿舒适的棉麻衣服,挥汗如雨的一天下来,过得很踏实。

虽然我不是女性主义者,但我想我正在“做自己”。

《维摩经 文殊师利问疾品》载:长者维摩诘现神通力,即时彼佛遣三万二千师子坐,高广严净,来人维摩诘室,其室广博,包容无所妨碍。

维摩诘室不仅仅是一个空间,更是一个人的“心”。

一个人的心很小,一个人的心也很大。

站在家门口远望不远处蛇口码头海上的游轮,心中竟然分外淡然;有时我会自己泡一壶哀牢神韵的普洱茶,在深夜的睡前静静地喝完;有时我会手冲一杯咖啡,闻着咖啡的香气,一个人一口一口啜完:抛弃外界的喧嚣,一个人静静地闲坐,一个人的清欢,也许胜过一群人的狂欢。不管外界人来人往,始终保持内心的一份宁静,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一个人也可以治愈自己。

我站在万家灯火前,吻了吻我的人间。

鲍利斯·帕斯捷尔纳说: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

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八大山人?因为他的命运和母亲的命运相像:出生优渥,命运多舛,一生修行。

佛说人有八苦,爱不重不生娑婆,又有谁一生平顺呢?

事实上人类的历史大部分都在战争和饥馑中度过,唯有在这半个世纪以来,尤其在我们国家实现了和平、富足、昌盛。

《景德传灯录》里“大千世界”指世界的千倍叫小千世界,小千世界的千倍叫中千世界,中千世界的千倍叫大千世界。后指广大无边的人世。    

即便如芥子一般微小,也都是一个广大的世界。

每个人亦如是。

有时候想想,这一生留给自己的时间其实很少,我们总是首先去应付其他的事情,最后才想得到自己,但实际上,取悦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无论你现在是不是一个人,都不要忘了留出“一个人的时间”,首先学会了跟自己相处,才能更好地面对生活,跟自己之外的人相处。

人生正在半场,在深圳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部荡气回肠的历史、一段气势恢宏的交响乐。即便是一个人,生命完全也可以是圆满富足和丰盛轻盈的。

八大山人在《临怀素诗》中写道: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见,事去而心随去。”

站在人生的秋天,一无所有,但我还有我的梅林山、我的南山博物馆和我的何香凝美术馆,我人生的乐章才刚刚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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