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湖在哪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天南地北全跑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留下来,成为深漂。刚开始联系甚密,互问在哪高就、工资多少、房租贵不贵。我说在福田上班,住在平湖。他们好奇,平湖在哪?我解释说,一个叫××福苑的小区。他们摇摇头,不是问你住平湖哪儿,而是平湖在哪!我终于听清楚这个问题,也终于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却迷茫不知如何回答。
回答说在龙岗区北部?听者只会出于礼貌点点头,太笼统,没人知道在哪。如果补充一句,外与东莞接壤,内贴着龙华,那么地理方位一下子清晰了不少。但听者没有更为具象的体验,跟用经纬度告知位置没什么两样。所以往往只能收获一声拖长的“哦”,或者敷衍的“原来在那里”,连感叹语气也不愿意伪装出来。
后来,我从一个同事的反应中得到启发,找到另一种能让听众更感同身受的回答方式。刚入职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个问题,你住在哪里。我说住在平湖。同事一脸惊讶,好偏僻!那你每天上班岂不是起很早?我大喜,终于遇到知道平湖在哪的人。于是兴高采烈地说,早上六点半左右起来,赶七点的东部巴士,这样就可以准时八点三十分上班,不至于迟到。万一错过巴士,千万不能乘坐七点二十分那趟,因为当它下高速进入福田时,刚好迎上早高峰,短短几公里路要走半个多小时。起了个大早,上了个晚班,不值当。最佳解决方案应该是坐M498路公交到丹竹头地铁口,改坐地铁3号线,在老街站转乘1号线到岗厦站,就能准时上班啦。同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这个回答起码合格了。
那时候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另一个真相:平湖在哪不是问平湖在哪,而是问相对于市中心而言平湖在哪,或者问在以市中心为原点的坐标系里,平湖在哪。
比我更早发现这一真相的是房地产中介。如果你在福田、南山或其他黄金地段买房,中介往往会花更多时间来介绍附近有哪些三甲医院、深圳名校、大型购物广场,谓之配套成熟。若在平湖买房,他们第一句话是“先生在哪工作?”第二句是“福田还是南山?”然后才开始介绍该楼盘的交通如何如何便利,距离×号线只有几百米,开车转个弯就到南山,去福田只需要三十分钟。购房者初来乍到,对这块土地一无所知,可听中介这么一说,立即胸怀沟壑,那架势比老街坊还老街坊。
地铁10号线的开通,一定程度上促使这个真相水落石出。10号线正式开通的公告一贴出来,平湖在哪似乎不再是个问题,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平湖在哪了。他们告诉你,平湖就在平湖站,你坐10号线就行了。甚至平湖不再是人烟稀少、遥不可及的地方了:不是有地铁吗?似乎只要通了地铁,再偏僻的地方也会成为左邻右舍,真是奇怪的心理。可是在通地铁之前,平湖与市中心早已通公交车了,怎么不知道平湖在哪,不觉得很远、很偏僻呢?我敢说,刚通地铁时的欢欣雀跃、万千宠爱于一身,同样出现在刚通公交车时。这种宠爱与热恋中男女之间的承诺一般不会永恒不变。一开始是“好近啊”,接着变成“好方便啊”,没过多久则成了“起码有座位”“起码不用转线”,最后又开始抱怨“好远啊”!让我们大胆猜测吧:如果未来以空中交通工具出行的话,那么一定会出现同样的心路历程。
除非平湖成为市中心,至少是之一。
平湖当然没有这份僭越之心,从来都安分守己,以安于一隅的姿态待在以市中心为原点的坐标系里。该怎么介绍位置是你们这些匆匆过客烦恼的事,一百年前我已经在这里,一百年后我还在这里,不过更换了几身马甲而已。
二 到平湖站站站
平湖有火车站。
很多人不知道,更别说坐过,最多经过而已。平湖站,既是地铁站名,也是火车站名。与樟木头站相邻,是广深线上籍籍无名的两兄弟。说两兄弟也不准确,因为一个属于东莞,一个属于深圳。如果你先介绍樟木头站是东莞的,别人会误以为平湖站也是东莞的;若调换顺序,先介绍平湖站是深圳的,别人会说,原来深圳还有一个樟木头站啊?可见有多无名。
说起平湖站的历史,长得吓人。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了,还是詹天佑担任顾问的。1909年,连接广州与香港的广九铁路动工开建,詹天佑为顾问,于两年后的1911年10月28日建成通车。每天上午九点各有一趟慢车分别从广州和九龙对开,路程七个多小时,还是冒着滚滚浓烟的蒸汽火车头,所以百姓称其为“火龙船”。
在最初的设计方案中,广九铁路偏离平湖,是没有平湖站的。所幸的是,当时的香港华商公局**刘铸伯是平湖籍香港商人。在他四处奔走与努力下,广九铁路最终得以添加了平湖火车站。铸伯公宏愿大善不止如此,还借此东风规划兴建上下六条街的平湖墟,创立昌裕公司,开平湖商贸之路,又出资筹建纪劬劳学校、念妇贤医院,为百年民生谋计,贡献至伟。
平湖在哪,刘铸伯必定会遇到这个问题,也必须回答清楚。当其时没有手机导航,连地图也简略到只有宝安这个小圆圈。介绍说宝安平湖镇?不是已经有了布吉、深圳墟二站,为何还要再设一站,还是闻所未闻的平湖小镇?他是如何回答的,我很好奇。查阅相关史料,均无只言片语留下,甚遗。
关于铸伯公的这段历史,一百年后的今天依然鲜活地存留在平湖站口,是我搬来平湖居住六年、从平湖站进进出出四年后的今天才知道的。从地铁10号线平湖站A口出来,平湖火车站就在眼前。往右走几十米便到了念妇贤医院,继续向前则是纪劬劳学校,如今二者皆成了龙岗区文物保护单位,均为铸伯公所兴建。
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之后,经费下拨,墙皮翻新,屋内外一切痕迹从此受到层层保护,或许只有时间和台风可以摧毁它们。纪劬劳学校旁边已经新建一座学校,叫平湖守真小学。早晚的路口人流熙攘、小电驴鱼贯出入,没人关心医院、学校以及火车站背后的故事。偶有停留者,也被铁栅栏、高围墙拒之门外。我曾有幸目睹屋内景象。因为台风带来连夜暴雨,排水不及时,倒灌入内,维修人员迅速赶来排水救灾。大门洞开,屋内漆黑一片,连灯光也没开。他们忙里忙外,我可不敢上前提出参观的要求,只好遗憾离去。
为了弥补缺憾,从地铁平湖站出来后,我喜欢站在火车平湖站门口。其实没啥好看的,面前一大片土地正在施工,不知名的庞大机器在掘洞挖土,四围是足有两人高的挡板。除了看见挡板上尊老爱幼、共建文明城市之类的宣传语,便是狭窄道路上穿梭如流的小电驴,还有接客的出租车、网约车。在设计概念图里,将围绕平湖站建设新交通枢纽,届时对内与深圳市中心形成半小时生活区,向外可乘坐动车前往东莞、广州、汕头、潮州、厦门等城市。这些当然是便利市民出行的民生工程,但在“基建狂魔”语境下显得有些小打小闹,因为便利出行的潜台词是这里不适合安居乐业。
相比之下,我亲历的两件小事更值得记录下来。第一件。从平湖站出来的一段路,因为工地施工而一度路灯熄灭,夜里行人只能摸黑走路。在“深圳12345热线”平台上提建议,几百字加图片,第二天晚上即已灯火通明,字面意义上的照亮回家的路。第二件。平湖站左侧有块荒地,原本藤蔓疯长、碎石堆积。有人提建议说,荒废了多可惜。一个月后,藤蔓碎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干净的小电驴停车场。原本只能挤在地铁口的小电驴,从此有了大平层可以歇脚。
这个地方并不完美,甚至有数不胜数的小毛病,但她真心愿意与你一起成就更完美,这就是深圳,或曰深圳精神。楼宇会破旧,企业将倒闭,平湖站也曾被废弃过,未来我们更会搬离平湖,到另一个地方生活。站,意指短暂停留。平湖是站,深圳是站,在城市历史、文明发展历史的尺度下,人生也是站。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来了是深圳人,去了还是深圳人。来去之间,有些东西比石头脆弱,但无需像对待文物般小心翼翼保护,它比石头更永恒。
到平湖站站站,看看行人熙攘,看看小电驴鱼贯出入,内心莫名安静。某天突发奇想,如果平湖不属于深圳,我是内心安静,还是会讨厌眼前这一切?但又转念一想,如果一觉醒来以红头文件的形式把平湖划给东莞,除了行政区划不同,其他一切都没变,它是否属于深圳?不得而知。
三 平湖墟迷路
在平湖墟,我经常迷路。
朋友很惊讶,巴掌大的地方也迷路,或曰现代社会还能迷路,不可思议。现在的手机导航已经精确到米,跟着导航可以抵达每条街、每栋楼、每家商铺,平湖墟里任一角落。如果碰巧手机没电,士多店老板娘、烧烤摊大哥或路边环卫阿姨,他们都能给你指条明路。要是实在找不到人问路,随意游走闲逛,也能走出纵横交错的街巷。说到底,在平湖墟想迷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墟,是集市之意。平湖墟,顾名思义便是平湖地区集中买卖的地方。早在清嘉靖年间,平湖墟已经出现雏形,经数十年发展而商客云集、百货汇聚,极一时之盛。后来因为观澜墟、丰和墟相继崛起,吸走了大量客流与商贾,而逐渐走向衰败。
再次兴盛与铸伯公密切相关。他为平湖带来了火车站,也带来了平湖墟(为了区别于旧墟,时人称之为新墟)。从此往后,平湖墟出现了天南海北的百货珍品,出现了由香港进来的洋烟洋火洋布洋伞,出现了现代企业、工厂和仓储。仿佛就算全世界来了,平湖墟也能包容下来。平湖连湖也没有,却能海纳百川,这便是胸襟与勇气。如果梳理平湖现代化史,铸伯公、平湖站以及平湖新墟应该浓墨重彩写上一笔。
如今的平湖墟因城市更新征拆而少了一半,唯守珍街、两旁的双拥街与建设路以及它们围拢之内的大片城中村依旧繁荣吵闹、人来车堵。朋友以巴掌形容其小,也不无道理。
但朋友忽略了一件事,平湖墟是少了一半空间,却多了一倍数量的商家、货品、人口、车流(尤其是小电驴),至少。如何装得下?不知道,但就是装下了。不拥挤吗?拥挤,平时热闹,早晨或晚间拥挤,周末的早晨或晚间尤其拥挤。想搬离吗?想搬离,搬到平湖墟里。朋友笑曰:你这么讨厌脏乱差的人,怎么可能搬到平湖墟里?
脏乱不假,但不差。而平湖墟的脏乱有个特点,是分时段的。在建设路荔园市场外,许多商贩占道经营。有店却占道者曰商,无店而蹬三轮者曰贩,还有不少在地面铺一块布来摆货者或者直接担两萝菜来叫卖者曰走卒。当地人习惯叫他们“走鬼档”。占道经营当然不允许,但在实际管理中,大概率会出现你来我跑、你走我回的现象。因为只要跑得快,或被抓到的话就油嘴滑舌地道歉,管理者就不会拿你怎么样,而对于他们来说,赚多几个子儿是一件值得去赌的事。管理者也心知肚明,管是要管,如何管既不会因暴力执法被拍到网上引起舆情,也不会因管不住而乱成一团?于是竖起蓝底白字的告示牌:工作日上午七点到九点、下午五点到七点严抓。当然不会说哪个时间段除外,依法来说无论哪个时间段都应该抓,不存在厚此薄彼的严与不严,尺度都一样才对。但我们不是生活在宏观叙事下的理想模型之中,不能完全依照条条框框来管理,要重人情、讲温度。让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应该是管理学之终究目标,而非稳定、规整、有序。若秩序下满地饿魂,又意义何在?
此现象非平湖墟独有,深圳墟(即东门老街)也同样如此。今年四月与国华大兄去东门老街看网红直播。几乎每天都有数十个大小网红会聚东门,对着手机直播,或唱歌或跳舞,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不比工厂拧螺丝者容易。东门是出了名的摩肩擦踵之商业街,还允许网红直播,就不怕聚集太多人而生乱,甚至直播内容违反公序良俗?当然怕,但不会因噎废食,也不会因此严加监管,而是选择充分信任他们。只要扫码报备,承诺遵纪守法,就可以开播。这便是胸襟与勇气,与平湖墟同出一脉、殊途同归。窃以为带有温度的管理,称之为艺术也不为过吧?
在温暖如春的血液滋养下的方寸之地,呈现出繁复绚烂的魅力不足为奇,我迷路其中也情有可原。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幸亏平湖墟不是五色,百色都不止,我的近视眼也得以逃过一劫。说百色不是故作惊人语,去趟平湖墟的荔园市场就知道数字保守了。例如蔬菜的颜色,每个品种皆不一样。白菜的白与菜心的绿当然一目了然,菜心与菜心的绿就千差万别了。到菜市场一看,菜心、供港菜心、高原菜心、迟菜心与菜心苗,远观大同小异,近视小同大异,同株菜秆子都能认出个三五种绿来。一楼专供蔬菜,百几十家摊位,我转悠个把小时依旧两手空空。妻子问手机没钱啦?我怯生生说迷路了。
更有甚者,从建设路至菜市场门口百余步长的通道,我硬是走了一个多小时。这不能完全怪我,因为你至少碰见四五家卖玉米的、四五家卖水果的、四五家卖水产、四五家卖熟食的,都是占道经营。这个名单可以罗列下去,长到令人怀疑:百余步的通道,这么多家贩夫走卒,挤得下?挤得下。合理吗?存在就是合理。某个早晨,为了买到最便宜、品相最好的玉米,我从头走到尾,又从头来过。
建设路独领风骚,旁边的守珍街作为平湖墟本墟当然也不遑多让。我一直好奇它所守护的珍到底是什么?没查到相关资料,只好田野调查。于是每天晚饭后都与妻子去守珍街散步消食,美其名曰寻找藏在某处的宝贝。一段时间之后,宝贝终于找到,体重也飙升好几斤。这条街最多者有二,一是金银珠宝,百多米长的街道两旁有真牌珠宝、金大福珠宝、六福珠宝、金禄福珠宝、周六福等等;二是螺蛳粉。隆江猪脚饭是深圳人的午饭,螺蛳粉更像是晚餐。量不多不会积食,搭配丰富可以解馋,上班气被酸笋味所驱散,然后拍拍肚皮心满意足回家。
面积比平湖墟不知小多少倍的螺蛳粉摊位,一样满目琳琅,全是配料,除了标配螺蛳、酸笋、酸豆角、花生米、炒木耳、油炸腐竹,还可以另外加煎蛋、炸蛋、鹌鹑蛋、鸡爪、虎皮鸭爪、猪蹄、腊肠……妻子见我站在摊位前嘀咕半天,不由得吃惊:不是,连吃个螺蛳粉也迷糊?
螺蛳壳里做道场,真不怪我。
四 平湖大街刀光剑影
大爷:你来了。
大妈:我来了。
大爷:那就开始吧。
大妈:隔壁已经开始了。
大爷:老子说了,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大妈:啥玩意儿?
大爷不再说话,从运动包里掏出一个播放器,放在面前三尺远的地方,按下播放键,悠扬却暗藏杀机的音乐响起。大爷大妈早已原地肃立,先是起手式,身体缓慢蹲下,伸腿画圆,双掌随之起伏。不动如松立,动则千军万马奔腾,没几十年的工夫练不到这等境界。只要不是刮台风下暴雨,每天早晨他们就去平湖广场打太极,或者改地儿到佳纷广场、民心广场,都在平湖大街旁。
平湖大街起于平湖站、平湖广场,路经双拥街、守珍街、佳纷广场、建设路、民心广场,这便是我自甘沉沦的围城地图,不曾想过逃离。手机导航告诉我,民心广场不是平湖大街的终点,还要继续向南延伸,终于鹅公岭大围。我到过福田南山,到过广州佛山,到过数千里外的北京,却从未抵达几百米远的平湖大街尽头。
某天心血来潮,决定从起点平湖站出发,徒步走到平湖大街尽头。出站拐弯便是平湖广场,宽敞而显旧,东一块西一群都是人。早晨与晚间的人群是不一样的,早晨少见年轻人,也少有舞者,多是太极宗师。去的次数多了,发现还有太极剑、太极扇、太极球、太极棍。到底是可以归类于太极,还是属于其他门派,有其正宗本名,我不得而知。面对密不透风的刀光剑影,我何敢冒昧惊扰?
平湖广场四周较少高耸遮蔽物,夏日暑期昼长夜短,早上八九点钟阳光猛烈,不如佳纷广场巴适。它是佳兆业小区外的大块空地,借高楼阻挡晨曦,只放清风徐来,是练剑打拳的好去处。每天上班穿过此地都能看到一短发白眉的大爷在打太极,偶尔独自打拳,时有追随者,或三五人,或七八人。恕我直言(请替我保密),功力不及平湖广场那双大爷大妈!直到他们突然身着款式统一的太极练功服,荷叶领、对襟盘扣、黑底祥云纹,举手投足之际衣袂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之气质。我吓一跳,哪里冒出来一群武林高手?
早晨紫气东来适合习武,晚间暑气下沉则更贴近俗世生活了,必须腾出位置来,让给大姐大妈们跳广场舞。不同于悠扬而暗含杀机的武林曲调,广场舞的音乐张扬而热烈,节奏劲爆而有力量,凤凰传奇最佳,DJ舞曲亦好,民谣老歌别具风味。所谓曲不同不相为舞,广场舞也分成不同派系,明争暗斗的激烈程度丝毫不弱于比武。我与妻子曾悄悄站在队伍后面跟舞,半小时下来竟然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歇息。旁边的大妈笑曰:这边比较激烈,你们去那边跳吧。我们赧赧然离去,向另一支队伍投诚。她们倒不介意,不问来路,欣然接纳了我们。谢主隆恩啊。松了一口气。
如果她们城门关闭,不接收吾等难民呢?加入年轻人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他们要么玩滑板,要么骑车耍特技。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猛地双手一提,前轮突兀地高高抬起,骑手却稳坐中庭继续向前,这是中年人能玩的?显然不是。恐怕只能低身去问问孩童是否同意我们俩加入吧。孩童惊喜:好呀,我们去玩摇摇车吧!“爸爸的爸爸叫什么……”便利店门前的摇摇车全是这类歌曲,自尊心作祟,立即落荒而逃。直到女儿出生,像打开了体内某个机关,才开始懂得欣赏幼稚之物的趣味。那是后来的事了。
回家时,突然想起此行之目的,不是要徒步走到平湖大街尽头么?忘得一干二净。带着惭愧的心情开门,见妻子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不言不语,尽在不言中。某次,我又铩羽而归,她终于看不下去了,决定御驾亲征,把我带到平湖大街的尽头。从平湖站出发,经平湖广场并没逗留,过双拥街不曾停下,临守珍街大步流星跨过,达佳纷广场目不斜视,在建设路口却犹豫了。不如,我们去菜市场看看?备些菜在冰箱,下班回来可以直接炒菜做饭了。妻子提议。于是拐弯走进建设路,小心避开目中无人的送外卖小电驴,兴致勃勃地朝着菜市场进发。平湖大街尽头有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菜市场每天都有新鲜蔬菜供应。人到中年,多吃青菜少吃肉,这是重中之重。
从此往后,我们默契不再提要走到平湖大街尽头这事。
曾经到市政府前的市民广场游玩,身为平湖市民,难免心里暗暗把二者作比较。市民广场的年轻人更多,玩滑板车有、耍车技者亦有、跑酷跳街舞者更有。令我驻足欣赏的是,还有唱跳rap的直播者,水平之高不像一般娱乐者,是下过功夫的。玩归玩,休闲是休闲,如果作为工作的话,那就必须苦心专研了。青少年乐此不疲更多的是兴趣使然,也有虚荣心的成分,谁不想在众人面前耍酷呢?而这些直播者的卖力则多了逼于无奈的咬牙坚持。这些人的刀光剑影不是虚构出来的,真刀真枪拼个头破血流,是为了脱颖而出,也是为了有口饭吃。周星驰电影里常见一句台词:“辛苦?搵食啊大佬!”
台风“摩羯”过去,大爷大妈出现在佳纷广场,准备开始练拳。我下楼晨跑碰见他们,打招呼说:“大爷大妈,你们来了。”他们怔怔看了看我,停顿一会儿才说:“我们来了。”我突然想起,之前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话,怎么感觉认识已久,是好朋友了呢?
五 平湖医院生老病死
“你放心,其他医院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这句话应该筑刻成碑,竖在平湖医院门口,比现在墙上的口号标语更力量澎湃,抚慰人心。
2023年11月28日下午,无意中瞥见手机显示来自妻子的未接电话,顿惊,也立即明白是什么事,边回拨电话、边小跑到领导办公室请假。接通后,果然是破羊水了。问叫救护车了没?复曰叫救护车了。语气淡定,好像这是吃饭喝水的寻常事。我连忙打车往家里赶,路上联系物业帮忙去楼下接应救护车,又致电安抚妻子的情绪。说现在医学技术很发达的,分娩不算什么高难度手术,三院是深圳高水平三甲医院,绝对信得过。你待会跟车过去,我回家拿待产包就过去,说不定我到的时候孩子就出生了。你记得跟医生说,要无痛分娩,麻醉是影响不了孩子的。妻子终于打断我,怎么感觉你更紧张?
从福田到平湖,打车的话需要四十九分钟。如果司机开车过于谨慎,路上各种礼让,或路况突然恶化,那么就不止这个时间了,一个小时打底。我一上车就拜托司机开快点儿,家里有急事,到了给你个红包。司机却说,兄弟,不是红包的事,快也要注意安全啊。我知道。平湖很远,我也知道。我应该搬离平湖,去医院附近租一个房子。妻子不忍心花钱,只好作罢。当时我为何要听她的话?一路懊悔。于是再次萌生搬离平湖之意,去福田或南山某个住处,上班近点,去医院也近点。现在孩子快一岁了,依然住在平湖。
妻子微信说上救护车了。五分钟后又发来微信说到医院了。去三院起码需要半个小时,怎么五分钟就到了?妻子说,不是三院,是五院。我不知道家附近还有个深圳五院。原来不是深圳五院,而是龙岗五院,在平湖大街旁、双拥街上。以前叫平湖医院,二甲。
我赶到医院门口,猛然想起曾经与妻子散步至此,抬头看见鲜艳的红十字标牌,才知道是个医院。当时我跟妻子说,住好几年了还不知道这里有家医院呢,这么小,谁来这里看病呢?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相信,未来不仅来这里看病,女儿也是出生于此。
来到妇产科,妻子躺在移动病床上,问我要不要转院?我没有犹豫,直接说转去三院。医生劝阻我说,破羊水是非常危急的情况,胎儿随时缺氧,再加上脐带绕颈三周,现在是下班高峰期,万一堵在半路,大人孩子都有危险。我一惊。妻子也犹豫。要不要转呢?医生急道:你放心,其他医院能做的,我们也能做,而且不比他们差。
这句话立即抚平了我们急躁不安的心情。我问是否有独立病房?医生说有。那就没有任何顾虑了。签字,做检查,安排手术,剖腹产。等了约莫一个小时,我的女儿终于出生了。从护士手里接过女儿,双眼皮,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安静好奇又带有困意,略显苍白的脸蛋很干净。千头万绪,有点口渴,想发个朋友圈或对医生说一些话,最后都没有。平复之后只剩两个字,感恩。
行文至此,铸伯公的幽灵再次出现,或曰近百年来一直游荡在平湖天空不去,荫佑这片星空下善良的人们。平湖医院可追溯于念妇贤医院。铸伯妻因病去世,公念其贤、感其善,又目睹百姓疾苦、求医无门,于是独资建办念妇贤医院。该医院悬挂乐善好施的牌匾以明其志,中西医兼有,以妇产科为重,是民国时期宝安地区规模最大、设施最完备的医疗机构,没有之一。1958年公社化,改称平湖公社卫生院。一直到八九十年代,仍发挥着积极作用。2001年成为龙岗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从平湖站A口出来,走几十米便是。原来每天上下班都与之相遇,早已熟视无睹,不曾想缘分之深、联系之密。想想也合乎常理,今天的生老病死,谁又离得开医院呢?
当我决定写一些关于平湖医院的文字时,几度犹豫要不要记录下一则负面案例?后来转念一想,那绝不是什么负面案例,明明满满全是正能量,应该大书特书。如果问为什么我愿意继续住在平湖,在平湖大街方寸之地生老病死,这件事可以解释。
女儿数月龄的时候,久咳未好,便去平湖医院挂急诊科号。当时值班医生处理方式颇其不妥,一度以为进错了门,这里不是医院。从医院出来后,通过线上平台反应情况。第二天,接到平湖医院医务科的电话,告知已确认情况属实,将对那位医生作出处罚,一二三讲得清楚明白、有理有据。说完这些,也不急着挂断电话,问我女儿是否还咳嗽,又传授半个多小时的育儿经。临别时我告诉他,我女儿就在平湖医院出生。他也坦诚相告:他两个孩子都在平湖医院出生。跟妻子分享这件事,感慨说这家医院很不错的,二胎也来这里生吧。妻子说,可以啊,不过在此之前,赶快去给孩子换尿布吧。
六 后记
这篇文章的缘起,是某天上午八九点去荔园市场买菜,手机记事簿写了一页购买清单。来时闲庭信步,不就买个菜吗?到摊位,问价钱,挑选,一手交货一手扫码支付,易如囊中探物。实际上,仅是清单第一项买半斤菜心就已经让我眼花缭乱。菜心品种不胜枚举,连菜色也数不过来。面如菜色是不准确的,有的菜色浓郁些,有的清爽些,有的水灵灵,有的干瘪瘪。差之分毫,判若云泥,是不一样的。
味道同样如此。我们大致概括为辣甜咸苦酸涩腥冲膻,当然远不止这些。例如猪肉本身,如果坏了,我们常说腥臭、膻味或骚味;新鲜的话,则简单多了,叹曰真香,突出一个香字。实际上,品种、部位、时间都能改变猪肉的味道。笔力浅薄,无法准确描述,为此耿耿于怀。我知道,颜色味道不止五种十类,斑斓缤纷,千差万别,如恒河沙数。归纳概括之后,我们就色盲舌钝,贫穷而不自知。
我来平湖生活多载,去任何地方都是乘公交车、坐地铁或打车,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路途只剩下手机导航里的一条线,以及为打发无聊时间而刷的几十上百个短视频。其余一无所见,也全然不知。所以,当我买菜花了个半小时才姗姗回家,妻子问我是不是迷路了?猛然一惊,只不过几百米路程,只不过买了一手之数的菜,怎么就快到中午啦?
我应该写下来,这种对于时间空间的微妙感觉。第一个冒出来的句子便是“平湖很小,我却经常迷路。”像一个浓烟滚滚、情绪亢奋的火车头,带出了记忆里关于平湖的生活种种、喜怒哀乐。在单位写完初稿,身体有种被掏空的虚脱感,但难掩喜色。坐地铁10号线从福田返回平湖,车厢走走停停,颠簸摇晃,如同行舟于波澜起伏的海平面,惬意非常。从平湖站A口出来,恰逢下雨,想也没想就脱鞋赤足奔走。雨水打湿裤脚,马路上细不可见的砂砾刺激着脚底板,啊啊哇哇喊了一路。手机突然传来女儿的咿呀咿呀欢快叫声,原来微信视频忘了挂断。小家伙,爸爸快到家啦。我对着手机说道。知道啦知道啦,注意看车啊。传来妻子的声音。看来,这平湖是搬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