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苗新
  • 13100
  • 10条
出现又离开
  • 决赛入围

1.

打开电教平台,我照常输入工号密码。课室内乱糟糟的,学生们大都已经坐好,好奇地东张西望,有不少眼睛盯着巨大的投屏。他们一定发现我的工号跟别的老师不同,那个可疑的字母,它代表兼职还是代课,心里一慌,我飞快按下确认键。

这一次竟出奇地顺利,电教平台一路绿灯,我不由松一口气,打开课件,翻开笔记,再打望一圈讲台底下:近百名学生,聚拢讲台前,睁大好奇懵懂的眼,期盼地盯着我盯着讲台,宛近百株柔嫩新鲜的植物,被阳光照得水光漾晃。我定定神,启开麦克风,昂头撑起身:各位同学,咱们上课吧。


2.

刺目的阳光穿透小巷的午后,我正跟两个街道办执法人员争吵。一个胖一个瘦,瘦的那个一把撕掉我前一天贴于卷帘门上的招工启示:小店开张,欲招聘一名零售员,工资面议;胖的,挥着粗壮的手臂朝我吼:没听到吗?没有许可证不能装修。说完,他又去轰旁边两位拿着工具的装修师傅。

手机响了两声,有消息,是极少联系的一位大学老师。

直到匆匆赶到学校面试,我仍在发微信,给加盟商、装修老板、家人、房东,商量要不要投诉政府强拆强改导致店面无法正常使用。

但天还没黑尽,我已经做出选择,关店,暂时去学校当代课老师。我高兴地回了家,膝盖踢到铁柱子流出血也不觉得多痛。像押赴刑场却突获赦免的人,可以名正言顺逃避我本就懒心无肠的创业的复杂与艰辛;另一喜,是可以回母校看看。

阔别二十三载,我终于,再次回到这间教室。

黄昏,从大门绕过行政楼拐向教学楼,不足一公里,恍若走了数十年,每一步都如踩踏鼓面,与我的心跳一起“嘭、嘭”。一楼、二楼、三楼、六楼,北面。那里曾是我们大课的固定地点,我总爱坐在窗边的前排,独自,遇上不想听的内容,便转头望天空的飞鸟与游云。

而现在,那儿坐着另一个女孩,清秀腼腆,浓黑的眉毛如两把鎌刀。后来我知道,她叫成晓,喜欢文学,白天读书,夜里写作,会在专业课写小说。

我一头撞进课室,背着个貌似挺重的书包,上课铃刺耳地响彻高大的教学楼,我不得不抬起头看向底下,泱泱一大片,黑的,黑中有闪烁的星点,那是眼睛。身子本能地往后仰,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强迫自己镇定,举起话筒,再强迫自己站到讲台中央。

教室静极了,听得见呼吸。“同学们好。”终于发出点声音,有点颤,但还好,赶紧乘胜追击,“请大家打开课本。”

二十三载过去,我成了窗边那个“女孩”的老师,她会疑惑期盼地望着我,我将报她以微笑,笃定。也许没那么笃定,但我得努力,努力厘清一些东西,努力解答心里不时冒出的一个个疑问,给他们以我的思考,我的答案。


3.

“写作课要不要写作?”是他们问得最多的。以往的应试教育让他们见到“作文”两字便胸闷头昏,但这是大学,我承诺,有不同于过去的写作。为了让学生掌握更多实用的职业技能,开设了这门应用文写作课。这所全国最好的高等职业院校,于前年专升本,但目前除了一些热门专业,其余仍为专科,我教的班,全是理工类专科。

第一天我颇为震惊,学校如炸发的干虾片扩大了数倍,每个班比我那时多了十余人,他们猛地杵到我跟前,像一大团乌云。二十几年过去,更多的专科生!在这个遍地本科研究生的一线城市,竟有佑多专科生!

“黄雅希、林和生、叶佳贝……”我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每逢开学,我都会逐一扫描学习通上的名单,想象名字下的脸、性格,以及藏在名字内的秘密。黄雅希高个,林和生机灵,叶佳贝可爱,每一张脸都有鲜活的表情,无关美丑,也没有美丑,每一张脸,笑起来都好看得让人心颤。


4.

第二节课主讲访谈,大班课不好讲,为了吸引他们,我献出了自身经历。一段去某个小城市采访的经历。这几年,除了微薄的稿费,我有时也打点零工,要是再早些年,我连这样的零工也找不到。没有人会将活计交给一个文学新人,与实力关系不大。

是和几个刚毕业的女孩去的小城市,老板给我安了个领导的头衔,稿酬却一视同仁。那段时间做得很辛苦,白天马不停蹄地跑点,顾不上喝水吃饭,晚上还得开会整理稿件到凌晨。采写头条稿那次,老板跟随我们一起,路上,开车带路的本地职员明里暗里说我们水平不行,只想着骗钱敷衍,老板顶了几句,职员一气之下把我们撂在荒郊野岭。

然而,我没讲这段,我讲了写出的采访稿如何被人珍视,访谈过程如何从波澜不惊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以及我们顶着烤得人冒烟的烈日看到的历史遗址。

就像我一直没告诉他们:多年前,我是你们中的一员,就坐在你们中间,时常望着窗外发怔,现在,我坐在另一堆人之中,同样爱望着窗外发怔。


5.

千个学生有千面,可十八九岁的他们,认可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惟有一面。对于写作这种非专业公共课,学生都抢着坐后排,惟有寥寥感兴趣者靠前。相较后排,前排的人需微仰着头,每当他们仰起头,我都幻想自己是一把花洒壶,赶紧将壶口对准那花朵般的脸,希望能喷洒出甘霖。

成晓是我教过一千位学生里坐得最靠前的,除了第一天,她总塑固在讲台前。

知道她爱读爱写,惊艳我的,还是第一次课堂练习。打手游戏感受。“‘啪’,红色的血似利箭将他穿透,血奔窜沸腾,欲冲出眼框,‘再来’,他瞪着眼,举起双掌……”

有力、立体,我默默给她加了两分,但却假装没看见她朋友圈内大段大段的习作,也假装不知道她极爱我也喜欢的《都柏林人》,甚至不跟她讨论课堂之外的话题。

她有一双又大又清澈的眼,几乎没人回应我的课堂上,这双眼睛蓦地抬起,向日葵般跟随我转动。

夜里课后,她回宿舍路上,及时更新了朋友圈,流浪猫、人工湖,常让她驻足。

多少个夜晚,我也曾于晚自习后徘徊此地。人工湖很大,书包很沉,除了课本必有一本文学书。我踩着碎石板上的月色,芭蕉叶伸出巨大的手掌轻抚我的头,湖边荔枝林内的牛蛙“哞、哞、哞”地叫出一山反刍黑夜的水牛。

要是一直坐在这里,坐成石头

定不会有时间这东西

然而

我穿过

冻断肚肠的冬夜,雨把芭蕉的黄昏,暴阳倾盆的正午

将身影投入湖心

坠,一直坠,如坠深海

时间便滚滚前来,汹涌成空间。


6.

感受篇一课后,他们交来第一次个人作业。

来匆匆去亦匆匆,平时我与他们相见,仅限于课堂,几乎不作其它交流,作业,成了最佳沟通了解的渠道。

从作业中,以及后来参与的校园写作大赛中,我得知他们多数来自四五线小城市或县城甚至乡镇。如今的大学,不单分出各种排名榜单,上什么层次的大学,也直接分出了家庭层次。这所学校内,家里经济状况不佳,兄弟姐妹多、父母离异、留守儿童……比比皆是。上天将众生随意抛撒,宛若种子,他们更是被风吹到畸角旮旯。

“开水壶整个扣在我手上,滚沸的开水顿时烧红了手,钻心的痛让我尖声哭喊。忍到晚上,奶奶回来给我涂了药,说给妈妈打了电话,她会回来看我。我立即止住了哭,手也不痛了,一路狂奔跑到村口,守在公路边,等妈妈搭乘的小巴车。一直等到半夜,奶奶来路边抱走睡着的我,也没见妈妈搭乘的车。我终于明白,妈妈不会回来,泪水,立即倾盆而下,我多么想见到妈妈,多么想,她能抱抱我……”

“我还没上幼儿园,爸爸妈妈天天吵架打架,后来就离婚了,他们分别去不同的城市打工,把我放在外公外婆家。我不懂离婚是什么,每天只知道跟村里的小伙伴疯玩。没什么玩具,但我们能想出各种花样,沿着山上斜坡往下滚、捡垃圾堆里的针管灌满水给自己扎针、喝洗衣粉液吐泡泡……我们能玩得天黑了也不想回家。”

“从小,我就梦想有个奥特曼,但妈妈说,她没钱。后来,爸爸换了几份工作,我们也从城中村搬进小区,小学生日那天,妈妈送了一个奥特曼给我。终于,我也有自己的奥特曼了,明天,我要拿给班里同学看,我也有玩具了。”

有好几次,我都含泪看完,不足二十岁的他们,竟然穿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来此与我相遇。再次来到课堂,我难免多看几眼写作业的人。那个终于拥有奥特曼的男孩,总是小心避开我的目光,却无疑是班里听课最认真的。那个把废弃针管往身上扎的女孩,一副无所畏惧的假小子装扮,宽松的黑衣裤衬一头染成黄色的短发,她总低着头,或长时间凝视黑板,面对我的提问,却支支吾吾从未答对过。

而我想在黄昏代替她妈妈抱抱的女孩,总躲在最后一排,每当念到她的名字,身体便往座位下缩一点,直到学期结束,我仍不知道后排混作一团的学生里,哪一位是她。


7.

这让我想起上个学期犯过的一个可笑错误。做为这所职业大学第四届学生,那时在校生不足两千人,且全是深圳本地生,更准确的,可以分为深圳土著和新移民;或者体制内与个体户家庭。尽管只是九十年代末期,深圳已经走上先富起来之路,名牌鞋包、个人电脑,是每个学生的平常单品。

让我惊奇的,是重回母校,遇上“孙少平”式的人物。

建设同学来自西南某山区,靠近云南。这是我加他微信时发现的。几个月前,我才去过那地方,由于海拔高人烟稀少,十月底,已经冷得呼气见白。课间,我说起去他老家某个知名的旅游景点,遗憾遇雨未能登顶赏漫山野花的事。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那儿。一个平时颇为油气的男生坐过来,抱怨炒的股票亏了不少,建设笑了,说他大款不怕亏。我又来了兴致,问男生是不是深二代。建设好奇地问什么是深二代,待听我解释深二代就是富家孩子代称后,他瞬间红了脸,低下头。

但这还没完,那天晚上的,我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直到现在,我仍不能原谅自己。

课上,讲到文案中字与词的重要性,我说,唐诗中有门技艺叫“炼字”,你们都熟悉的推敲便是,一个字一个词,能抵千斤千夫,有个大诗人,更是其中高手。

目光扫视一圈,落在建设身上,他昂起头响亮答道:李白。我本能地立马否认:不是。

“咚。”那一刻,一定有东西落掉下来,我分明听见了,它砸得建设的头垂如夜晚的向头葵,也砸得我差点在讲台上踩空。

回家路上,我边走边发微信给他道歉,他却一口气回了数条信息,告诉我是他不对,高考没考好,被批应该,父母有病,家里困难,想复读怕拖累他们。

我愣了愣,回忆起那次在那个知名的旅游景点,下山后又饿又冷,门口幸好有个女孩卖烤土豆。女孩很美,任是抹布般的粗劣衣裤,蓬乱的马尾,也挡不住婷婷玉立。她娴熟地翻烤土豆,撒辣椒面。从一部小说里,我知道土豆是这块贫脊山区最多产的食物,也是为数不多的食物,它每天每顿都出现在乌黑的饭桌上,一家大小默默吃着土豆,屋里的火塘飞舞着噼噼啪啪的火星,火光勾勒出他们的轮廓,像凡高那幅《吃土豆的人》中的情景。


8.

有时上完课,我会在校园闲逛。迎面而来的,都是陌生青春的面孔。过去这些年,曾经无数次,我梦想回到校园,慢慢踱它每一条路,被每一片树叶的影子抚摸。这个属于青春的地方,代表青春的地方,充满忧伤与美好,后来我有点明白了,我想回到它,不单是想回去看看青春,更是想回到起点,试图重新设计可能的未来。

林荫路、湖畔路、广场路……那么多路,印满脚印,也等待脚印。

十六岁,我考进本市一所职业高中,进了中专班。正是改革开放特区深圳展翅腾飞之时,九十年代初中期,中高端人才大多不愿南下这块“蛮荒”充满动荡未知之地,乡村来的人们,又因无城市所需一技之长,惟求厂房、工地能有容身之处,本市仅有的一所大学尚处于创办摸索期,于是,深圳政府大力扶持建设几所优质职高,定向对口培养出自己需要的人材。会计、电子、文秘、计算机是那个时候最吃香的专业,这几所重点职高如同黄埔军校,源源不断为深圳各大银行、国企、事业单位输送人材。我所在的职高,便是其中之一。

我的学校是自己选的。十五岁的我对于前途一片茫然,父母学识不高又忙于工作帮不上忙,选择普高还是职高,在那个推崇职高与中专的年代,并不是命运的分水岭。现实近在眼前,楼下的姐姐楼上的哥哥每天光光鲜鲜地晃动于楼梯口,面料挺括的西式制服勾勒得他们愈发挺拔漂亮,我像只小老鼠,拿眼偷偷飞他们,与爸爸妈妈商量,他俩笑开了花,“好啊,早点去银行邮局上班。”

哪知,高二期末,我突然于某天晚饭时宣布,要参加高职高考。起因是高一起我看了不少外国诗,雪莱、拜伦……接着,又读了三毛、席慕容、四大名著,课本上抄满文句,自己也写了不少诗。要是去工作,那些森严的企业里,也许连个图书馆都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围合的饭桌顿时炸出一角缺口,妈妈往后仰着身体瞪大双眼,“什么高考?不是下学期就跟电信签合同吗?”

“我要上大学。”我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想象书里电视里看到的大学场景,还有近来读的诗集中的情景。

“考什么大学?好好去上班!”爸爸也挺直身体,瞪大双眼。他是体制内的人,直到今天,仍然觉得体制外的人都算无业,混日子的。

这顿饭自然不欢而散,我仍旧摔了筷子碗锁进房间,一如往常和父母争论吵架。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听话,坚持给自己报了高考班。一年后,我来到这所新建的职业院校,也是深圳兴办的第二所高等院校。做为改革开放前沿,深圳率先望见了未来之路,兴办了全国第一所高等职业院校,三十年后,它成为全国千余所同类院校中的一面旗帜。

三年光阴晃几晃便到了毕业的路口,信奉“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深圳早已塞满各色外地人,这块改革开放的试验田,迎来盛大的春天,工厂满溢、单位满员、私人公司满地开花。彼时的它,无疑成为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了全国的目光,连人才市场也满了,每天一场,玻璃门一开,抱着简历的年轻人狼群般奔突。我也抱着一撂精心准备的简历,被人们推到东又推到西,有人反擦了一把我的耳朵,钻心的痛让我禁不住尖叫。

汗臭、口臭、体味,令人肠胃翻滚,好不容易排到摊档前递上简历,涂着浓妆的人事却只用三根指头拈起简历,将它甩进身后堆满纸张的大箱,“回去等消息。”她挥挥手,示意下一位上前。


9.

第一个学期上课,最初那几节,渐渐习惯某种模式后,我陷入了空虚。

采访、调查报告、演讲、工作总结,越讲越觉得意思不大,实则,这些并没什么难度,学生完全可以自学,甚至不学,它更需要实践,实践中,他们自然会领悟掌握。发现这一点后,我常在课间发呆走神,望向窗外的夜空,质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到底要教他们什么?这些东西值得他们花费一两个小时来认真听讲吗?

二十年过去,社会分工更细职业更纷杂,人,也如产品,被更精细地分门别类,承担更多功能性。走在教学楼,我爱端详门口的电子课表。学校的理工科,如今已不教纯思维训练的高等数学,改为更符合高职生的应用数学,最“文”的必修课,我参与的写作课,应该算一个,当年我爱上的西方哲学课,早已成为天方夜谭。

想必我那时所上的课,除了职教特色的大量实训,其它与普通本科生无异,毕竟,那个年头高职教育是个新兴之物,方向未定,混沌未开,天地,更大更阔。

我想了想,推开椅子站起来,清清嗓门,重新讲演讲:“相信大家都想成为演讲高手吧。在我看来,演讲并不是夸张的动作与激情的言语虚假的承诺,它应是真诚与责任,入了心,自然有激情能打动人。”“二千多年前,正值雅典与斯巴达厮战,雅典不但战场失利又赶上大瘟疫,这时,**官伯里克利做了一个演讲,鼓舞了雅典人重塑了雅典城邦的精神,并不在于他擅长修辞,而是他紧紧地和雅典人站在一起,并且热爱着他的城邦,尽全力,想要让它变得更好。”我转过身,走到讲台中央,“所以,这一次演讲,成为历史上最著名,也是最成功的一次。”


10.

由于理工生普遍对文科无甚兴趣,渐渐地我了解道,除了专业课,他们都难得在课堂上赏老师一个抬头。

为数不多认真听讲的学生中,普高生居多,倒不是因为他们更优秀,而是他们惯性延续了高中的学习模式,爱抓知识点,试图给任何一门课总结出一个渐进的框架与逻辑。

考入这所职业大学的人有两类:职高生,普高生。如同我们那时。但无疑,早已面向全国招生的母校,除本市考生,职高生需在几十万名高职考生中位居前两千;夏季普通高考,则需高出本科线几十分,放弃差一点的二本过来的人为数并不少。

深圳,这个充满无限可能与魅力的新兴城市,吸引着他们,它闪烁着奇幻之光,所有向往来到这所城市的人,都以为那闪耀的光不是投射,而是由自身发出。这所职业大学,办学方向也一再调整,紧紧跟随深圳的定位发展。二十年前的制造业,如今的高新科技产业,学校的专业较之我们那时,增加了数倍,许多名字陌生的专业,一看就跟近些年萌兴的行业有关,新能源、城轨、大数据、物联网……

想必,那些选择百里千里奔赴而来的学生,也被这些新兴产业吸引,它们代表了城市、未来,还有某种世俗定义的高级,为此,他们以放弃本科为代价,去拥抱这些不一般的前沿新事物,希冀自己的未来,也与这些新事物一样,不同凡响。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分为普高班职高班,有点歧视意味的分班,记得普高班比我们晚来一周,六个女孩,住进我们已经住了六个人的套房。她们像被流放到此,边收拾边抱怨宿舍、抱怨老师,有个相貌姣好的女孩一脸傲气,要求我们把阳台清理一下,留出一块空地专门给她们晾衣服。谁知,我们宿舍性格最冲的女孩白她一眼,扭头就进了房间,“别理她,阳台都是瞅着空位晾,她谁啊,读的那所高中我压根看不上。”

却不得不说,在这所职业大学内,职高生更占优势,现在也是这样,层出不穷的专业技能比赛,职高生因为有基础,更易上手学精,自然更能在比赛中有所斩获。

就在我现在上课的大教室对面,那间小教室,从前是我们班几个男生的根据地。他们成立了兴趣小组,连恋爱的场地也搬到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屋,屋里堆满各种电子设备与器材,他们边和女朋友说笑,边拆解电路板,刚刚调试好的收音机内,传出任贤齐的新歌,“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后来,里面有几个男生被国内最有名的大厂挑去,另外几个,跳了几年槽,自己创办了小公司。


11.

实则,无论普高职高生,从他们无意中的言谈、作业征文,都有掩不住的自卑,尽管这所大学是职高生能考上的最好大学,尽管普高中的分远高于本科线。一次“大学感受与规划”的小组视频作业,两个男生聊着来到大学后的惊喜,丰富的社团活动,专业课的乐趣与苦恼,还嘻嘻哈哈聊到饭堂,然后,聊到了未来就业,忽地,受访的男生收住笑容垂下头。采访人鼓励他说点什么,受访的男生沉默了几秒,声音低得落到尘埃里:专科生有什么未来。

成长故事中,常能读到类似的句子,“天塌了,起早贪黑十二年,这个从小被人夸聪明勤奋的孩子,他只收获了一张专科录取通知书。”“不甘心,我又复读了两年,最终无奈承认了失败,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自卑之外,更有深深的自责及宿命感。

我很快认出了写头一句的那个男生,他爱坐在前排,颇显成熟的方脸上架一副厚厚的眼镜,发际线能看出后退趋势,背一个盖住整张背的大书包,里面一定放了不少书吧,让他走路姿势前倾,像驮着“命运”。

当今教育已趋多元化,许多条件优渥的家庭,会根据孩子兴趣天赋培养,比如我身边,花费巨款供孩子学艺术、留学的,并不稀罕。可对于来自县镇与城市困难家庭的他们,想要抵达心中之岸,唯有高考。他们的世界还小,不知外面的世界,成份奇诡复杂,除了个人、家庭、还有地域、文化、氛围等等。他们把整个身家压在天枰这一头,殊不知,那一头,坐着数倍于己的宠然巨物,于是,除去不多的幸运者,大部分的他们,沉至现今教育分层的中底部——尤其职业教育。

春眠不觉晓。随着社会发展教育分流,财富增长阶级固化,职业学校,越来越成为“差生”的流放地。本来有望开辟新路子的职业教育,沦为普通教育的下脚料收容所。办好职业教育,难度与条件实际超过普通教育,一些偏远地区因缺师资缺产业,无奈自暴自弃,不说这些中职学校,就算高职院校,仍让人谈及色变,只要冠以“职业”二字,便如犯下错误额头被迫黥字,若有考生竟以高分报考,人们纷纷质疑惋惜甚至推为热门新闻。我们的教育,自古便惟有读书高,这读书,是为做官、做人上人、做体面工作。技术工人,那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的蓝领。


12.

毕业这么多年,碰到问我在哪儿上大学的,我总答:深圳。这一年多,每学期开篇的自我介绍,我总是让PPT一闪而过,一是觉得自己那点成绩不值一提;二是怕学生问我学历及毕业院校。

时常想起那些找工作的情景。不长的几年正经职业生涯,我做过培训专员、市场助理、销售……照我爸爸的话,都是些混日子的活,一间比一间更小的公司,深圳每条街每幢楼里都有无数这样的公司,几人几桌,一块招牌,几部电脑,即可。

最怕的,是去人才市场,却不得不一次次去。每次都有种变异为牲口的感觉。那些摊位前的招聘人,无论男女,都拿眼斜几眼简历,再把眼神聚焦成X光,审查你的相貌,甚至牙齿、头发,竖起耳,揪着你话语里每个字掰开细睇。有一次,去一家物流公司面试文员,钻进铁皮棚屋搭建的办公室,里面已坐了十个打扮得很用心的女孩,我试图跟她们搭讪,她们乜我两眼,重新转身默念面试词。当然,我没面试成功,听说里面那个名校毕业能说会道的女孩面试上了。

以为,每个只身来深圳闯荡的年轻人都会有这种经历,当我说起烈日下搭乘数趟公交车,小心翼翼敲开公司大门;当我说起人才市场漫天乱飞的嘴巴眼睛手脚,毕业于重点大学的朋友,惊谔地睁大眼,仿佛我在讲一个传说。

每每去完人才市场,或是面试完毕,我都不敢回家,无奈又无处可去。无论任何时候,都能听到妈妈的抱怨,爸爸的叹息,饭桌更是短兵相接的战场。妈妈的子弹一通乱射,爸爸的手榴弹频频轰炸,质问我为什么要考大学,说起下班遇见的某某——我的高中同学,刚从银行下班。我惟有默默忍受,抢占敌方堡垒般,趁子弹炮弹歇息的空隙,迅速掏几口饭菜,起身逃出家门。

两三个月下来,实在累了烦了,我接受了一家小得只有两个人的公司的聘用。在那间不论学历出身,只论口才、手段、脸皮的公司,做一名销售人员。不出三个月,远在北方的总公司领导就隔三岔五电话邮件传真轮翻批评我,见这些都无效,干脆飞过来直接面训:这样不行啊,销售业绩太差了,深圳办事处都快关闭了,你跟大伙学学,看他们怎么做业务的。

我不停点头,回头依然让他们失望。我不怯与陌生人交谈,却害怕向人兜售商品,自荐求人,在我看来都是丢人的,不等坐进客户办公室,已经喉咙紧得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每一次面谈及电话,都是极大的身心折磨,惟有脑子中想着回去后能看书写东西得一点点安慰。就这样,我在这呆了近乎三年,挽留我的,是所有办公室少有的清静。我把这间四十平米的两人办公室,当成我的书房,办公桌上,堆满喜欢看的书,处理完客户的事,便翻开书阅读,在这儿,我重拾大学时的兴趣,写了几大本随笔,自然,一些换成了不多的稿费,也是在这儿,我决定了一件事:做文字类工作。


13.

讲到金字塔结构一课,我们已经共同度过了十几个小时,我能看着脸直接叫出更多人的名字了。

结构本身没必要多讲,他们说,平时整理资料时就是这样画图的。我默了默,进一步引导,让他们举例身边有什么是这种金字塔式构成。底下几对眉毛皱起来。调高话筒音量,我说,“除了常见的社会阶层,管理国家的官僚系统是最典型的。”边说边画出一个图,告诉他们社会阶层在我看来不过是社会分工,不代表尊卑,官僚系统本身是个中性名词,秦朝时为追求效率就用上了。

课尾有道抢答题,画出“深圳已成为世界一流城市”的结构图。起先,没什么人抢答。我走下讲台,笑着提醒,“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深圳上学,为什么来?发现这儿与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没,绿化特别多吧,交通便利吧,写字楼扎堆吧……”再低头,学习通上已有几个人抢答。后来,每个班上这一课,都有不少人愿意上来画出他们心中的“深圳”。

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我补充道,“既然来了这,就该多出去走走看看,咱们学校所在的南山区,可是全国著名的高新科技区,除了去红树湾看海万象天地喝奶茶,更要去南油工业区、蛇口、粤海街道看看那些老房子和现代办公区,里面藏着龙卧着虎呢。”再扯了几句闲话,“对了,别忘了去八卦岭、华强北、东门这些地方,看看深圳怎么从小县城一步步走到今天,可有意思啦,就像看着一个人怎么一步步从乡村走到县城再到城市,不单那种物理世界的改变,更是内心的蜕变。”一听后半句,他们在坐位上挺直了身体,眼神聚焦,若有所思。

没想到过了几天,有位同学发来微信,让我给她的竞赛稿提点意见,说前天跟好朋友去了东门,在那儿逛了大半天,回来就做了一篇有关深圳历史的PPT。


14.

下课后,太阳已然有些打蔫,我夹在学生中慢慢步出教学楼。

长走廊的尽头,堆满实验器材及半成品的机器人,几个学生正用电脑调试刚做的机械臂,他们大多在为某某比赛准备,以赛代练,是这所大学的特色,也是有效的教学方法;林荫道上,火红的赛车飞一般驰过身旁,是交通学院在试跑新作;我一步一步跟随肩负书包、双腿如弹簧、颈脖雪白的学生,听着网球场、蓝球场鼓点般的击球声,穿过廊道、玻璃大门、架空层上“今日我以某某某为荣,明日某某某以我荣”的大红字校训,一如千个上午下午,我走过的路线。

天,蓝且高远,几朵絮云,将它擦得干净得反光。主干道边的大运广场上,搭了一圈临时摊棚,“24届毕业生就业双选会”,每个摊棚前放了两张塑料靠椅,人才市场那种。我的心脏,本能地发紧。

继续沿主干道往前走,一如二十岁的我。高大的黄葛树影子抚着我,斑斑驳驳,像与我嬉戏。路边的这两排树,定是当年那些吧,骎骎时光,已然苍天大树,南方少有的高大的树。黄昏洒下它笼罩天地的蜜网,饭堂热闹起来,出入口吞吐络绎的行人,广播嗞嗞地响,飘出节奏明快的流行曲,仔细听,依然吟唱着爱情。

人工湖边有不少人。黑天鹅昂着脖子啄食天上的夕阳,麻鸭曲颈啄食水中的夕阳,一群女生嘻嘻哈哈给它们投喂面包,几个男生坐在杨柳下弹拨吉它,一位女生闭目吟唱,帅气的男友举起相机比划。一阵风飏,女生们的长发、柳枝、湖水哗啦啦画出风的形状。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我想,我会深深记得这一幕,如同深深记得当年自己在湖边的徘徊。一年,二年,三年后,他们将永远离开此地,像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自谋生活。不用丰富的想象,也知道他们将成为分母,一长串数到人头脑发晕的数字,他们是看不见的那个,像大海中的一滴水,分母们都努力往上攀爬,然而,成为分子的可能性小得让人绝望。社会用一套冷酷强硬的机制将大多数人抛下,而人生是茫茫之海,若是上不了坚固的巨轮,惟能靠自己的双手划一叶小舟博风迎浪。要很努力,要很漫长,要吃不少苦,他们才能拥有一点财富,购一辆像样的代步车,住进仅够一家大小容身的房子,或许有人会羡慕,或许有人会讥笑他们工作狂、房奴、工具人。

无论如何,这是生活,无处可逃。


15.

但他们其实已属幸运。童年留守,没有沉沦自弃;求学乡镇,没有溺亡题海。成长的旅途充满凶险,于他们,更是险如盲人骑夜马,每一步都可能跌入深渊,更何况他们单枪匹马,甚至缺粮草短兵器。抛开世俗的成功标准,无疑,能走到今天,进入这所大学,足以证明他们的努力与优秀。

想起我老家的表弟表妹堂弟们。乡村、留守、孤独,仿佛一颗颗子弹,任凭他们如何躲闪,到底被其一击中,拖着无法愈合的伤口,去建筑工地提灰桶,去电子厂做流水线,年纪大了想干点像样的事,兜兜转转,不得不重操重业,依旧靠日渐衰弱的体力糊口维生。

干上那份销售工作没多久,有天深夜,表弟突然敲醒了我家的门。爸爸妈妈回了老家,妹妹高中住校,我犹豫了一会儿,睡眼惺松地按亮壁灯打开内层门。表弟站在防盗门外,声音吵哑,“姐姐,有钱没得,借我几百。”表弟去年从老家来深圳打工,在我家住了几天,就自觉搬出另外租房,每次来家,他都吃得很少,肉菜更是像征性点点筷子,妈妈招呼他,我索性夹起鸡腿往他碗里送,表弟赶忙拿手盖住碗,“你们吃,我吃肉吃得多了。”

我知道他在做保安,月薪八百,面对我抱怨二千七八的工资,总是勾头不语。楼道道宛若乌麻的井洞,脆弱的感应灯又坏了。表弟的脸黑漆漆的,一双手却亮得反光,它们抓住防盗门的拦杆,像无奈的囚徒抓住铁窗。“过两天发了工次就还你,姐姐,有没得,两百块钱就够了。”可怜巴巴地,完全不是平常那种凡事无所谓的神情。我愣了愣,问他为什么借钱,接着说自己没有钱。

就这样,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僵持了半天,表弟拖着腿脚失望地下楼,我关上内层门立即抓起电视柜上响了半天的电话,是妈妈,她在那头警告我不要借钱,原来表弟已经向她借过几回。自然,他没有还过钱,在深圳辗转了几处建筑工地,又当了一阵子保安,眼见租不起房吃不起饭无奈回了老家,继续做保安。

实际上,表弟机灵秀气,读过三年职业技校,在距离老家不远的小城市那,据亲戚们说花了一笔钱。可他从未想过在深圳投简历进写字楼,打小,乡村的经历,以及落后的成绩,些些,无一不在暗示他,他只配那些脏乱差的体力活。

这所职业大学的学生,在表弟这样同为乡村少年的眼中,无疑实现了阶层跨越。


16.

每次上课,我都能感觉到他们的迷茫及不安,它充塞教室的角角落落,像暴雨前厚实的乌云。从高中到大学,不光是学业的提升,更是生活模式的完全改变。从被动到主动,从有专一确定目标到自己寻找,面对巨大的挑战,除去极少数人,你会发现他们都在努力泅渡寻找,企图登上属于自己的岸。

我总在作业里鼓励他们,晴说,“老师,大学里很少有你这样认真点评作业的。”此后,她逢上演讲比赛、小组活动,都会邀请我做指导老师。这天下午,她发来消息说自己在做一个调查选题,“顺境还是逆境更有利于人的成长”。

“某种程度上逆境可以激发人的潜能,但是它带来的隐患与伤害还是很大的。”

“我个人更倾向于顺境吧,在顺境中人的成长更全面,更健康,并不是绝对,但大多如此。”

她说。我脑中浮现晴的模样,圆脸、爱笑,腼腆。上课时看黑板并不多,却总能及时正确地回应我的提问。

“出身当然重要。”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实则这个问题已被我琢磨得起包浆。

“我之前对深圳有滤镜,对深圳的同学也有,现在,呵呵。”

我赶紧说,“是的,人有自主性,越到后期,你会发现自主性更重要。”晴是粤西山区的孩子,典型留守儿童年,曾以优异成绩考进县一中。

“但不是所有人都具备这种意志力,其实长大了也感觉得到,家庭的壁垒还是很难冲破的。”她说。

“原生家庭的上限和下限都摆在那里,仅靠自己很难突破。”她又说。

接着,她给我讲了几个身边的例子。原本优秀的同学,因为家庭原因,走向歧途,甚至自尽,也有一个天赋奇高的女孩,用奖状让家里破烂的墙壁变得金灿灿一片。

我只是应和她,没给出意见,我知道她已经想得挺明白了,需要的,是别人的倾听与验证。


17.

关于出身、自主性、命运这样的问题,有人思考得比晴更多更深,他就是建设。

自打那次课上我当众否定他的回答,事末道歉后,我们的交流多了一点。

建设告诉我,之前他去湖南某民办本科读过,一个月后,卷起铺盖来了录取他的这所学校。“这是我最正确的决定。”他点点头。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学校好多了。”建设虚虚眼。

我又问他有什么计划。他说准备专升本。建设来自普高,与这所学校里大部分普高生一样,他们被传统的教育体制规驯得更深,升本,之后,考研。执念于此,他才会去那所民办本科。相较起来,职高生则“淡泊”许多,他们大多专注于兴趣爱好,班里爱拍小视频的男生,大一上学期已经可以组织一个团队拍出完整的短剧;另一个爱好摄影的男生,身兼几家摄影机构的摄影师;爱好动手的,则延续职高的喜好,在专业比赛上抛头露面。

课堂上,建设不算认真,面前摊一本书,头戴耳机,不时写写划划念念有词。他向我道歉,“老师,我得尽快过英语四级,然后是六级,对不起你的课了。”我抿抿嘴,没说什么。大学生了,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为了学好专业课,他丢开心爱的游戏,泡图书馆到人稀灯黯。暑假里,去工厂打了两个月工,为挣学费。寒假他难得有空回了趟老家,已然离家一年半。

烤火、杀年猪、修祖坟,我惊奇地发现,他老家的风俗与我老家如此相像,一个小视频内,他们全家围坐堂屋的火塘,火塘里埋着土豆红苕,火塘边飞着瓜子皮,人影子随着火光在墙上舞动,细细碎碎的话语,与火星一起辟辟啪啪扑飞。

他问:有谁愿意和我一起回到这样的地方呢,深山里火再温暖,也没有用。我又看了一遍这视频,它像一张老照片,照片内,跳跃的火光旁,有我的妈妈、爷爷、二爸、二妈……

没有爸爸,他跟随部队去了遥远的地方。正是因为他,我有了与建设不一样的少年、青年时期——南下深圳。

“我们生而破碎,靠生活缝缝补补。”“不要怕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建设喜欢抒写此般的句子。除了不断给自己打气,他省吃俭用买了辆二手山地自行车,有空就骑着它环游深圳,或是去爬最高的梧桐山,从凌晨时分开始爬,爬到山顶,静静等待日出。

无疑,建设比当年二十岁的我成熟,也更优秀,可如果他要走出山村,立足深圳,这成熟与优秀,一半会用来填补天生的缺陷,如他自己所言,起码得给自己挣学费。


18.

知道我是搞文学创作的,一些学生要求我能多讲点文学,理工生中,也不乏文学爱好者。如何让枯燥的应用文生动,且能与文学结合,成为我试图解决的问题。

课件内有好几次都与信息处理有关,我想,文学也与信息处理有关。“你走路,上课、吃饭、游玩、刷手机,归纳起来,都是信息,对信息的捕捉、分析、总结,甚至找出本质,看似简单人人在做,却非常考验人的能力。同样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为什么作家们能写成作品呢,除去天赋,无非擅于观察、感受、思考。你不一定要成为作家,但细腻的感受与思考,会让生活更立体有丰富的层次,也让你更能于迷幻中找到方向。”

曼是所有学生中听课最认真的,总是昂头向着讲台。每每下课,她都会等我收拾好再陪我走很长一段路,聊文学聊学习。

她像成晓一样热爱文学,阅读深奥的纯文学杂志,经典名著。与成晓不同,曼写的东西更“老练”,行文内容主题都与严肃文学杂志十分相像,我曾经暗示她,现在才开始,可以更自由地写,依着性子写。

于是,有了一次难得的对谈。她说参加了一个比赛,想和我聊聊作家这种职业的人。

饭堂内很是嘈杂,我们慢慢吃着各自碗内的饭菜,亦师亦友地聊着。

“老师从事文学创作多久了?”

“从发表第一篇小说算起吗,二十年了吧。”我愣了愣,被口中的数字骇了一跳,这个梦,不觉让我追了二十年。

“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

“简单规律,看书写字。基本是阅读,相比开头那几年,写得越来越少。”我想了想,是的,这几年每年至多写四五万字,许多时候甚至不愿动笔,才疏学浅之外,有主动加码写作难度及对文学的敬畏,更重要的,是常常涌起以前从未有过的怀疑、否定,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意义,一次次构思、写作、等待发表、既使好不容易发表出来的,不过一时的满足与快乐。越写,越觉出写作本身的局限,它并不能准确真实地表达所见所思,反而为照顾情节人物主题显出些微的做作。

“现在都是别人约稿吧?”

曼一句话把我扯回现实,她到底年轻。我连连摇头,没人找我约,写写改改捣鼓出一篇小说,投几十次稿石沉大海是常态,跟几个同行聊,不料他们也跟我差不多,公开发行的文学杂志上两三年不见名字并不奇怪。但顾及面子,默了几秒,我只淡淡说了句,“没有,仍然得投稿。”

我把盘中的扣肉夹给曼,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曼用勺子将盘子周围的米饭刮聚一撮,“想办法写东西。”“不做你的专业吗?”我顿住。“不做,这不是我选的专业,我是职高生,只能报这个才能考上。”

我不响,上下打量她。依然套头灰色卫衣,配黑色长裤,马尾。自开学第一次见她,便是这身打扮,惟一改变的,是脸上粉刺的数目。“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我问。

曼吞下我给她的扣肉,“爸爸开的士,妈妈是家庭主妇,我还有姐姐和弟弟妹妹。”

我定了定,脑门像吃了颗弹栗,有两秒钟的昏震。“那可能会比较难,写东西也不急,慢慢来,年轻时也未必写得好,需要阅历与反复练习。”嘴里这么说,我仿佛看见未来的她,关进昏暗的小屋,埋进一堆稿子书籍中,逢头垢面,面黄肌瘦,一束光自天窗杵进来,光里飞满灰尘。

像文学圈内一些人,也像我自己。

我不希望她过这样的生活,不单焦虑、痛苦、孤独、贫穷,若是一直关在这样的小屋中,我不太相信她会写出绝佳的作品,不仅仅关乎才华。末了,我说,你今天说要了解作家这个职业,其实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这并不是职业,更像一种生活形态和对生活的态度。

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9.

二十年前,我在那家两人小公司的处境日见逼仄。销售业绩如一块随时可落下的巨石悬于头顶,几个大小经理轮翻对我电话轰炸。看看写了几大本的随笔,我辞了职,做起自由撰稿人。

这回妈妈疯了,她不仅对我发射子弹,还不让我有片刻安宁。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正常”地上班,哪怕去超市做收银员。实则,从那家小公司辞职后,我换了两份工作,第一份是一家移动辅助业务公司,收集统计行情变化,根据数据决定哪些产品下架,哪些产品力推更新。另一份是一家时尚杂志,我的任务是摸清读者的口味,定期组织活动,用小小福利黏住她们。

做这些工作时,我会借口去厕所长时间出去透气。独自爬上无人的楼顶天台,一站便是半小时。楼下是华强北,深圳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区,闻名全国的电子街。以我所学的电子信息专业,在这儿找一份事干并不算难。这方圆两公里的城区,生长着大大小小几千家公司,还有数幢电子元器件、电子产品专卖楼,尤其快消类电子产品手机,华强北以一己之力推动其于全国的发展。

无非从A公司到B公司,做着相差无几的工作挣相差无几的工资。选择高中时,我以为那儿有我的梦中之岛;考上大学时,我以为那儿是我终极梦想。其实它们更像弯曲起伏的轨道,把我这颗珠粒颠来倒去。

一架飞机嗡嗡嗡划破天空,划出粗长的白色伤痕。

我无法对妈妈解释,我只是想做点事,不想用不高的学历去换瘦薄的工资,吃饭坐车与同事逛几次街,它们便烟消云散。我决定再咬牙为自己选择一次。


20.

逻辑思辨一课,是我个人较喜欢的。我说,“这不单对于判断话语观点是否正确站得住有用,更能启发我们反思、批判性地看问题,养成质疑思考的习惯。”

我举了个例子:社会是往前进步的,人们会过得越来越好。“这句话对吗?”底下的学生不语,几颗脑袋抬起来。我接着问,“社会总是往前进步的吗?一些战乱、动荡时期,社会秩序崩塌,还有专权压迫时期,社会是在进步吗?”更多的脑袋抬起来,皱起眉头。难得。我赶紧趁热打铁,“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物质非常丰富,但我们的生活真的越来越好了吗?幸福感更强吗?人更有道德了吗?你们比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更快乐吗?”几个追问,让他们的眉头锁得更紧。既然调动起了他们的大脑,我又问道,“好,那我们来讨论一个挺大也挺严肃的问题‘教育就绝对是好的吗?为什么要受教育?’,上次看视频,在草地上躺一辈子,牧着牛羊,不也能度过一生吗?”

底下更静了。但明显,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那种静,鼓胀的、蠢蠢欲动的。

我提问了两位同学,他们说为就业,说自己喜欢读书。我默了默,说自己也没想好,大约教育,特别是大学,除了学技术,更重要的,是完善人格,提升认知。当然,后两个仅仅这几年是不够的,它可能会用一生去不断改进完成,有的人不上大学,也能完成,但大学更具备条件。

课后,我往湖边饭堂去,不想在路上巧遇建设,于是,相约一起去吃饭。

大二的建设脸部线条又硬郞清晰了两分,眉心皱出“川”字,目光也比上学期见他时坚定了。我请他吃砂锅,他愉快地吸吸鼻子说自己得要两碗饭,撸起袖子的胳膊,鼓突锻炼后的坨坨肌肉。

聊起他的现状,知道他这学期终于实现梦想之一:参加了全国性的大学生专业比赛,捧回二等奖的好成绩。获了这个奖有利于升本科,我向他祝贺,建设却摇摇头说,“老师,我改主意了,不准备升本了。”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问他为什么。

他吞下一口饭,“通过这段时间筹备比赛,还有和别人的交流,我觉得咱们这专科够用了。”他竟然笑了笑。“未来说不定我会创业呢。”又补充一句。

我的筷子缓慢落下,建设换上一碗满满的米饭,大口咀嚼,这副模样俨然成熟男子。

下午我早早去了教室看书。外聘老师没有办公室,幸好教学楼有足够多没有课程安排的空教室,它们便成了我的“书房”。有时我看着书也会自嘲,谁让你不努力学习成为博士呢,转念想想有书可读,自己也能读进去,也挺好。

今天这“书房”里多了个人,一个女生趴在后排玩手机,我刚刚落座,她抬起头叫一声,“老师,好早啊。”

是班里最漂亮的娆娆。她不仅长得好看,还爱美,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曾经偷拍过我站在窗前望月的背影。

隔着几排座位聊了几句,娆娆坐前来,给我看社团拍的由她主演的短片。一个爱跳舞,冲破阻碍坚持跳舞的女孩的故事。我边看边笑,“都是班里同学当配角啊,演技有点尬哦。”她也笑,“他们边拍边笑场,好不容易拍完。”我自然知道这就是她的故事,几次课,她都请假参加舞蹈社活动,还参加过学校宣传片拍摄。

看完短片,我问她既然这么爱跳舞,为什么学工科。“我是职高上来的。”她晗着头。我接着问她从哪来考过来,她说就是深圳。这话让我有点吃惊,我一直以为她是福建人,作业里她回忆童年,是在那儿度过的。

天色有点深了,早上下过暴雨,湿气仍凝在空气中,天空看上去沉得快要坠下来。

“我爸妈以前在厦门打工,后来,他们离婚了,我跟妈妈回了湖南老家,爸爸来深圳。”她细声细气地。我正要问什么,她又小心翼翼,像怕惊动什么似地说,“初中的时候妈妈得病没了,我就来深圳爸爸这儿了。”

话语堵在我的喉咙,我一时停了呼吸。娆娆也不响,盯着贴了卡通套纸的手机,装做把玩。过了一会儿,我拿眼望向窗外,收回目光,两眼畜满泪水。为了掩饰,我说这鬼天气,让我想起爷爷,最遗憾的,是陪伴他的时光太少,他死后,我一想起他就哭。

娆娆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常在梦里见到妈妈。小时候,她每天送我去跳舞。”

泪水一来就收不住,我哭得更凶,压抑着不发出呜咽,胡乱用纸巾擦脸。娆娆有点不好意思,“老师,你真是感情丰富啊。”我被她逗得扑哧一乐,“搞文学的嘛,多愁善感。”

我们又零零碎碎地聊了一通,她的异地男友、各科老师、宿舍同学,夕阳像要进来偷听,降得越来越低,末了,降到与窗台平齐的山后,天,猛地黑了。

“放假我去妈妈闺蜜家,接着去乡下找外婆。”她竟有点高兴。

“为什么不去爸爸家。”我颇吃惊。

“爸爸再婚后生了两个弟弟,不够住。”

娆娆告诉我,她从高中起,就在外兼职做舞蹈老师,她专业成绩不好,知道再努力也学不到全A,决定毕业后存够了钱,就开一间舞蹈机构。


21.

天黑时我从图书馆出来,被一阵大风卷进教学楼。今晚有汽车班的课,他们的最后一节。汽车班是诸多班级里我最喜欢的,认真听课的同学多,班里喜欢历史的男生总在课间与我解历史之迷,幸福课上,一个小组还画了海报,把我举为她们的榜样。做为公共课,一周一次,一学期结课,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并不亲,能在狭路相逢躲无可躲的电梯内点头微笑,已算友好。

气氛有点感伤。我推了推眼镜,希望能更清楚地看见他们,尽自己所能记住每一张脸,这是每个班最后一节课我的例牌,人生海海,极有可能,从此再不会相见。上千张脸,上千种性格,机灵、慢热,话多、文静……课堂上,能响应的始终是那几个外向的。我会特意打开名单,点那些陌生的名字,尽管他们面对提问不知所措,我仍会微笑着冲他(她)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目的不是给出答案,而是四目相对的一瞬。每个人都想要被看见。上学时,我的期末教师评价一栏内,总有一句:自信活泼,性格外向。三十多岁后,我却成了别人口中内向、高冷之人。本来,性格没有好坏,若是你只注意到外向活泼的,那不是别人的错,是你的狭隘。

他们嘻嘻哈哈,问今天学什么,我说,“开会,我们讨论一艘沉船,让谁上救生艇。”边说边打开投屏。

沉船有十二个人,选出六个人上救生艇,获得生存机会。十二人中,有医生、高僧、歌唱家、船长、劳模、劳改犯、公务员、企业经理、暴发户、绝症小女孩,弱智小男孩、自己。我将班里七十几位学生分成十几个组,一时间,热闹的讨论宛若沸水鼓突的一个个水泡,撑得教室都胀大了几分。

后来在对课程意见调查里,一些人提到这节课,说是写作课最有趣印象最深的:第一次,他们认真审视每一个人,无论什么职业身份,他为什么去活,他又为什么去死。

七嘴八舌一番,讨论结果出来后,有人仍不满意,觉得名单可以换掉。我说,是的,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同,没有标准答案,每个生命都是重要的,从本质上来说也是一样的,选谁都没错。

课后我散步回家。

边走边回想他们的给出的答案与理由。绝症小女孩,出于人道主义让她上救生艇;劳改犯,坐了那么多年牢,得让他享受一下人生;船长,精通航海,能带领大家安全上岸;高僧,苍茫大海上,得有精神支柱,要是救生艇也被淹了,高僧还可以超度大家;自己,人都是自私的,当然会救自己……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理由,重要的,不是社会定出的标准与价值,而是你自洽的逻辑。

距家四五公里,得走一个小时,擦过公园河道,绕过一片工业园,经过一排五金店,就进入了热闹一点的居住区。狭窄的两车道上排满小车公交车,两边更狭窄的过道上,开着各色小店,小店之间的空隙内,亮起各色彩灯:江西炒粉、牛杂、糖水、锅盔……是手推小车流动摊。以前,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小店小摊,苍蝇似地扑上去,嚷嚷着吃这吃那,左手抓串右手握杯,一脸岁月静好。而现在,我拐上台阶,走到那家卤味铺,低头看冷冻陈例柜中的新鲜卤食,半筐肉类,一堆菜类,已经将近九点半,看来,今天生意不好,耗损不小。这家卤味铺,与我差点开上的那家属同一品牌加盟店,老板曾经与我商量转让一事,后因租金太高不了了之。着工装的女店员见我打望,从椅子上强撑起困倦的身体,为了感谢她,我买了点鸡肉。

猪脚饭门口,坐着四五个背电脑包的年轻人,一手往嘴里塞饭,一手握手机;瘦得硬戳戳的环卫大叔,仔细将垃圾装进大桶;茶馆漂亮的老板娘,坐在古筝边抚弦;炒粉摊的老板,蹲在地上抽烟等客人;湖南菜馆的胖女老板,大声垮气跟吃饭的客人玩笑……

众生相,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没有高低贵贱,千万个人,千万个方向,都在奔赴最好的路。都不过在生活中,也都不过在为这生活添砖加瓦,使它成为正常之物庇护之所。就像那海上的十二个人,重要的是你的选择。

路过邮局时,我差点忽略它。缩在农民村角落,小小的门面,黑漆漆并无灯火。是下班时间,其实白天来,它也萧瑟。十几年前,我常来这取稿费,那时每次都得排长长的队。现在,稿费早已改为直接打入银行卡,人们邮寄物品,也倾向选择更便宜或更快捷的新兴物流公司,原来一枝独秀的邮局,一度陷入低迷中。


22.

当我写下以上这些,已是半年后。夜里,有时会梦见课堂上的他们,醒来,方觉这段时光每一分钟皆美好,生命中的一段光阴,我与他们相遇,相伴,相互启发给予。

建设去了学校合作企业。这所职业大学都不少合作企业,自建校伊始,它便确定方向,充分利用地域优势,产教结合,与本地多家企业建立合作,甚至共同培养学生。深圳的产业,大多不同于传统,也需要这样对口的人才。某种意义上,这所职业大学取代了我那时头部职高承担的职责。三十多年前,深圳主要产业为三来一补、个体、国央企……;三十多年后,大小民企遍地开花,创新、科技成为最亮眼的风景。产业升级,所学,自然也得升级。

我问建设大三不是还有课吗?他说,下学期的课在公司上,边实习边做毕业设计,学校课堂上学的到底有点僵硬死板,这种方式很好。实则,他是进一线车间搞操作,实习十个月,包吃住拿不多的补贴。一听到这,我心里跟许多人一样犯嘀咕:怎么这么像打螺丝。建设却高兴地说,是家上市公司,十个月后通过考核就转岗工程师。我说,十个月很长,活计也一定不轻松,给的钱不算多。建设又说,够用啦,我年轻,有的是力气,好好干几年再进一步打算。

我看着他的微信头像,想象他的笑容,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一沉思,眉心的川字纹深得像他老家的山壑。他曾经两次说到他的父亲,老,比同龄人老出起码十几岁,满脸深沟似的皱纹,因为有病,已经在家休养多年。“我想挣了钱带他和妈妈去走走,他们还没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呢。”建设说。

于是,忆起另一件事。

一个多月前,我去饭堂吃饭,遇见班里一个男生。一个小时后,将给他们班上最后一课,也是我这一年多教学生涯的最后一堂课,想来不由颇为伤感。饭堂很空,空得有点像我此时的内心,端着饭菜犹豫了两秒,我打着招呼,坐到他对面。

是个不爱说话的男生,其实我第一节课就注意到他了,七十几个学生中,他苍白的脸有同龄人罕见的忧郁,如一股寒气紧实地裹着瘦削的他。两周后,从作业里,了解到他高三时母亲重病,让他短短几个月判若两人。

我给他打了一碗例汤,他接过去像完成作业,认真地一口口喝着。“暑假准备回广州吗?”我顺口问,他是从广州考来的。

“不回,回一趟潮汕老家。”他双手捧着汤碗,坐得笔直。

“爸妈也回老家吗?”我嗯道。

“他们和我哥在广州,我一个人回去看外婆。”

我一时有点懵,便问起他妈妈的病,现在该好点了吧。“更严重了,她得的是白血病。”他平静地答道。我再次懵住,怔了几秒,小心问道,“那能好吗?”他放下汤碗,“一直在化疗。”

瞬间,我明白了点什么,见我沉默,他接着说道,“我哥哥也一直有抑郁症。”说完,他依然笔直坐着,五官下沉,像被生活重击得失去知觉,整个人木纳纳的。

我不知该再问点什么,便斯斯艾艾地说,“那,你爸爸呢?”“爸爸上班,他一个人养活我们。”我埋下头,拿筷子将盘内的饭菜戳来戳去,末了,夹起一片叶子慢慢咽下。

我知道,这所大学内这样的人并不少,因为一次缺勤,一个学生曾经给我发来长长的求助信息:依靠助学金生活的她,不能全勤会让她饿很长一段时间肚子。

“暑假我打算去厂里打工。”男生接着说。

我的眼睛又有点发潮,莞尔一笑说,“你这么瘦,怎么吃得消。”男生却认真答道,“我高中时就去厂里打过工。”

我抬起头,重新打量他,个子并不矮,却瘦如牙签,以至脸部颧骨异常突出。我夸赞了他两句。他咕咚一口喝完剩汤,“老师,你下学期上什么课?”

停得两秒,我抿抿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下学期没课了,我是外聘老师。”以为他会惊讶,却只是挺挺腰身端正坐好,“那老师辛苦啦。”

脸上肌肉一点点松开,似花蕾徐徐绽开,我微笑着点点头,就在这一刻,猛地想好了这段教学生涯结束后的路:努力把店开起来,滋养我的阅读与写作。

他们都比我勇敢。不足二十岁的他们,已经风历雨。

蓦地,不觉岁月晚。这二十载内,好像没做什么,闭于一屋,除了阅读写东西。实则,回想这几十年,我的人生,都更像山水画里的留白。留白不可少,但那衬托留白赋予留白以意义的山山水水呢?若没有它们,留白只是空白,留白也将不存在。

有时我想,我似乎总在逃离,貌似寻找地逃离。十八岁,为逃离枯燥的工作,选择考大学;二十五岁,为逃离残酷的现实,选择躲进文学。一次次地,我觉得是在塑造“自我”,甚至嘲笑那些庸碌之人,笑他们不知为何而活。实则,最好的自我,不是连根带须拔起,这样的行为貌似英勇实际怯懦,而是在现有之上,扎实根基,努力突破,最终找到自己的位置。

天地不仁,待万物如刍狗,上天只是那么地一挥手,将你如一颗种子随意抛洒。无论崇山、沃野、戈壁,顽强的种子能从土里抽出芽,再长出枝杆叶花,这样,才可舞于风、晞于阳、喜于雨、苦于雪,彻彻底底感受这辽阔天地、这无穷时空,再将它们,一一装入自己体内,让自己不再仅仅只是自己,让自己更成为“自己”。



  • 广告
    查看详情
~先加赏先享有版权分享...详情>
本文获得13100邻家币,详情如下:
  • Inna
  • 2024-10-18 09:09:42
评论奖励1000邻家币,共计2000邻家币
  • 王元涛
  • 2024-10-08 10:17:42
评论奖励1000邻家币,共计2000邻家币
  • 王元涛
  • 2024-10-04 07:26:45
提名10000邻家币,共计10000邻家币
  • 暁霞囡
  • 2024-09-30 11:51:30
打赏了1000邻家币,共计1000邻家币
  • 望月鸿羽
  • 2024-09-23 15:22:54
评论奖励100邻家币,共计100邻家币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