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棉花开时,正是凉意袭袭的秋天。
在深圳的一个效野公园的半山腰,我和队友们像一条秋后的毛毛虫一样穿越在群山之间。当我们穿过那段羊肠小道时,无意间回头的一瞬间,我发现了那片野棉地,一株株、一簇簇粉白粉白的野棉花正盛开在一片杂草苍苍之间,一下子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此情此景,我突然间就想起了祖母的那片棉地,想起一生那么爱棉惜棉的祖母。
祖母是那个年代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村普通女性中的一员,记忆里,祖母不仅茶饭针线活十里挑一,而且还是一位种棉花的行家。她缝制的棉被不仅美观大气,而且盖在身上温暖如阳。
记忆里的祖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为一家人做好早餐后,就扛起锄头下地干活了。经常去劳动的地方,是家门口的那片棉花地。
祖母经常跟我讲她年幼时跟着她的祖父种棉花的趣事以及有关种子的各类传说。
祖母说,她的棉籽是在她出嫁时她的父亲作为陪嫁给她的。她的父亲教导她,只要有了种子,就有了希望,就不怕没有收获。
我曾年复一年亲眼目睹过祖母的耕耘,从棉籽下种开始,经过出苗、现蕾、开花、结铃、直至吐絮、结痂成熟,经历了漫长的二百一十天,最后收获软软的棉花。
棉花的出苗期和长蕾期是棉花的营养生长期,以长茎、长枝和长叶为主,花铃期以前营养生长与生殖生长并重,结铃之后以生殖生长为主。
年幼的我跟随祖母在她的棉地里玩耍的时候,我的头脑里经常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常常在想,棉花短暂的一生,从出苗到结痂,从结痂到成棉,终点是奔着柔软与温暖而去啊!而人从出生到长大,从长大到成熟,再到老去最有意义的事,莫过于柔软自己、温暖他人吧!
祖母经常对我说,我也是她棉田里的一株棉,她也一直把我也当做一株棉苗在精心喂养。而她却似一株已结痂的老棉,在风烛残年里依然迎风前行。
在我刚出生不久时,因为母亲的一次失误,把我的屁股烫伤了,是祖母没日没夜地给我上药、清理屎尿、喂吃喂喝,一直把我牢牢地带在她的身边,一直带大。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一生的时光都是在种棉、收棉、缝制棉被、棉衣、棉鞋,一切与棉有关的劳动中度过的。
祖母给予了我那么多的陪伴,她常常对我说:“你就是奶奶棉田里最茁壮的那株贴心棉。”
每年大雪漫天飞舞时,她在飞舞的大雪片下,一边急急地收拾晾晒的柴禾,一边乐呵呵地对我们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在祖母眼里,幸福就是“囤里有粮,家里有棉”,有了这两样,就不会饥寒交迫。粗茶淡饭能养人,破衣破裤能遮寒。
祖母经常给我们讲,在她那个年代,购买棉花的棉票比布票还要紧张。1960年那会儿,每人每年二两棉票,如果一家有五、六口人,一年总共也只有一斤多棉票,而做一床冬被则大约要七斤棉花。
如此算来,棉被在那时真是奢侈品。
2
缝制棉被的主材是棉花。为了得到最好最放心的棉花,裹着小脚的祖母更是自力更生在家门口开垦出了自己的一片棉田。
祖母的棉田底下,埋藏了一米厚的宝藏,最底层是玉米杆,玉米杆上面是一层牛粪,牛粪上面是烧炕留下的草木灰,最后才在草木灰上盖上了厚厚一层柔软的黄土粒。
每年,谷雨前半个月,祖母便会念叨:“谷雨前,好种棉。枣发芽,好种棉。”她便会心神不宁坐不住了,开始了她的种棉耕作准备工作。
棉种是祖母提早进行特殊处理过的。
她在下种前先用温水把挑选出的优良棉籽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将棉籽放入用河水浸过肥料的水中,然后再用喷壶喷上药剂消毒,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放置在暖湿的环境中浸泡,以便下种后好发芽。
吸吮了一夜生命之水的棉籽,一颗颗就像一个个羊粪蛋蛋油光发亮。祖母便把一颗颗油光发亮的棉籽与稀释了水的河泥混合在一起,装在小箩筐里。
祖母说,棉种拌河泥,出苗快又齐。
祖母端起小箩筐,拉着我说要随她去棉地抓蛐蛐。我不愿去,祖母便吓唬我说,小孩子一个人不能在家里玩,会有刀疤脸红头发的人贩子专门抓小孩子卖钱。我还是不相信祖母的话,因为,我知道田地里也没啥好玩的,但我又好动,祖母总是怕我一个人在家闯祸。
祖母拉着拧着腰歪着腿走路的我,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如毯的棉地里。她便开始用锄头在地里拉坑。
祖母说,稀油密麦,棉花一尺。
挪动着小脚挥动着锄头的祖母,风吹杨柳,象是一只在大地上起舞的老天鹅,两只严重受损的三寸金莲连接着两条细长的瘦腿,一起用尽全力支撑起她肥大的上半身。如果再拿起锄头挥舞,我常常担心着祖母的安危!她干农活时的样子,就像一座根基很不稳固的大厦,让人总担心随时都要轰然倒塌。
然而,就那样一直颤巍巍的她,一直都倔强地忙活在她的棉田里。而每年的谷雨开始种棉拉坑,便是祖母每年在土地上耕耘出的第一件作品。
祖母用锄头拉出的坑,更象是出自一位棋艺精湛的围棋大师之手。
在绿树环绕、蓝天白云下的棉地里,锄头在她的手里上下左右地捣腾着,不知不觉之中,一行行一列列间距适当、行列平直、坑距均匀的浅眼窝儿便呈现在眼前。而她平整出来的棉地,远远望去,就象是经历了一场黑白厮杀后,整个棋盘全部填满了一个个黑子。
傍晚的时候,祖母又拉着我到池塘里抬水,我与她一大一小艰难地把水抬到棉田。祖母公平公正地给每一个窝倒一瓢水,等所有的小坑里都倒过水后,祖母便一遍遍地查看,她在查看,那个坑的吸水性强、便会给续半瓢水,以保证每一个坑的水量都适当。最后,她要等小坑里的水充分渗进泥土里后才开始施下底肥。
第二天,天则蒙蒙亮,祖母便急切地早早起床,去下种了。下种的时候,祖母熟练地从小箩框里用手挖出一把带泥的棉籽,像一位民间的女侠,嗖、嗖、嗖,百发百中地点种进坑。不偏不倚,每一个小坑里,点进两粒棉籽。祖母边点棉籽边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可要记好了,棉花行里睡老牛,棉坑要稀。
我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用小手抓一把草木灰撒在已点种的坑窝里。她点一窝,我盖一窝。她点一行,我盖一行,祖孙俩就这样富有节奏地耕作着。
祖母不怕苦累,像一个舞蹈演员一样挪动着小脚,在她的棉田里翩翩行走,直至汗水湿透了衣背,滴滴从脸颊上滚落掉入泥土中。
大约一周后,种下的棉籽象是商量好了似的,一拢拢一窝窝都露出了绿芽芽。鲜嫩嫩的两片幼芽,像张着小嘴的绿娃娃,嫩嫩地、绿绿地,微风一吹,小苗轻轻地颤一颤,撒娇似地可爱。祖母也更加的上心了,象是侍弄小婴儿一样,她在一颗颗刚露头的小苗边徘徊巡逻,看到有个别被土疙瘩压弯了腰的小苗,她艰难地弯下腰,用手去捏碎土疙瘩;看到枯枝败叶盖住了小苗脸,她小心翼翼地捡起。
那些天,祖母欣喜地在一行行棉娃娃边上巡逻,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一会儿给这个坑培土,一会儿给那个苗浇水。自言自语地说,都是好苗苗,都是好苗苗。
在好与好之间,她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她把从坑窝里拔出来的一颗颗小棉苗,一颗颗丢进了小竹篮里,一个坑窝里仅留下一株最茁壮的小苗。
祖母说,棉花种的密了穗子小,秆软容易倒。四十多天的棉田地头精心伺弄中,小棉苗的两片嫩芽芽不知不觉分化成了四、五片绿油油的叶片,一天天已开始长枝分叉了。
祖母说,棉花不打叉,光长柴禾架。
她又开始整天整天忙着给每一株棉树打叉,忙着拔草施肥。
在祖母的忙碌与期盼下,不知不觉间,一株株棉树已长到半人高,一株株棉枝上,也悄悄地出现了米粒大小的三角形花蕾。祖母说,这是现蕾期,要半个多月后,就可发育成完全的花。
果然,就像祖母说的那样,半个月后,那一蔸蔸棉枝上便开满了一朵朵雪白的三角形的花蕾。记忆深刻的是,那些花蕾当天是白色的,过不了几天便渐渐变红了,慢慢地枯萎败落。
花开花谢,暗藏着果实的成长,一颗颗藏早已枯败的花朵之下的小绿桃,一天天地茁壮成长,一个个顶格而出,棉树上,便挂满了沉甸甸的小绿桃。远远望去,整个棉田变成了绿色的森林。
祖母便又开始念叨着她的三桃:“入伏有桃、伏桃满腰、秋桃盖顶”的三桃”要求。她说,棉花的花铃期是棉花生长最旺的时期,要给它们补足肥料与水,及时防治病虫害。她说,只有做到这些才能使棉花高产丰收。
这段时间是祖母最辛苦最累的时候,整天整天地忙着施肥、浇水,打枝、化控、杀虫。
当整个棉桃的绿壳已变成了棕色的时候,便到了棉花收获的季节。
棉桃正式采摘前,祖母每天早上都焦急地到棉花地里去,然后在田埂,在棉行里慢慢地转悠,认真地察看。她期待着她的棉桃花开,她会随手揪一朵棉花,放在手心,仔细地估摸着纤维的弹性;她会把棉籽放在嘴里轻轻咬一下,以判断棉花的干湿程度。
祖母的焦急终于催醒了一个个棉桃,棉桃终于在祖母一趟趟的督促里,在一阵阵秋风里,次第裂开了小嘴,欣喜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直至欢喜地找不见它们的嘴。
开痂的棉桃是那么的美丽。一行行,一列列棉树的枝头,一朵朵白色的花球都圆鼓鼓地开在枝头,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朵朵,一团团盛开的棉桃,就都变成了一团团洁白的云朵,又象是一个个小馒头,一朵朵洁白的玫瑰花。
如果说棉树开花,是为了棉桃开花;那么,棉桃花开,它便是接力延续了棉树花开的生命,去实现一粒种子、一朵花、一株棉的愿望。
它把一株棉的爱分给不同的人:棉桃花开出一个个小馒头,它给了庄稼人温饱的希望;棉桃花开出了一团团云朵,它给了孩子们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棉桃花开出了一朵朵白玫瑰,它给了初恋单相思人一份安慰一种勇气。
常年累月劳累使祖母整个人的身体都靠“安乃近”、“去痛片”维持着,她已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直着腰,就连走路都是驼着背。但每年棉桃花开,棉桃采摘的这个期待的季节,弯腰驼背的祖母是说什么也静不下来的。
祖母把摘来的棉团先进行清洗,以去除表面的杂质和灰尘。然后把清洗后的棉团轻轻揉搓,撕扯均匀,晾晒在父亲用枝条编织的藤编里。远远望去,就象是一堆堆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云朵亦或是一堆堆从雪山流落而来的白雪,那么美地停留在我家门前。
午后,经过小憩的祖母精神饱满地来到一团团棉堆前,开始翻晒棉团、拿掉随风而来落在棉团上的枯叶。
每年收棉的时候,祖母总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地庄重、不急不躁、慈眉善目。
那一团团收获的棉花,是她所有劳动付出与倾注了情感的成果。我总觉得,祖母每一次站在棉堆里,就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她是站在自己的荣誉前,她在享受着每一位从家门口经过的群众对她的棉花的赞美,实际是在享受对她的赞美。
每年收获的新棉,都对她意义重大,她首先要挑选出最好的优质棉泡,然后还要经过精心洗涤、晾晒、弹棉,以便将来给儿女们,给我这个小孙子制作棉被、棉袄、棉鞋。
祖母坐在一堆堆洁白的棉花堆里,一朵一朵地仔细挑拣,任凭汗水湿了衣背,她仍然纹丝不动的样子。从午后坐到黄昏,直到把脾气火暴的正阳坐成了温柔的夕阳。夕阳只好示弱地把余晖打在了云朵上,轻打在整个庭院里,轻打在祖母的身上,轻打在棉堆上,世界便变成了金色,金色的祥云便包裹了祖母,她便成了一尊坐在祥云间的菩萨。
3
大姐终于要结婚,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八,空气里弥漫着喜庆的气息。为大姐准备嫁妆的事自然提上了议程,购买嫁妆、缝制婚被的大事天天被祖母念叨着。
祖母说,婚被是什么,被子、被子,就是一辈子,这可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每一家闺女出嫁,陪送棉被,是娘家人最美好的祝福。
祖母不无遗憾地说,自己有能力给娃娃用最贴心的棉花、最上好的婚被,但是不能亲手给娃娃缝制婚被了。
我便好奇地问:“祖母,你为啥不能亲手缝制被子,是因为你不会吗?”祖母摸着我的头,说道,都怪你没用的爷爷死地早,这缝制婚被必须要请来父母或儿女双全的亲朋好友来缝制。我疑惑,便缠着祖母提出疑问,那爷爷去世早,姑姑不也没有了爸爸么?祖母便骂我,这娃真是缠人,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骂完,还是会点着我的头说,你呀,你这娃,你姑姑们自己的娃娃都长大了,她们是儿女双全。不碍事、不碍事。
祖母与父亲商量后决定把大姑、二姑叫回家来,给大姐缝制喜庆的婚被。他们决定给大姐一共要缝制六床被子。红三床绿三床,红色代表牡丹富贵,绿色代表百子延年,其中薄三床厚三床,寓意六六大顺。
我日日期盼着姑姑们回家来,她们每一次回来,都会给我和祖母带来好多好吃的。我一天三回地向祖母催问姑姑们的归期。祖母胸有成竹地说,她们都是大姑娘回娘家,轻车熟路着哩,让我不要焦急。
收到命令的大姑二姑,第三天就马不停蹄地回到了祖母身边。
祖母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红色棉线,还有五籽(葵花籽、西瓜籽、芝麻、花生、杏仁)并叮咛姑姑们在缝制时不能针走双道,五籽要记得放进棉花里。
姑姑们到来的日子,我像一头小牛娃一样活蹦乱跳。祖母像一头老牛,干啥都不慌不忙,走路不慌不忙、缓急有度;说话不慌不忙,情绪稳定;就连坐在炕上,也是不慌不忙,像一头反刍的老牛。
两个姑姑合作,先把宽大的土炕收拾干净,接着把雪白的棉被里子在宽大的土炕上铺平展,然后一层层均匀地在上面铺上棉花,再把好看的缎面也平整地覆在棉层上铺好。
而那些好看的缎面上分别用金线、银线绣着美丽的图案,有“龙凤呈祥”、“百鸟朝凤”“鸳鸯戏水”“金鸡报喜”“百子图”。红红绿绿的缎面与金光闪闪、银光闪闪的美丽图案交相辉映,把老旧黯淡的窑洞照得蓬荜生辉,让人看着热闹又喜气。
大姑坐在炕上,斜侧着身子,两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整个人的腰身低低地弯下,她的脸几乎要贴到被面上,表情就像一团柔软的棉花,手里的银针拖着丝线,像一条游龙一样在被面上钻进穿出。而二姑则站在炕下,斜侧着身子,左胳膊肘压着被子一角,也把身子伏低,把被子不平整的地方一一整平,把银龙要钻过的地方提前修整平整,好使大姑手里的针线一路畅通,势不可挡。
此时的每一个人,都像一位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又象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都沉浸在她们自己的劳动喜悦里。而祖母则端坐在热炕的一角,沉浸在对现状的满足与对过往的追忆里,那表情是欣慰、是满足。
姑姑们一边穿针引线,一边与祖母没有主题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聊来聊去,祖母的聊天总是不能跨越过我这个金山似的,每一次都要聊到我,这令我总是有点难为情。
祖母又一次忧心忡忡地提到我,她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地当着众人说,奶奶恐怕是等不到你结婚了。
大姑便接过话说,让你孙娃娃快快长大了,给你娶孙媳妇。
二姑也跟着说,也很快的,那谁谁家的一眨眼都有了重孙了。
祖母谁也不看,便叹口气说,等我孙娃娃结婚的时候,我就给娃准备十床铺盖。
话刚说完,祖母又忧心忡忡地补了一句:“那个时候,我的老骨头怕都打锣了!”
4
给大姐缝制的“顺心顺意”婚被终于完工了,看起来富丽堂皇,摸上去丝丝滑滑,躺在上面,身体的每一块肌肤都能感触到柔软、温暖。
腊月初八很快就到了,在一阵阵优扬多情的唢呐声里,姐姐被男方家迫不急待地吹吹打打娶了过去。
给大姐陪嫁“顺心顺意”,几乎用光了祖母的新棉!自从大姐出嫁后,祖母的话便一天天的少了,总说家里空荡荡,祖母也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精神抖擞,她常常在黎明时分被冻醒,她总是抱怨天太冷了,她向我念叨说,来年给自己一定要缝制一床新棉被。
的确,天气也一天天冷了,已到了四九!
那天夜里,老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地油子”,整个小山村广袤的大地上就像涂了一层猪油一样,油光发亮,人走上去一不小心,便会摔一个大跟头。
清晨起床,祖母像往常一样包了头巾、提了藤编、拄着拐杖推开了屋门,她想要到院边去提烧炕的柴禾。
她的小脚细腿怎能抵抗那油里油气、光滑歹毒的“地油子”呢!当她的一只小脚刚踏上房台,便一个趔趄,她像一只秋后遇见大风的老蝴蝶一样,煽动了一下双臂便重重地摔倒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祖母大腿骨折了。
骨折后的祖母,话更少了,简直是沉默寡言。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在了时间的荒野里。有时候,她躺在炕上,眼睛死死地叮着天花板,一声不吭地一看就是一个上午。
5
时光流逝,初中还没毕业的我,赌气孤身一人去了南方打工。我没来得及跟祖母打一声招呼便踏上了去往异乡的火车。
初到异乡已是深秋时节,空气中开始有了些寒意。深夜,露宿街头的我衣衫单薄,使劲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抵御着寒冷的侵袭。
望着天上零落的星辰,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祖母的身影。我深深怀念着盖着祖母为我缝制的温暖如阳的棉被过冬的日子。
半个月后,在老乡的介绍下,我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进了一个电子厂。在工厂,大多时候我就像一只被人蒙上双眼、打折了腿的毛驴一样拉着磨,每一天都在平平淡淡与忙忙碌碌的工作中度过,未来一眼就望得到头。回家于我而言早已成了一种奢望。
我没想到祖母在我离开故乡半年后,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在睡梦中悄悄地离开了人世,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远在异乡的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更没有回去送她,这至今都成了我深深的遗憾。
彼时通讯不发达,工作不稳定的我过着下落不明的生活。等父亲通过各类途径,把那个悲痛的消息通知到我时,祖母已下葬一个多月。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朝着故乡的方向跪下,不停地磕头,直至额头渗出一丝血丝才停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我那颗愧疚的心才得到一丝解脱。
那时候,我悲伤地在想,我的祖母若是有遗憾的话,她一定是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她最疼爱的孙子,成家立业,给她带孙媳妇回家!
祖母的离世让我瞬间成熟了许多。
工作三年后,因为工作的出色,我与其它几个同事被台湾老板调到了不同的部门,分别负责销售、生产、人事管理。升职后,发工资的第一个月,我便忍痛花费了全部积蓄买了一部BP机,我不想让我的亲人们再也联系不到我。
一年后,我和相恋三年的女友准备结婚。
我们的婚事,就定在了妍婷的生日当天。我提前一个礼拜赶回了老家,准备给自己张灯结彩。
到家那天已是黄昏。薄暮里,我直接带着心爱的妍婷来到祖母的墓前。我们一起在墓前跪下,给祖母三磕头。看着墓碑前祖母的遗像,那些遥远的往事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那时我的姑姑们仅剩大姑了,二姑在一次交通意外里已过世。我急切地要去看望她。虽然父亲说,他早已电话里给大姑说了我的婚期,但我还是要把我的终身大事亲口告诉她。
大姑已瘦骨嶙峋,也像祖母一样佝偻起了腰,脸上布满了皱纹,显的那么苍老,弯着腰坐在窗边的炕上。
我与她聊着天,手里摸着她送给我的虎头鞋、花肚兜、枕巾。不知不觉间,仿佛是祖母坐在了我的面前。她的一言一行,每一个表情,甚至面容、声音,都是那样的像祖母。
突然间让我感觉到,老年的姑姑就是祖母。我一时难掩激动的心情,失声痛哭起来。
姑姑不顾表哥的反对,非要跟着我提前回家。说她就这么一个侄子,她要帮着安顿。
考虑到大姑年迈多病,母亲与父亲商量后,最终决定把我大姐、二姐叫回家来给我缝制结婚的被子,让大姑坐镇指导就好了。他们决定给我缝制十床被子。红五床绿五床,其中薄五床厚五床,寓意十全十美。
收到命令的大姐二姐,也像当初的姑姑们一样,很快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红色丝线,还有五籽交给了姑姑,姑姑叮咛两个姐姐在缝制时不能针走双道,五籽要记得放进棉花里。
俩位姐姐合作把雪白的棉被里子在宽大的土炕上铺平展,然后一层层均匀地在上面铺上棉花,再把好看的缎面也平整地覆在棉层上铺好。
所有的一切都在姐姐们的身上重复上演着。
母亲也加入到了为我缝制婚被的工作。她们姑侄母女几个在缝制时,突然间,我就奇奇怪怪地感觉,我看到:姑姑成了祖母,两个姐姐成了姑姑们,她们一边说笑,一边情不自禁地叹息。每个人的脸上都热情洋溢。这一家人团聚的生活真好。
恍惚中,我又看见了祖母熟悉的笑容,想起多年前大姐结婚时她说的那句渴望看到我结婚场景的那句话!
这一次,祖母遗留下来的棉花包被我们全部清空了,却又全部储存在我们的血脉里,生生不息。
6
一晃多年过去,祖母已去世多年,我也已人到中年,两个孩子,老大已读大学,小儿子也已读初中。
人在异乡,许多个寒风呼啸的夜晚,身上盖着从从商场买回来的高级棉被,做工虽然精细,却没有祖母亲手采摘亲手缝制的棉花被那么柔软与温暖。
一天中午,我正在午睡,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惊醒。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的父亲兴奋地说道,他在老屋屋顶的窗台上,发现了十多包个用报纸包裹起来的东西,起初也不知是啥东西,打开后他发现是棉籽!
父亲是理解我的,谷雨前,我收到了父亲寄给我的一个快递包裹。
接到快递包裹的那一刻,心怦怦直跳,还是像小时候在祖母身边时一样,我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裹,被旧报纸包裹着的一小包棉籽挣扎而出,一下子掉落地上。一粒粒、一颗颗、胖乎乎的棉籽带着遥远的泥土的气息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眼前。
它们可是穿越历史奔我而来啊!我该尊称它们什么呢?
当天,我已迫不及待地着手棉籽浸泡、药剂消毒,与孩子们规划着屋顶的方寸。一家人分工从野外挖来河泥、捡回河石、网上购买肥料、设计棉地生态方案。
我把祖母种棉的经验与知识又传授给了孩子们。他们很快就完成土地平整、棉籽浸泡、药剂消毒,拉坑、下种……。
我们带领着孩子们,在五平米的棉田里匍匐前行,直干的汗水湿透了衣背,滴滴从脸颊上滚落掉入泥土中。我在他们身边不自觉地絮叨着祖母说过的话“稀油密麦,棉花一尺”。
妻子直笑话我,骂我不愧是祖母的嫡传亲孙子。我以笑作答。
孩子们,都劝我休息休息。我自豪地笑着对他们说,你们的祖母、爷爷,他们那时候可比我们现在苦累艰难多了!我们这算什么,只能算个娱乐罢了!
一周后,棉苗陆陆续续一个个都破土而出,露出了绿芽芽,嫩嫩的两片幼芽,像张着小嘴的绿娃娃,嫩嫩地、绿绿地,微风一吹,小苗轻轻地颤一颤,撒娇似的可爱。
望着眼前的小苗,祖母在棉田间劳作的场景顿时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泾河湾的小村庄,我仿佛又看到了祖母在缝制棉被,看到她纹丝不动地坐在棉堆里忙碌的身影。想起小时候盖过的那温暖的棉花被。
一家人都很喜欢这一小片的绿娃娃。看着我的孩子们放学回到家,总是迫不及待地给棉苗浇水、喷药。我就无比的欣慰。
忽然间,我就觉得,祖母留给我们的棉花包虽然已全部清空。可她留下的棉籽都还在,我结婚时的婚被也都还在。有了这些,祖母就不会远走。
如今,我也已把祖母种棉、缝制棉花被的经验,传授给了我的孩子们;也把棉籽也交给了孩子们!我想,有了这些,在孩子们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严寒、都会被抵御、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