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博会纪事
其一
2011年5月,我随南翔老师到深圳会展中心逛深圳第八届文博会。经过一处展台,老师询问所展示是何砚台,负责解说的青年一脸不屑,懒抬眼皮,故拖长腔道,哎呀,你不要问我,我这里有资料你看了没有?你看了再说话。正巧又有一个观展的中年人凑过来问,你们的砚和安徽歙砚哪个更好?不等负责解说的青年呛声,老师就说道,你不能这样比较两种砚台的,譬如最好的这种砚,肯定比普通的歙砚好,最好的歙砚也肯定比普通的这种砚要强。坐在展台后的青年这才稍稍点头,正眼对老师说,看来你是行家!老师却不废话,扬长而去。我跟欧阳德彬说,你看那个家伙,这样轻蔑老师,要是换了别人,早跟他吵开了。老师却不气也不恼,只是趁势旁敲侧击,就让对方羞愧和高看,这真是老师的过人之处。德彬说,你看老师经历的大风大浪还少吗?要是遇见个人就争论,那血压不得飙到屋顶去啊!
其二
深圳第八届文博会作家会议上,中国作家协会某领导担当第一场次发言小组的主持人。他丑话说前头,由于时间有限,台上每人发言不得超过13分钟,超时我要给他亮红牌警告。听者无不莞尔。这时台上嘉宾依次开讲,时间把握得很好,没人吃到红牌警告。轮到主持人总结发言,只见他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足足半个多钟,仍意犹未尽。主持人尴尬一笑道,是这样,我看时间还充裕,就发挥了点自己的东西。占用了大家的时间。此时,台上嘉宾正襟危坐,没有表示。台下却颇有些躁动。下午进行第三场次的嘉宾发言,南翔老师讲述“文学的三大信息量”,即丰富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和创新的审美信息量。有鉴于早上主持人忘了给自己红牌警告,临了他调侃道,我的演讲完了,我没有超时。台下顿时一片欢腾。
其三
自成为深圳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后,我随南翔老师见识过文化名流,出入过星级酒店,感受过钟鼓馔玉。在深圳第八届文博会作家会议那天,在雅枫酒店一楼西餐厅吃自助餐,我们一群学生饕餮一般,胡吃海喝,冷的寿司,热的牛柳,鲜的生蚝,统统搜刮进肚子里。我颇感慨地对旁边的女同学说,你看周围这些功成名就的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生人,再过二十年就该是我们的天下了。现在我们还畏畏缩缩,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个蹭吃蹭喝的委琐角色,二十年后就该轮到我们谈笑风生,轮到我们和成长起来的同龄人握手寒暄了。她纠正道,这里并没有太多五零后,他们多是六零、七零后。
可是一转念,我意识到了这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要不是托老师的福,我们见不到那么多作家和编辑。看着他们相互寒暄仿佛邻里叙旧,稀松自然,误以为江山易主、我们上位只是时间问题。忽而想起大学本科时在深圳市南山区检察院实习,跟着科长科员写阅卷笔录、讯问笔录并参加出庭公诉,俨然检察官气派,当事人甚至会错认我为科员的同事。转眼三个月实习期满,科长亲切握住我的手说,幸亏这三个月有你帮忙,你做得很好,这里就是你的家,欢迎你有空常回来。我心想,这三个月案件并不多,不是非我不可;我做得也不好,不久前刚挨过科长教训;这里也不可能是我的家,下拨实习生报到,我注定是明日黄花。检察院永远会是检察院,它一时接纳法学生实习,让法学生误以为仿佛互为一体,仿佛可以天长地久。实际上等到实习结束,才大梦初醒,就算把天堂走个透彻淋漓,终究要打回原形。哪怕天天路过检察院,也只能遥望那高高在上的存在。
等我们毕业了,别说蹭吃蹭喝,想近距离接触到作家、编辑都难。我们人格彼此平等,地位却判若云泥。社会命名我们为穷矮矬,花样女子多看我们一眼都不耐烦。走过天桥,看着桥下车水马龙,桥上鱼龙混杂,我们比卖艺、行乞者骄傲多少?同样是流浪到了这座城市,华灯初上,何处为家?
想起参加“深圳晚八点”的深圳第八届文博会专场,主讲嘉宾是风头正劲的青年作家阿乙。蹭吃的我们去到包厢,中心书城的同志向他介绍我们是南翔老师的学生,他起身喊我们作老师,谦恭得好像我们是他的长辈。欧阳德彬悄声说,他为什么也把我们叫作老师,实际上就是对学院的一种嘲讽。我心说,嘲讽学院,中箭的还不是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后来开席,各自吃饭。吃饱喝好,南翔老师让我们和阿乙合照,我们言听计从起了身。阿乙赶忙说,我跟南翔老师照。我们木木站定在剩菜残羹前,看着他们合完影。老师再次说,你们三个男生过来跟阿乙老师合拍一张,机会难得。我自然不觉得合影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最终这些合影也到不了我们手里。孰料,阿乙轻轻飘出一句话,他们,就不要了吧。记得老师曾经演示过高尔泰的散文《入世》,当中有一句“纯绵裹铁,此之谓乎”,谦恭的阿乙,纯绵裹铁,亦此之谓乎?
又想起文博会作家会议那天,我让德彬背上舍友的阿童木斜挎包,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同学看到却大为惊奇,笑言他背的是我舍友的包,穿的好像也是我舍友的骆驼牌皮鞋。我说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德彬附耳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吗?因为她潜意识里就觉得我该用别人的包,该穿别人的鞋。我说,你真不要在意,她只是有口无心。德彬搭着我的肩膀仰天长叹,咱们这些难兄难弟,什么时候才能混出个头啊!
二、出游纪事
(一)访海上木屋
2011年10月的某个下午,入学不久的深圳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共计六七人,随南翔、张昆老师以及南通大学陈学勇教授前往深圳大鹏半岛,去寻访海上木屋,见识另一种生活。其时阳光猛烈,海风吹送着海腥味,岸上人头攒动,晒得黑红的鱼贩和散购海鲜的客人,上演心理拉锯战,我等你问价你偏不急,你找我讨价我偏不应。都不容易。我则在岸边深蹲并眺望海上的远山,和大家一同等候一艘小艇,接我们去往海上木屋。
小艇到。我们穿好救生衣,随它“小舟从此逝”,消失在茫茫海上。终于,东一处西一片地零落在海面上的小木屋映入眼帘,它们既不辉煌也不古雅,木屋与木屋之间的排列更是没有道理可言。但它们毕竟只是海洋养殖者的根据地,之所以存在也并非为着艺术,为着审美与享受,自然也不会特意追求什么华美与恢弘。
不多时,南翔老师忽指引我们看,“那儿就是海上皇宫的旧址,比我们要去的海上木屋要大许多!”只见远山之下,大海之上,礁石之畔,座落着一座、两座,不可胜数的“岛屿”,原来那就是“海上皇宫”啊。它们由数量可观的浮桶支持着,被坚实的缆绳固定着,我仿佛能听见它们细若游丝的太息。“岛”上已然破败不堪,只有郁郁葱葱的花木不胜海风,只有残破的别墅尖顶透露着旧日的奢华。曾经的海上皇宫想必椰风习习,舞曲靡靡多情,一派珠光宝气纸醉金迷。俊秀的服务员托着海鲜美酒游走于权贵富贾之间,为他们开启一瓶又一瓶尊贵优雅的极奢享受。如今那些他们安在哉?惟余海鸟栖于危瓦之上,低吟浅唱着不能说的秘密。
又过了一会儿,小艇停在了我们即将登临的海上木屋前。嘿,还真不赖!虽远不能与“海上皇宫”相提并论,但环顾四周,其木板铺就的屋前空地也称得上清爽洁净,空地的四角放置四株盆景,靠海的两株是半枯半荣红艳艳簕杜鹃,靠屋的两株是迎风招展风姿绰约的棕榈科植物。当我们踏进木屋临海处的相框一般的“无门之门”,我隐约感到,瞬息也是永恒,虽然这个永恒是那样的摇摇晃晃起起伏伏。然后我又联想到,我们和哥伦布当然有许多不同,但眼下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从船上下来就踏上了新大陆,而我们从船上下来又登上了“大船”,它仍在海上漂呀漂,像柳条在风中摇呀摇,似乎耳畔也响起那首“我飘呀飘,你摇呀摇,无根的野草”。
我们这群人中“海鱼”和“旱鸭”许是五五开,于是我继续信马由缰地联想(我曾多么耽于幻想)。我想到曹操带着一批不擅水战的北方士兵,在水上建起十里连营,结果惨遭火攻而兵败的典故。强不可为而为之,可悲可叹。如此想时,我瞄见木屋正前面的客厅门上挂着一轮木刻的舵,女班长说看见了舵,就更觉得我们班是海贼组团出海,我说再来一顶草帽,你就是路飞。 彼时日漫《海贼王》(又名《航海王》)大热。
既然到了海上,又有下水的便利,几个男生于是便泡进了凉丝丝的海水里。我因水性不佳,选择留在木屋聆听南通大学陈学勇教授对同学们所提问题的答疑解惑,又听南翔和张昆两位老师与船家攀谈,了解他们的生存状况及居家日常,事无巨细,煞是有趣。虽然所闻所见都已模糊,但我还记得那时的心里满是求知求真与自我实现的渴望。
最可兴奋的,是我们轮流跟随汕头小哥乘摩托艇畅游大海。摩托艇嘟嘟嘟地轰鸣,尾部喷射着与鲸鱼相类的细长水花,劈开一条水路扬长而去。一路上,雪白的浪花在我们身侧飞溅,像狂热的粉丝追着偶像,簇拥着每个人疾驰。我要和它们握手,它们却亲吻起我的赤脚。后来,汕头小哥不再掌舵,让我自由操控,我于是人狠话不多,将速度和肾上腺素不断调高,直到小哥忙说不能再加了,才不舍地松开油门,改做一圈又一圈的急转弯。那种感觉,既像是随心所欲地溜冰,又像在大草原上策马奔腾。
夜幕渐渐低垂,大海也变得深沉,犹如一位极渊博极智慧的长者。远处灯塔开始闪烁信号,又有一处亮起了五彩荧光,把天空照得灿如白昼。 在厨房忙碌了大半天的船家在屋前空地摆好了两张大长桌,现当代的同学们帮忙一道道地上菜。很快桌子上就满是海虾海鱼海蟹濑尿虾,牛肉鸡肉和红酒。在晃悠悠的屋前空地上,伴着木板的咯吱作响和海风的徐徐拂面,大家边吃边聊其乐融融,仿似大家庭的新年聚餐。其间,一艘巨大的白帆船无声息地驶过,南翔老师说这个画面就很有意境,这当然是指审美而言。然后大家又断定那艘帆船的造价不下千万,又是一种生活信息量的补充了。
酒酣饭饱。收拾毕,结算毕,感谢毕,该走了。登上小艇再回望,感叹如此宁谧的夜里,海上木屋竟如此迷人,如真似幻。返程路上,我再次凝视“海上皇宫”旧址,仿佛看到它又“活”了过来,许多人在上面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群山巍巍,目送我们离去,作别可爱的海上木屋。数年后,海上木屋因为政策原因,永远地消失在了历史的烟尘里。
(二)游丰顺八乡山
2012年夏天,应梅州市丰顺县文联邀请,师者南翔、李云龙、郭春生(?),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林政、欧阳德彬、冀春幸及本人共计七人,驱车前往广东省梅州市丰顺县作几日小游。虽时过境迁,历历却如飞机的长尾,在大家的心头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2023年冬日,南翔老师嘱我,“当年去丰顺八乡山的往事可小记一篇”。于是,其时虽岁末忙似战时,得空即端坐案前,提笔试书师徒旧事兼忆个中情趣。
甲、诗人的安排
轿车从深圳大学粤海校区驶离,约略四个钟头就抵达了梅州市丰顺县地界。丰顺县文联的陈其旭老师为我们接风,并安排下榻在县招待所。陈老师文质彬彬春风和煦,说起话来似是烟嗓,许多年后才得知他并不抽烟。而我一度臆测,陈老师除却是诗迷,还是个烟迷。手头无烟时引燃一首诗,也可以吞云吐雾——诗歌是他的另一支烟。这般想象虽也别致,亦不无冒犯,诗人莫怪才好。搜索资料得知,作家艾云曾对他不吝赞词,“陈其旭的诗歌语言非常漂亮、出彩,他在隐喻和想象力的飞翔中,可以将无形之物编织出灵犀的翅膀,越过大地山川,抵达命运的腹地和精神的苍穹”。接风宴上,陈老师极尽地主之谊,更与我们执手相看今日文学之发展。宾主尽欢,许久才散。我也回到了招待所住处,想起陈老师强力推介的温泉水(2012年,丰顺县辖16个镇和1个国营农场,县城设在汤坑镇。汤坑镇温泉资源丰富,汤坑的“汤”便是温泉。据说县招待所沐浴也有温泉水供应),赶忙拧开浴缸注水口,待到水雾氤氲时,我如鱼入海,又如片羽被托出水面,飘飘荡荡,好不自在。莫非这就是温泉的魔力?这份新鲜劲儿,简直赛过席上初尝的折耳根。
翌日清晨,在陈老师的热心安排下,车子开往丰顺县八乡山镇。至于此行何为,大概一则引领我们更深入地考察当地风物,二则期盼老师们从文化视角为当地文旅把脉献策?八乡山镇地处梅州市莲花山脉中段,平均海拔600多米,是丰顺县海拔最高的镇。沿途重峦叠嶂,弥望青翠欲滴,时有婉转鸟鸣在山谷间回荡。此时若升空一架无人机追踪,大概会发现在大山曲曲绕绕的肠道里,有三粒胶囊正在加速移动。
过了许久,眼前才豁然现出一片敞亮的平地来,是到镇上了。作为从小镇上走出来的青年,眼前的镇子还是刷新了我的认知:她不热闹、不喧哗,像极了大山的气质。下车后,陈老师将我们径引到一位老人的家门口。他的家可真大啊,虽别墅不像别墅,酒店不像酒店,还是能看得出主人的豪阔。知道我们到来,老人出门来迎,先是和上前叙旧、很快便要离开的陈老师握手,又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他精神头很好,自带生意人的霸道气场,偏又处处透着亲切随和,矛盾而统一。他吩咐帮佣将我们的行李卸下,又领着我们搭乘直梯,找到各自的房间。
乙、老人的款待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老人邀我们再到家门口话家常。他笑眯眯地问我们从何处来,都是哪里人。听说三位老师都是江西人之后,来了兴致,追问有没有客家人。皆因广东梅州和江西都是客家人聚居地,而他是如假包换的客家人。云龙老师示意自己便是。他于是和见多识广的老师们谈论起客家起源、客家现状和客家精神来,还不无狡黠地问我们这几个学生,“你们知道客家人在长相上有什么特点吗?”见我们语塞,得意更甚。云龙老师忙解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客家人的脸型普遍较圆?”老人随声应和,“对喽!”随手将只抽一半的中华烟掐灭,弃在烟灰缸里,经我辈细数,如是已第五根。我暗想,真是任性啊。转念又觉,真是寂寞啊。老人守着偌大的楼房,只有他和帮佣,不见老伴,也不见子女……
老人似乎有着旺盛的倾诉欲。交谈中得知,他叫朱仁炼,人称朱老板,早年间和亲兄弟涉足深圳地产相关行业,后转战河源,至鼎盛时简直可以横着走路。但他不忘先富带后富,先后提携出了八乡山镇好几位大老板。可惜人无千日好,后来搞钢铁行业竟亏得一塌糊涂,这才回家过起了山居生活。可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朱老板并不甘心就此终老,又吭哧吭哧鼓捣起了文旅项目,并且捐资建了八乡山镇政府,恰巧毗邻自家。“走,带你们巡山去!这(屋前屋后)一大片山都是我(承包)的,嘿嘿。”老人从家常中跳脱出来,唤帮佣开来猎豹越野车,并招呼我们,“都上我的车。别看现在有太阳,早上刚下过雨,到处是泥浆石子,你们的车根本开不上去。”
一行人首先来到老人引以为傲的特色植物培育园。老人化身讲解:这是红豆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植物熊猫”;这是竹柏,竹叶柏身,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植物活化石”;这是罗汉松,这是山茶花,这是杜鹃花……待园里的花木养好了,不单准备向公众开放,还要做成中小学生的“第二课堂”、植物教育基地!南翔老师赞叹道,这要是做成了,真的功德无量。孔子说,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实,走进草木中真切无碍地感知感受,恐怕更加重要。第二站是一座高耸的荒山头。老人指着更远处一座更高更荒、仿佛被巨灵神的宣花板斧削过的山头,对我们说出了他惊世骇俗的大计划:拟斥巨资将那座山雕出一颗大佛头来,今后八乡山人但有抬头,便见如来。此言一出,我们都惊得不轻。不光是“贫穷限制了想象”云云,更是对老人的独特审美瞠目结舌。三位老师似乎也觉不妥,到底通达人情,仅从地质未必适合雕刻巨型浮雕入手,便说服老人一时偃旗息鼓。
当晚,老人大摆家宴。他和亲戚、帮佣以及我们七人围坐一桌,觥筹交错以至杯盘狼藉。记忆犹深的是花样繁多的粄,发粄、捆粄、红桃粄、萝卜粄、老鼠粄,琳琅满目。粄原为古汉字,字书《玉篇》记载:“粄,米饼。”在现代汉语语境下,粄却只存在于客家方言中,指糍粑一类的米制饼。老人说,粄很扎实,可以每样都尝尝,但多吃就没肚子了。我却一口气吃了许多仍意犹未尽。和我对美食情有独钟不同,云龙老师对美食背后的故事更加印象深刻。他回忆道:“朱老板家吃的牛肉,都是当天清晨宰杀的。牛是在山野之间自由放养的。吃的鱼是瘦身鱼,比如买回来是三斤,放到清水里,不投食过个好几天,变成两斤或一斤多。是吃这样的鱼。”醉了醉了。我再次沉醉在那晚醇美的青花郎酒里。
丙、师尊的唱和
在八乡山偷闲的几日里,南翔老师写了一首吟咏八乡山风物的五言诗,云龙老师作了即兴唱和,闻者无不击节。素知南翔老师工于小说散文,云龙老师擅长文学评论,哪晓他们竟都有偌深的古诗文功底。惜乎斗转星移,虽诗意依稀可记,却字字句句漫漶不明。幸而云龙老师存有底稿,才使我得以再见。经他们授权,现将原诗实录如下(诗无题,仿《诗经》编辑样式,自作主张试取诗首二字为题):
涧 畔
南翔
涧畔生萱草,娇姿备惹怜。
竹黄映日月,茶绿泽心田。
鹭啄千顷镜,鹰窥万亩园。
山岚濯肺腑,何幸远尘烟。
万 竿
李云龙
万竿引晴霁,飞蝶绕人前。
高岭流翠色,深峡起云烟。
垂瀑鸣急管,戏潭响繁弦。
清水生茶味,远播天地间。
兴之所至,歌而咏之,与当时人共情,使后来者向往,不亦快哉!云龙老师笑称:“我那首诗其实完全抛开了诗词格律限制,不管规则,只录心声,只能算是一首伪唱和诗。倒是诗前有个小序,可表心迹。序曰:南翔游八乡胜景,得古韵佳构。蒙其慷慨相赠,读来直觉内中烟霞缥缈,气象迷人,遂勉力和诗一首,离其神髓远甚,权充方家,实为南郭吹竽矣。”依稀记得,朱老板听了老师们的诗后笑道,诗我就搞不懂了,那是你们文人的事。但是我也有创作,我写了很多顺口溜呢!要论顺口溜,你们未必有我厉害。
有赖两位老师的诗作,蒙尘的记忆得以擦拭,虽不至于锃亮如镜,倒也能拼凑出个镜面大致圆满。
是了,那几日我们去了“涧畔生萱草”的八乡山大峡谷。谷中溪流潺潺,巨石斑驳。有高岭垂瀑,茂林修竹;有清风朗日,人语鸟喧。行至一处山涧,竟还看到几株野生奇葩,它们是文人墨客的萱草,也是文艺青年的忘忧草,还是饕餮食客的黄花菜,有“观为花,食为菜,用为药”的美誉。相传宋代苏轼曾以“莫道农家无宝玉,遍地黄花是金针”盛赞黄花菜。当“今晚加餐”的念头闪现,我们立即派出代表,虚晃了峡谷两个假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黄花菜的嫩芽收入囊中。——什么,你说这叫“偷”?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不过是向天地借了一点精华!可我的确想不起来是煲汤还是凉拌了。可以肯定的是,掌厨大哥一定对鲜黄花菜做了焯水和浸泡等处理,有效破坏了鲜黄花菜中秋水仙碱的毒性。
我们还去了“鹭啄千顷镜,鹰窥万亩园”的八乡山水库和高山茶园。在有着“天湖”之称的八乡山水库,除了白鹭不时啄破镜面,还有一艘小艇疾驰其间。我们端坐在小艇上,只觉举目如画,美不胜收。但草包如我,大美当前,只有无力把握的眩晕,只能感喟:“啊,真美!”南翔老师说“鹰窥万亩园”,一个“窥”字把鹰的虎视眈眈、野心勃勃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鹰何尝不在窥着我们呢?鹰眼何其锐利,“草枯鹰眼疾”便是明证。它们似乎恒在蓝天上盘旋着,对贸然闯入茶园的陌生人想必是很戒备的吧?只因不知我们实力深浅,才迟迟不敢俯冲飞扑。我们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对茶园的观赏。在热情好客的茶农引导下,我们又观摩了当地的制茶技艺,记下了一句“高山云雾出好茶”。临别,茶农还慷慨相赠茶叶若干,令人感动——八乡山风土人情岂不温润如茶?
丁、我的补遗
其一,某日,一行人散步至八乡山中学。南翔和云龙两位老师借题发挥,打趣我道,继磊,朱老板的亲戚小马貌似对你有意,我们可以撮合,让你在丰顺落地生根成就教育事业,正好也将我们革-命的火种播撒到梅州大地上!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以笑搪塞。他们说的小马,全名马春燕,时为八乡山镇政府公务员,为人和善,谈吐得体,聪敏干练,很得老师们赞赏。某夜,月朗星稀,一伙人围坐在八乡山镇政府门前的石桌前交谈,了解镇政府基本运作情况,马春燕负责接洽。在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时,她常面带微笑和我们这些研究生类比,须臾之间便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又增加了取得共情与共识的概率,很是玲珑。而我因为对陌生事物比较好奇,又见她面善,便和她攀谈较多。兼因耳力不佳,有时身子不免凑得近了些,落在老师们眼里,便成了美丽的误会。她教养甚好,加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当着老师们的面,不好嫌我烦,也与我聊了不少。至于仅有的一次独处,我是一点都记不起缘由了。彼时我在她家(也可能是某个亲戚家)的院子里,见她在利落干活的同时,与我友好交谈。而一只黑色的土狗则慵懒地趴在地上,享受着阳光的和暖和竹声的萧萧。
其二,“山岚濯肺腑,何幸远尘烟”确是南翔老师的肺腑之言。犹记得某日清晨,我们从一段缓坡往下走,空气中负氧离子简直爆表,清新至极。南翔老师有感而发,“你们在这大山里头,多呼吸些新鲜空气,洗洗肺!”南翔老师非常注重养生,亦精于此道,不像年轻人只管挥霍身体,却不知隐患渐埋。闻言,我便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觉鼻腔里冰冰凉凉的,似乎还带着些草木的芬芳。吐故纳新,如是往复,神清气爽。
其三,朱老板衣着简朴,不露金钱气味。某日登天台,见不远处有衬衫晾晒,于是趋前细看领标:Louis Vuitton(大名鼎鼎的LV),果然真人不露相,佩服佩服!
其四,朱老板的帮佣不寻常。都是退伍军人出身,孔武有力,功夫了得。烹羊宰牛、驱车驾船无所不能,闲聊助兴亦无不可。
其五,林政酷爱小说。山居数日,临睡总要先看几页小说。当时正巧他带了两本小说,我便借阅了另外一本。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所借是库切的小说《耻》,再读《耻》却始终不见当时所看的情节。真是咄咄怪事!
其六,回到深圳后,欧阳德彬建议我抓紧写写八乡山见闻,或者虚构一段情事。我从善如流,打开笔记本电脑哒哒一通操作,只开了个头便难以为继,只好作罢。孰料光阴流转,十一年后竟还有机会再忆往事——机缘何其有趣!
三、“考古”纪事——寻寻觅觅旧文章
在滔滔汩汩的互联网浪潮里,有时想找到一篇旧文章殊为不易。由于存储和维护成本较高、网站经营不善关停、互联网监管日趋严格、企业趋利避害自我审查等缘故,许多旧文章被视作“不合时宜”或“不再重要”,或删除或沉底,以致读者再难觅其芳踪。即便找到,也将发现,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文章摘要都对,下载下来的文件却货不对版,浑不是那么回事。
但即便如此,搜寻旧文章的网络通道也并非完全关闭。也正因为非得曲里拐弯才能豁然开朗,我于是很喜欢这工作,非要找个山穷水尽不可。有人难免会不解,有这功夫,玩两局掼蛋或《黑神话:悟空》不美吗?老话说得好,“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而这也正是我的回答。凭着一股子不信邪的劲儿,我曾找到过不少虽不珍稀却也难找的电子资料。当然,更多时候仍是颗粒无收。说到底要相信,三分靠努力,七分天注定。
今年九月初,南翔老师在微信群聊中向李云龙老师提及,“1980年代,我在江西大学上过的成人班有位在南昌航运工作的卢明亮,他安排我跟一只小火轮运煤(还是别的货物)北上,第一晚泊湖口,再停安徽长江边,第三日抵扬州。返回我没有跟船,火车回来,经南京,下榻在极廉价的浴室(更衣室),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在浴室下榻》,发当年南京《青春》。搬家之后,很多这类刊发都散佚了。”闻言我不禁想,或许我能替老师做点什么。当即网页搜索起来,期盼有电子文稿躺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睡大觉,只消我拍醒,它就能跟我走。然而我着实天真了,网页、网盘均无所获,最后只在孔夫子旧书网找到硕果仅存的《青春》青年文学月刊1985年2月号,当中正有南翔老师这篇《在浴室下榻》。于是在和店家确认篇章完整、字迹可辨后,我决定入手该期刊,一则为保留文献,二则为亲见拜读,况且七五品相仅售一元,何其抵!期刊到手后我首先拍照分享到微信群,心中激荡着没来由的喜悦,毕竟以购入的方式找到一篇文章,算不得高明。但如能对它做电子化处理,倒也可以保存得更好更久。南翔老师不想我大费周章,说恰好有人找到一本这个期刊,就不用麻烦了。不管怎么说,老师的《在浴室下榻》都算是找到了,而我也似乎与有荣焉。
不多时,老师又问,能否找到《葛里高尔新生记》,《鸭绿江》1998年第11期;中篇小说《五年后见分晓》,天津《小说家》1995年第1期?我头脑里的齿轮又咔次咔次转了起来,奈何踪影全无,只好回复,“网上搜了一圈,年代久远,没有收获。”老师又回,”算了,以后如需要,或可到大的老的图书馆去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清明》的老编辑张禹要我去省图找他很早发表在《民国日报》(江西版)的评论,评论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我给找到一些。”听完我心里一咯噔,说到图书馆,我正好装有一款由超星开发的移动图书馆app(只为实录,并非广告),该软件貌似和许多图书馆都有合作,便是找不到原文,找到当期的期刊信息甚至目录也是不错的。一查还真有,点击目录进入详情页,不见正文,但有“图书馆文献传递”服务。我便顺手填了接收邮箱,对《葛里高尔新生记》发起了文献传递申请。正是这一无心插柳之举,开启了我新世界的大门。两天后的清晨,我便收到一封反馈邮件,“报歉,您所咨询的文献《葛里高尔新生记》暂时没有找到全文,仍在查找处理中……”。我既惊又喜,惊的是文献传递竟有如此贴心的事中反馈,比某些办事机构的服务靠谱太多;喜的是只要还在找就有找到的希望,没准过几天就找到了呢。事实上我还是太保守了,就在当天下午三点半不到,我又收到了一封邮件,里书“您需要的资料已找到,请注意查收,感谢您的咨询!”并随附《葛里高尔新生记》的原文扫描件。我喜不自胜,立刻回了一封邮件对其赞叹加感谢。我把扫描件转发到微信群里,南翔老师即复,“哇,这个很重要!我现在已经写不出这类小说了,谢谢。”而后陈劲松师兄也说,“第一次读这个小说,写得挺有意思,想象力丰富,时代烙印颇深。除了语言,和老师现在的写作题材及风格迥异啊。”李云龙老师追答,“是的。相(南翔)老师之前的作品,很注意故事性,中年以后,越写越重视思考深度、内心感觉和自然情味。他不久前讲,自己现在已经写不出这种小说了。”南翔老师又说,“刚才我把这个小说重读了一遍,想不到我当年还能写这么有趣的小说。昨天听赵坤(在深圳)晚八点讲‘莫言公号的粘性’,那就是以有趣取胜。今后我再看看能否写些有趣的小说。”彼时我就像是找回了奇珍异宝的寻宝人,看到珍宝主人和鉴宝人兴高采烈,就心生欢喜。
尝到了文献传递的甜头,我决定趁热打铁,找到中篇小说《五年后见分晓》。还是在移动图书馆app,还是在期刊版块搜索《鸭绿江》,找到对应那期,点进去。一看傻眼了,两天前还能自如读取目录和详情页,如今空无一物,恍如知识的荒野。这给了我一个教训,即便是顺手去做的事情,如不麻烦,也最好做全套,多提交一个文献传递申请有何难?我却因犹疑而失机。这个世界瞬息万变,真的没有什么会必然留在原地等待。可理智又告诉我,乾坤未定,现在还不是懊悔的时候。于是我另辟蹊径,找AI(人工智能)问计,“AI,AI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靓仔的男人?”,AI知我心忧,也不计较我的打趣,向我推荐了诸如“全国图书馆参考咨询联盟”之类的提供文献传递服务的平台,搜索“五年后见分晓”则无果,搜索“南翔”则跳出小说、散文、评论众多,甚而至于离大谱的南翔古镇、南翔老街、南翔小笼包,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任选一个都有机会获得文献传递服务,可惜独独没有《五年后见分晓》,难道真的只能去广东省图书馆找寻了吗?
线索因此断了,一切戛然而止,搜寻之路也似乎走到了尽头。我也只好轻轻地放下,但旋即又拿起,终归不甘心,我又想起移动图书馆app来。消失的期刊目录和详情页,越想越诡异,是我越权操作触发了什么惩罚机制吗?还是系统碰巧发生了令人抓狂的故障?于是我隔三差五还是会点开《小说家》期刊(已改版为《小说月报·原创版》),期盼它能再“活”过来,让如戏法般消失的目录页、详情页以及文献传递服务再度亮相。
我不想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但很显然,这回它真的响了。大约一周后,移动图书馆app的上述功能“奇迹”般恢复(事后想,许是修复了故障),我顾不上兴奋,赶紧提交了《五年后见分晓》的文献传递申请。两天后,收到“暂时没有找到全文”的邮件告知。又六天后,收到两封来自不同发件人的“仍然没找到”反馈。我有点沮丧了。谁知不过六个小时后,一个新的发件人就通知我找到了。看着附件里的扫描件,我激动不已,真是成如容易却艰辛,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南翔老师,他也很高兴,我这才感觉终于不用再遗憾了。
有了这几次经验,我又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在浴室下榻》的原文扫描件,细究其质感,果然比我所购七五品相的旧期刊要好出不少。
当然,移动图书馆app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更不可能收罗得了普天下的文章。南翔老师曾如是说,“尹昌龙特别喜欢这个**背景的中篇《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当时这个中篇集子就是海天出版社(今更名深圳出版社)出的,是邓一光策划的所谓"深圳短小说八大家"之一本。如果能找到这个中篇,可以放在这(微信群)里面。”我于是在移动图书馆app上搜寻,却只能找到作家丁力以《一个不可低估的当代作家:评南翔小说集〈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为题创作的书评。当然我不到山穷水尽不会放弃,又登录手机知网继续寻觅,竟让我给找着了。因为是”尊贵的会员”的缘故,我快速下载好中篇小说《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的PDF文件,发给了老师,同时生发出“幸不辱使命”的感喟来。
总之,我喜欢寻寻觅觅的感觉,无论是一个远去的倩影,还是一本小众的图书,又或是一篇又一篇古早的文章,都令人着迷。通过锲而不舍的搜寻,我越加笃信,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也越来越意识到,图书文献传递真是一个伟大的机制,心手相应,相见恨晚。
四、作家聚餐聊什么
2024年10月4日夜,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羊城晚报》高级编辑、文化副刊部副主任吴小攀老师做客《深圳晚8点·文学谈》,和广大市民、文学爱好者交流“鲁迅和他的广州”。讲座开始前,深圳书城(中心城)循例会为讲座嘉宾接风,由深圳作家、活动主持人南翔老师领头在中心书城南区的紫苑茶馆红梅厅接待,本次则有张昆、吕学勇、蒋鸣鸣、刘晓莉等作家老师(其中,前三位老师似与南翔老师年纪相仿,刘晓莉老师则是女作家、主持人,更年轻),以及青年评论家廖令鹏、青年小说家欧阳德彬和青年梦想家吴继磊敬陪。这是当晚的部分菜单:招牌酱鸭,剁椒蒸鱼头,农家一碗香,干煸菌菇,客家酿豆腐,辣椒炒肉,虫草花木耳浸秋葵,炒时蔬。(全凭印象,菜名参考大众点评的商家菜品)张昆老师还带来几支啤酒,供同好者小酌。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作家聚餐究竟聊些什么呢?
(一)“花地”副刊
刘晓莉老师对身侧的吴小攀老师说,她上过《羊城晚报》的“花地”副刊,是一篇写沅陵的散文。吴小攀老师(闽南安溪人——当地以安溪铁观音著称,自述五十多岁,两鬓略白,人很清瘦,文质彬彬,一看就是读书之人)眉头微蹙,园林?南翔老师接道,湖南的沅陵,沈从文的第二故乡。吴小攀老师遂展颜,喔喔,你那篇(文章)改了又改!刘晓莉老师花枝乱颤,遮齿笑道,改了又改,我两千多字你给我改到只剩五六百。南翔老师说,五六百不止,千字左右是有的。(经核,实为818字)
吴小攀老师对刘晓莉老师认真说道,请不要觉得我们有意刁难,只是作者的每一句话,都须经得起编辑的仔细推敲——不经证实的话不能发表。之前我们有个稿子,作者说他的邻居就是李娜,还写李娜每天怎么辛苦练球,最后得出结论:只有超乎常人的努力才能获得重大的成功。但是很可惜,他的邻居是李娜这个说法缺乏确证。文章写得还很好呢,但就是没法发。刘晓莉老师似乎释怀一笑道,改成五六百字也蛮好的。
吴小攀老师又说,所以我明天在龙华书城讲“当下报纸副刊的写作”——这个题目还是南翔老师给我取的——就是要讲讲现在的报纸应该怎么办,文学副刊应该怎么办。刘晓莉老师嘿嘿笑道,这个题目拟得好,吴老师您要多讲讲,想投稿的都来听一听啊。(刘晓莉老师是龙华书城“对话大家”的活动主持人)吴小攀老师应道,时长有限,其实很难展开说透。比如说,副刊的散文应该怎么写,评论又该怎么写,还有诗歌,小说,单拎哪个出来都说不完。蒋鸣鸣老师说,吴老师你明天讲的报纸副刊写作我很感兴趣,我感觉你讲这个主题,其实也是告诉写作者,你们需要什么样的稿件,怎样写才能提高上稿率。刘晓莉老师笑嘻嘻打断,刘晓莉老师笑嘻嘻打断,肯定不是为了上稿率,人家格局比这高。吴老师是告诉大家站在编辑的立场如何选稿,以保证副刊一直以来坚守的高水准。
南翔老师追忆历史说,《羊城晚报》由时任**广东省委第一**陶铸主持创办,1957年10月1日创刊,是***第一张大型综合性晚报。著名散文家秦牧就曾任过《羊城晚报》副总编辑。(秦牧,广东汕头澄海人,著名散文家,其散文注重知识性与趣味性的融合。据秦牧《文学生涯回忆录》等资料记载,他自述,“报纸的工作,在我生平所干过的一切文化工作中,是最沉重的一种。但是报纸给人以严格的锻炼,我衷心感到获益不浅。”又说,“写文章,副刊更是包罗万象,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所不包,大千世界的诸般事物,都可以汇诸笔端。”对散文更有独到见解,“优秀的散文,应该言之有物,思想健康,文笔优美,富有个性,独具风格,饱含感情。我认为题材丰富和手法多样,文笔潇洒自如,才是较高的境界。” )
南翔老师又问,某报稿费好像比你们高,是什么原因?吴小攀老师说,他们稿费标准提高了,经济效益比我们稍好。我们的实在不好意思,有点低了。刘晓莉老师笑呵呵打圆场,能在你们这儿发表,就不为了那点稿费啦。你们是国内三大晚报副刊之一——《羊城晚报》“花地”副刊,《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赫赫有名。南翔老师说,“五色土”副刊这个名字也跟秦牧有关,秦牧的《社稷坛抒情》写到社稷坛五色土,《北京晚报》的副刊便用了“五色土”这个意象。吴小攀老师接着说,我们的市场毕竟还不是特别规范和完善,办报不赚钱,报纸广告也不赚钱,新媒体也赚不到钱——还是离不开财政扶持。蒋鸣鸣老师接茬问,《羊城晚报》除了“花地”副刊,是不是还有一份人文周刊?吴小攀老师颇得意道,是的,都是副刊部的,所以我们的版面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足的。
后来我想起,南翔老师的小说《伯爵猫》曾获2022花地文学榜“年度短篇小说金奖”,彼“花地文学榜”与此“花地”副刊,不正是同一个“花地”吗?于是哑然一笑。
(二)三本书
吴小攀老师带来数本新书《1927,我是鲁迅,我在广州》(花城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全书共17章,依托作者移情式的想象力和对史料的严谨运用,以鲁迅自述的口吻,讲述了鲁迅1927年年初从厦门到广州,并在中山大学执教,所度过的九个多月时光。鲁迅研究专家林贤治对此书这般评价:用第一人称叙事带冒险性质,作为一种传记形式,实验仍有意义。),一本送南翔老师,一本送刘晓莉老师,一本拟送中心书城未曾谋面的工作人员李想。除去还有几本留作讲座签赠用途外,尚余一本可送,因吴小攀老师获赠欧阳德彬新近同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集《故城往事》,但现场尚有不少作家老师未获赠书,便轻声询问德彬意见。
不等德彬应答,求书心切的吕学勇老师早已笑嘻嘻地举手,吴老师,吴老师,要不这本您先送我,因我正好在写和鲁迅相关的文章,我看完了再给德彬。德彬冲吴小攀老师笑言,一会儿在书城买一本找您签名。吴小攀老师愧疚道,没想到书带少了,对不住大家。你们把收货地址发我,等回了广州我给大家寄书。
南翔老师笑道,寄多麻烦,他们就在讲座现场买,既支持你,也支持了书城,一举两得。满座皆称是。南翔老师接着说,我也经常在中心书城买书。有人便问,您是有书城的购书卡券吗?南翔老师说,没有的,都是自掏腰包。刘晓莉老师接茬道,当下实体书店经营不易,南翔老师无论走到哪个书店都会尽量支持一下,现场买书以示致敬。
席间,德彬也低调赠出几本《故城往事》。我也获赠一本,翻阅后暂置一旁,却引来我另一侧的蒋鸣鸣老师顽童似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它的封面上。爱书和写作之人到底难掩好奇,可碍于德彬并不知晓他从湖南远道而来,未备赠书,因而也不想表现得过于关切,以免引出德彬对他的歉意来。吴小攀老师问德彬,“故城”是你老家吗?德彬嘿嘿应道,是小说建构出的一个地方。同样获赠新书的刘晓莉老师与德彬颇熟络,她问道,这个封面是你自己画的吗?德彬否认,刘晓莉老师却话锋一转,这画功特点不明显,你下回可以考虑自己画。德彬笑道,那我可画不来。我心下又暗接了一句,我画,书就不好卖了。刘晓莉老师故作惊人语,又对内页一番议论,大概是德彬新书的字不比吴小攀老师的字大,排版也不如吴小攀老师的疏朗有致云云,大家也不当真,都冁然而笑。以上所记虽是趣话,却也可见图书出版不乏门道和讲究,选纸、绘图、排版、印刷、装帧等等,因出版风格、作者倾向和对市场喜好的判断不一而各不相同,以至姿态万千、斑斓夺目。
刘晓莉老师又从随身的包包里掏出一本陈丹青先生的随笔集《除非我们亲历》(意指要理解旧时人事,除非我们亲历),品蓝色的封面透露着淡泊宁静的气质。她说,德彬你看,陈丹青老师这本书,也是疏疏朗朗的,就很好读。德彬笑笑,不做争论和主张。南翔老师却接过话茬,说陈丹青这本书收录了他过去十年间为亡故师友(高仓健、柯明、贺友直、程谷青、邢啸声、徐岩、侯一民、詹建俊、姚宏儒、万玛才旦)写的十篇纪念文章,颇为可观。又聊到陈丹青回忆与高仓健交往的一些细节,令人忍俊不禁又十分动容,无不欢笑复感喟。陈丹青自述,“此文(《记高仓健先生》)在网上传开后,祝振强先生发文《陈丹青怀念高仓健难掩“**”遗风》,指我写高仓健的态度‘居高临下’,‘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谨此谢谢祝先生的坦率——顺带告白:那次高仓健特意潜来旅舍找我,从腕子上摘表之前,坚持要我收下的是厚厚一叠的日币,装在信封里,数目不详——我猜他看我侍奉老母,又住在普通旅馆,心想做点什么——当下我不知如何是好,竭力推拒,那一瞬,他的目光真像在说:‘哥们,你要是不收……’同时捏住我的袖口。待我终于接了,他又塞了那枚表,‘周身一松’,旋即返车。”当时,南翔老师笑声爽朗,陈丹青说,人高仓健不光送我一支表,还给了一沓钱!
而惜字如金的张昆老师略作沉吟,谦恭说道,陈丹青的文字比我好。刘晓莉老师噗嗤笑了起来。张老师眨了眨眼不解问道,我的话有问题吗?刘晓莉老师说,不能和他比啊,他是大作家。张老师困惑道,他怎么是大作家呢?他是大画家。刘晓莉老师应道,他就是大作家。德彬倒像是拉架似的说,他又是大画家,又是大作家。我却觉得张昆老师所言既自信又谦逊,既真诚又可爱。其实陈丹青本人并不怎么认可自己的作家身份。他曾这样写道:“一个人不可以随便讲自己是读书人。我和书发生关系,是因为这些年写了几篇文章,凑成书,人家就说:你是写书的,抵赖不掉。有人忽然把我说成是优秀的散文家,这真是要命——我不过当了写作的客串,但要我对人家说‘我是读书人’,这句话说不出口。”
(三)新疆之行
在此次讲座之前,南翔老师刚刚结束对新疆喀什和塔县为期一周的采风采访。席间,刘晓莉老师对南翔老师说,南翔老师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写一篇好文章,但是回回都读文字,还是会感觉有点费力。您这次上新疆,要是带个摄像就好了,既能拍摄美景,又能记录您的行旅和感受。南翔老师哈哈笑道,陈康太(老师毕业多年的硕士研究生)不就是摄像吗?结果去了一周,他到最后一天才把相机拿出来。
吕学勇老师问,以前听说新疆的西瓜好吃,我还不以为然,能有多好吃?后来吃到了,才发现不是一般的甜,太好吃了。为什么新疆的西瓜那么甜,是因为温度吗?南翔老师答,确实主要还是日照长,温差大。但这还不是最稀奇的,我这回过去,发现当地的苹果掉落一地也没人捡,于是我们捡了一袋又一袋。那苹果也不是说多好看和多好吃,但就是掉落一地颇为壮观。我们将捡拾的一袋苹果从喀什带到塔县,又从塔县带喀什,还是吃不完。
这次出行主要是听深圳市对口支援新疆前方指挥部的安排。后来我们上红其拉甫,挂职在红其拉甫边检站的副站长来自宁波边检。聊起来发现,居然跟我在宁波北仑区委组织部工作的硕士研究生是老友。边检站在高原极端环境下,成功种植了39种蔬菜,养殖了11种家禽,)饲养了400多只蛋鸡,多到吃不完。而且他们的果树也都是不施肥不打药的……蒋鸣鸣老师好奇问道,怎么不施肥呢?南翔老师说,也不是完全不施肥,他们施有机肥,你想光鸡屎都那么厚,多肥啊!简单发酵处理就能用。
10月2日,南翔老师还应喀什大学与深圳市对口支援新疆前方指挥部联合邀请,到喀什大学做讲座,以他的非虚构作品集《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为切入口,解读中国手艺人背后的故事。深圳大学原校长章必功看到后点评:听者,闭门推出窗前月;说者,投石冲开水底天。喀什大学文学院学生更是高调表示,对我来说,这(指听南翔老师讲座)是我10月最幸运的事!!!
(四)天南海北
吴小攀老师因感冒,当天的声音状态非常不好,据他说,来深当天下午两点多,才意外失声,即便力竭也只能发出低沉嘶哑的声响。因此席间众人皆劝他少说话,并且不要吃辣也不要喝酒。他致歉并照做。但大家还是会忍不住与他交流,他也恭谨谦卑地应答。吕学勇老师再三热心提醒,不要再说话了,不然一会儿讲座没准真说不出话来。我也有过两三次类似症状,要禁声一周才见好。你连着做两天讲座,病情多半是要加重的,所以更要小心。吴小攀老师愧疚地笑了笑道,好的,我注意。我来之前,也吃了不少药了,你们看。说着翻出手机相片,果然琳琅满目,依稀还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从手机屏里弥漫而出。
吕学勇老师说,我这儿有一个细节要说与吴老师,您当一笑话听就行。我有一个同学,她以前和周作人住一个胡同,并且还挨着。她爸爸说,周作人有个儿子,是瘫子。我一听很兴奋,谁也没想到他还有个儿子,还是个瘫子。这是重大发现啊!我后来跟李云龙友说,他也说这个发现不得了。谁知再细问同学她爸,他却无一事能确认。真可惜了,他们还和周作人挨着住了那么多年,却什么也没记住,什么也没搞明白,稀里糊涂的。吴小攀老师说,真是这样,很多故居或研究院里,那些和名人相熟的人,到头来也是很多事都搞不清楚。(这段内容的精准版本还有待吕学勇老师亲自写出,稍作“剧透”幸勿嗔怪)
吕学勇老师也是个妙人。据深圳作家胡笑兰的散文《深圳文化的守夜人》记载,南翔老师曾如是说:“我的书友,来自美国甲骨文公司的吕学勇,大学学的是理工科,工作单位在南山甲骨文分公司。自从参与书城晚八点之后,除了出差,几乎场场不落。谈及多次在书城和图书馆追听讲座的感受,有一次他这么给我说,记得当初我在芝加哥,为听一场聂华苓的讲座,甚至不惜驾车几百英里,从伊利诺亚州到相邻的依阿华州,听后兴奋不已。晚八点周五书友会能请来这么多高水平的嘉宾来开讲,我来书城又这么方便,岂能把这宝贵的机会放跑。这样的讲座,别说在美国罕有,就是在我生长的北京也少有。”
德彬博士毕业在即,南翔老师作为他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和博士论文预答辩评委,对其论文评审的进展不免关心。谈论间,南翔老师对时下文学院设置太多学科颇感不忿,并直言,文学院的学生其实只需具备两种能力,一曰鉴赏能力,二曰写作能力,便可无往而不利。在座无不认同。
南翔老师席间还多次起身为众人搛菜,对我似乎所“赠”尤多。当我用完一钵饭后,他又给我递来不少饭菜,令人感动。刘晓莉老师打诨道,南翔老师这分明是对你偏爱啊,都没给我这么多。应该是因为你的文章写了他吧?(指我已写下与南翔老师相关的几万字文章)哈哈,我不嫉妒了,我不嫉妒了。南翔老师呵呵笑道,我主要是感谢他帮我找回了三十多年前的文章。闻听此言,我也欢欣。
开席前,南翔老师曾为吴小攀老师介绍众人。介绍我时,说我是其硕士研究生,写一些散文、诗歌、评论。并且自问自答,继磊厉害在什么地方呢?他连我三十多年前的文章都能找到,那时还没有网络!——在我还没有帮着找文章之前,南翔老师认为我的厉害之处是记性好,十多年前的事情都记得清楚。张昆老师听后赞道,那确实厉害。我很早以前在《百花洲》发过几个小说,现在连小说标题都记不得了。我不敢大包大揽,或出风头展示,但默默记下,只在听讲座前,抽空用移动图书馆app,熟练找到他发表在《百花洲》上的小说信息,并发起图书馆文献传递服务申请。微信截图告知张昆老师,他惊喜道,还能这样?回头看,张昆老师在《百花洲》上发表小说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此外,南翔老师还和吴小攀等老师深聊了鲁迅、周作人、许广平、周海婴、周令飞、刘再复、彭小莲等一众文艺名人。鉴于知识信息量太大,又不易记得精准,为避文责,就不再赘述了。
以上所记,或有出入,但大致不差。
现在知道作家聚餐都聊些什么了吗?
五、文学纪事——心怀文学忆师友
(一)困顿
十多年前的盛夏,深圳大学里凤凰花在热烈燃烧,栖身其中的雏鹰们扑棱着翅膀,迫不及待要投入新欢蓝天的怀抱。彼时我是一名法学生,学业尚可,却就业无门。反观学院好些人,他们前程锦绣,招人嫉妒。看着春风得意的他们,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街道办主任、公检法要员、金牌律师、商界大佬。
舍友们也都去向已定,提前搬出了宿舍,只剩我临门怅望。满屋子仅存的那一方草席,寂寞得像一座孤岛。楼下车水马龙,风声呼啸,不远处的深圳湾惊涛拍岸,青春的特区热闹非凡。特区终究是太大了,我的孤岛刚刚好,它和我的寂寞一般大小。
我掏出从华强北买来的摩托罗拉,用糊得掉渣的镜头,记录下无边的凄凉。镜头下满是难以言喻的狼藉,充斥着不留情面的嘲讽。
那段时间,我时常会想起一位法学教授悲天悯人的断言,“法学院的学生,只有优秀和不及格。你们中的很多人,最后恐怕都会转行的。”以及朋友介绍的一位准女教师帮忙包装简历时不经心的批判,“你这过往只能算是经历,也好意思写到工作经验里去吗?”不觉后背发凉。
我该何去何从?
朋友说,不如做销售吧?想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向前冲!起初我很抗拒,销售行业草莽英雄太多,野蛮狂放的生存法则更令人生畏。贸然闯入,即便不会粉身碎骨,多半也是朝不保夕。架不住朋友吹耳边风,我勉强开始海投简历,面试通知纷至沓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家地产销售公司说可以录用我,但我必须在随后的一个月内卖出一套二手房,作为投名状。当然,递上投名状,也不可高兴太早,毕竟这份工作无底薪,混不好随时有断炊之虞。我一时没有主意,只好先应承下来,再做打算。我找到开房产中介公司的同学问计,他劝我不要病急乱投医,因为入错行比找错老婆还闹心,秀才舞枪终归是使不上劲。“法学是香饽饽,怕什么?”
真是这样吗?法学专业就业率连年垫底,外人不太关心,我却早有耳闻。可是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加上自己连年获学业奖学金,并不太在意就业问题。终日按部就班地上课,课后享受人生,优哉游哉,仿佛胜券在握。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会遭遇滑铁卢?
其实,今日的苦果早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就已种下。我实在不该违心填报法学专业,而与心仪的文学专业失之交臂,仅仅因为周围人多看低文学,而更加推崇法学。那时的我,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而轻视了自己的意愿。“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处在就业困顿中日久,我终于看清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为了牢牢掌握人生主动权,我下定决心:以一年为限,考上深圳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正是从这个决定开始,我的人生变得生机勃勃。
(二)拜师
咬牙奋战一年后,我以笔试第一、综合第三的成绩跨专业考入深圳大学文学院,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开学第一天,阳光多么明媚!校园里到处弥漫着青草的香甜气息,迎面走来的象牙塔中人,也让我倍感亲切。
“我又回来啦!”我在心底呐喊、欢呼。
兴奋的劲头过去后,我开始面临拜师的问题。读书做学问,拜在谁门下,是顶顶要紧的事情,绝不是一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以敷衍过去的。就像升级打怪,拥有高端配置的人总是更加如鱼得水。但是拜谁,何时拜,拜不拜得成,我都不甚了然。此时,一位师姐向我推荐作家教授相南翔,其言真其意切,我不由地蠢蠢欲动起来。刚准备联系他并毛遂自荐,就听闻其门下已无虚席,我的内心无比凌乱。“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到底是经验太浅,痛失了良机。
我曾为此不动声色地懊恼过好些时日,食不甘味,若有所失。放课后走在树影摇曳的校道上,时常萌生孤苦之感,并陷入自我怀疑:即便我第一个联系他,也会被拒之门外的吧?说到底,我算哪根葱呢?不过是走了背运又被上天垂怜了一把的可怜虫罢了。索性在人前做个小透明吧,加把劲,努努力,毕业后能谋份职业,也就够好的了,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就在我决意不再纠结时,好运降临了。某日,我竟接到南翔老师抛来的橄榄枝,受邀与其门生一起担任文学院本科生的课堂助教。我简直要给这从天而降的幸福砸晕了,快活得只想转圈圈。我相信是自己的某些特质,尤其是文学上的潜质被慧眼相中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对接下来的一切充满了期待,就像毫无战功的士兵期待一场子虚乌有的授勋仪式一样。在经历了出校门后不大不小的挫折后,我需要一场又一场、或大又或小的胜利来重塑自尊和自信,更渴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我成了南翔老师的半个门生。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生命体验。类似的体验可以追溯到我读小学五年级时。那时我在班上是学优生,颇有些优越感,在一次班委换届中,我意外落选,只好落寞地走出教室,越走越远。就在这时,一位新当选的班委冲过来截住我,喘着粗气告诉我,班主任决定任命我为副班长,叫我回去开会。人生的大起大落我未必经历过,但像这样充满戏剧性又对我意义非凡的瞬间,却让我对生活满怀感激。它们看似偶然的出现,给了我相信未来的勇气。
(三)学艺
入得师门,处处留心皆学问。他举手投足间沉稳与灵动兼备,儒雅共睿智齐飞,绣口可述华章,妙手能成佳作,何处不风流?他面容清癯,目光如炬,乍看严肃冷峻,熟识后才懂他的慈心热肠。他思想深邃,举重若轻,谈笑间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引无数学生友人竞折腰。
他就像一株散发馥郁芬芳的奇花异草,引来许多蜂蝶蹁跹起舞。他有时在办公室与学生谈文论艺;有时又像亚里士多德的“散步学派”那样,在行走中启迪智慧;有时还会引导学生走出象牙塔,将文学的触角伸往复杂生动的社会场景。
我对他的崇敬是从感悟他的文学观开始的。他曾在《为何要与文学为伍》一文中这样写道:
“文学是一个人思想的度量、气质的检验、才情的裸呈;文学又是一个人生命的延续、言语的展列、交流的对手。
文学未必能够经世致用,未必能够成为眉目的妆点,甚至也未必能够成为巧妇手中的炊薪;但她却可能是孩童手中的一只风筝,少妇眉间的一点相思,农妇榻旁的一柄蒲扇,旅人皮囊的一捧甘泉。
文学之不可以亵渎,正如生命之不可以轻觑;文学之不可以离弃,正如良善之不可以侮慢;文学之不可以拘囚,正如思想之不可以禁锢。
捧起来,文学很重很重,重到如炉如鼎;
放下去,文学很轻很轻,轻到如羽如风。”
他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文学是滔滔汨汨的人文资源,是永不言弃的精神情侣,是默默守望的情感依附。”
他认为文学创作须具备三大信息量,即丰富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创新的审美信息量。还要做到三个打通,即历史和现实的打通,自己的经历和父兄辈的经历打通,虚构和非虚构的打通。这些理论非深入践行难得其中精髓,我们这些学生听得也似懂非懂,但就像一颗种子落入泥土中,机缘到了自会萌芽。
他很少会鼓励我们为文学而文学,也不提倡从文学中来到文学中去。他曾望着办公室外婀娜多姿的凤凰木语重心长地说道,作家最好得是杂家,既是半个裁缝师、又是半个花木匠,既会抡锤打铁,又懂泡制咖啡。他本人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文学创作中,始终坚持关注三个维度:一是关乎记忆与追问的历史维度,二是展现挞伐与敬畏的生态维度;三是彰显情怀与变迁的人文维度。没有丰富而庞杂的知识和深刻而精纯的思考,在任何一个维度上都很难有所作为。他却能在三个维度上长袖善舞,斩获颇丰,怎不让人惊叹。
都说文学院不培养作家,这话虽然绝对,但也道出了创作的艰辛。“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有些人只读教材,应付考试没问题,想当作家却难;有些人涉猎广博,但疏于动笔,思想和语言都缺乏砥砺,想当作家也难;只有那些勤于读书,善于思考,敢于创作,且还有几分天赋的人,才适合走作家道路。当作家,拼到底是天赋,但更多时候讲究的是另一个字:敢!敢不敢试试?敢不敢丢脸?敢不敢屡败屡战,直至春风得意?南翔老师说得更加浅显明白,他在一次小说创作课上,信誓旦旦地告诫我们,不要说你们不会写作,除非你们写了好几麻袋废稿后,依然毫无起色。但是我敢用自己的写作经历保证,这事绝无可能!
后来班上同学为前途奔波,鲜有坚持写作的。我虽愚钝,又后知后觉,但始终记着他这番话。时至今日,我能重提拙笔,尝试走写作道路,也离不开那些话的鼓励。他一锤定音的话语,在学生心中破除了文学创作的神秘性和唯天才论,让我看到了量变的巨大作用。
话虽如此,但放眼全校,文学素养深厚的学生依然凤毛麟角。正因为稀缺,他才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对热爱文学且有创作才华的学生偏爱三分。
后来,我便听说他身边就有这么一位值得被“偏爱三分”的学生。
那个学生叫欧阳德彬。
(四)兄弟
欧阳德彬是何许人,竟能得到作家的偏爱?
某日,南翔老师介绍我与他认识,我得以细致观察他。典型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镜片后面一双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偶尔会闪过狡黠童真的一瞥。他穿着一身稍显土气的黑衬衫和洗得有些褪色的牛仔裤,挎一个粗糙厚实的帆布书包,蹬一双反季节的登山鞋。我目测此人还不失憨厚纯良。
“德彬打算备考我的研究生,考了两年了,分数低得太多,备考没得要领。听说你是考霸,能不能帮帮他?”他郑重其事,我很难拒绝。我微笑点头。
他又将手搭到我肩头,笑哈哈地说道,“你宿舍有空床位吗?以后德彬的考研就由你来指导,有没有问题?”
老实说,我那宿舍就俩人,四个床位,不好昧心婉拒,何况多个人作伴,也是求之不得。
“热烈欢迎!”
“之前我备考找不到方向,走了很多弯路。这回师兄能指导,考上研究生指日可待!”
于是,在征得舍友同意后,德彬便正式搬入位于南山大道的深圳大学创华研究生校外公寓,与我们朝夕相对。
看得出德彬很喜欢这个新住处。刚到那几日,经常睡到日上三竿,全然没有初来乍到的陌生与不适。我既受重托,便不能有辱使命,只好经常摇床踹板制造声响,赶他去上自习。他叽叽咕咕极不情愿,好歹起了床,先去开水间打半盆热水来洗脸,又从抽屉翻出一颗生猛野山椒胡乱嚼起来,这才彻底清醒,挎上帆布书包去上自习。此时,他的复习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规划。
他喜欢玩刀塔游戏,还经常喊我们看他“超神”。我不太懂什么叫超神,猜测多半与制霸全场无异。为了监督他备考,在他玩兴正盛时,我时常泼冷水,“再这么下去,恐怕只能继续在城市边缘漫步啦!”
所谓“城市边缘漫步”,出自于他那段时间集中精力创作的系列散文《城市边缘的漫步》(后集结出版)。他在里边摹写了一群城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深入探讨了城市与人的关系,并对底层群体展现了深切的人文关怀。他还创作了一批城市小说,被评论家赞为“力比多叙事”。此时,我对他的文学才华已十分了然,亦十分钦佩。
在我一遍遍的规劝下,他似乎想通了,终于停下了游戏角色手中挥舞的大刀,删档退出游戏,默默地卸掉了曾经亲密无间的刀塔。他说,是我的一句“要是连刀塔都能戒掉,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鼓舞了他,使他决意不再逃避内心的惶惑,不再沉溺于之前考研失败的阴影,打算正式接受我们的备考建议,并请我们督促他认认真真做成这件事。
他开始管我叫兄弟。我相信他是认真的。备考之余,他会教我一些写作技巧,分享他的创作故事或搞笑花絮。我底子薄,吸收不了太多,但每天听他讲讲,也觉得蛮有意思。我在写作上有什么困惑也会跟他说,他知无不言,当然偶尔也会挠头,直呼这事难搞!
我们经常到楼下的“经济小炒”饭馆吃饭。出于兄弟道义,他会指着面前的菜或正在颠勺的潮汕厨娘,要我开动脑筋写些文章。这使我很感动。后来,他在散文《遗忘之地》里这样记述当时的情景:
“有段时期,生活中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邀上三五个聊得来的兄弟,走进一家叫‘经济小炒’的饭馆,搬出桌椅放在店外,点上几盘小菜,叫上几瓶啤酒,然后推心置腹海阔天空。或嘲讽学术,或品鉴经过的女人,或拍桌子骂娘——包括白天遇见不顺心的事,碰上行为下作的人,听了污人耳目的课。”
他还写道:
“寒鸦比去年见他时开朗了许多,文章也写得好了。我们都为他高兴。木木说他感觉到压力了,明日要拿上笔记本到图书馆用功。书生说,他接着写小说,一天写上一两千字,才觉得时光没有虚度。”
我是寒鸦,舍友是木木,德彬便是那书生。
他后来跟我说,他在北方过得不如意,南下追随南翔老师,更像是一场精神逃亡。为了排遣无边的寂寞,他曾蛰伏在洛阳一间不起眼的学院里,写秃过许多笔,练废过许多纸。“我哪里是什么天才,不过是比许多人更能吃苦罢了。”
写作已然成了他最自然的呼吸,他无时不在写作:写作时固然是在写作,阅读时也是在写作,即便与我们交谈时,他也是在写作。他热衷于用神秘的文学语言编织一段故事,秘闻一般讲给我们听。他越讲越起劲,我们越听感觉越离谱。见我们不信,他还一口唾沫一个钉儿地保证,这事儿绝对真实,绝无半点虚构,骗人是小狗。
(五)阅世
南翔老师社会活动多,每有外出机会,总想着自己的学生。他就曾对深居简出的德彬说过,“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对阅历尚浅的你来说,行万里路远比读万卷书重要。”
2011年,观澜街道办举办“观澜印象”有奖征文比赛。南翔老师带我们去采风,徜徉在古朴的观澜版画村,漫步于幽静的观澜古墟,观澜听涛,感悟百年沧桑。回来后,各自闭门命笔,欣然投稿。
我曾这样描述舍友的征文构思经历:
“醉眼朦胧中,他再次踏上去往观澜的路途,在版画村附近,一辆面包车正在逆行。逆行,逆行,他喃喃自语,现实中的意象撞进了文学世界,灵感如惊鸿闪现,观澜不正是一座逆行的城市吗?在天下滔滔皆归经济的当下,观澜的不争如同观澜河静水流深,老榕树和红楼伴着洗尽铅华的旧墟静默无声,版画村在微风细雨里抽枝吐蕊,这是何等风流!他精神大振,手指在键盘上灵活跳跃,一段精彩的指尖芭蕾过后,随笔《逆行的城市》应运而生,并在当年的主题征文中脱颖而出。”
评选结果很快出来了,德彬和舍友荣获二等奖,班上同学拿到三等奖,只有我得的是优秀奖。这令我十分难堪,并且积郁多日。强烈的自尊心和被激发的胜负欲,使我斗志昂然。我矢志读书,勤写苦练,很快便收获了大家的刮目相看。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特意翻出了当年的征文评选排名。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在当年我瞧不上的优秀奖名单里头,深圳本土作家陈再见、郭建勋的名字赫然在列。我不免责问自己,当年到底在不爽什么呢?
南翔老师古典功底深厚,行文或交谈中时有古诗词蹦出,我仔细听取,当作提升学养的线索,从中记住了白居易的“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渐渐又发现,上大学前曾当过七年铁路工人的南翔老师,似乎也在遥尊乐天为师,始终心系弱势与底层。试举一例:某年,他偶然得知惠州有疍民(以船为家的船民)的踪迹,于是驱车探访,一来二去,竟和惠州西枝江上一户水上人家成了朋友,之后几乎年年必带一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前去探望。欧阳德彬和我曾有幸亲历。疍民们终生漂泊水上,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过得十分清苦。南翔老师说,在疍民晃晃悠悠的船上,有两个细节令他难忘,一是船上无电,照明用的是液化气灯;二是江水不能饮用,需要远到岸上去买自来水,五毛钱一担。有感于疍民之苦,他四处奔走,推荐纪录片导演拍摄聚焦疍民生活的纪录片《岸上的河流》,带疑患肾性高血压的船主就医,联系惠州电视台上船采访……他还撰写了散文《最后的疍民》,在船主病故后又创作小说《老桂家的鱼》,无一不是在为疍民奋力一呼。
托南翔老师的福,读研三年,我见过不少作家和编辑,也更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比如阿乙,一个不屑于与我等合影的极度敏感、内敛且骄傲的作家。直到很久以后,读了他的小说集《鸟,看见我了》,为他的才华折服,我对他的印象才有所改观。比如蔡东,一个令我心动却始终高冷的女作家。某次聚会上,南翔老师见我可怜,主动为我牵线,想让我与文艺女神搭上话,我却只能看着女神和德彬谈笑风生。比如儿童文学作家贾小山,她是《福建文学》的编辑,也是鼓励德彬创作《城市边缘的漫步》系列散文并集结出版的明师。我曾将自己的习作发给她,原指望能得到一些中肯的意见,没成想只收到几个婉拒的网络表情,自信心备受打击。比如骆以军,一个创作风格别致、谈吐更加动人的台湾作家。和他抵肩吃海鲜自助餐的经历至今难忘,听他讲台湾文学更是令人愉快。又比如师承王安忆的青年作家甫跃辉,最爱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一类的鸿篇巨著,出过几本书,还担任《上海文学》的杂志编辑,真可谓少年得志。
我曾经很傻也很狂妄,总以为假以时日,自己也能成为像他们那样风光神气的人物。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普通的我,他们可能已成为更加神气的他们。没有了南翔老师的提携,我连与他们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德彬知我在作家面前自卑,时常用自嘲来宽慰我。他希望我能在创作上后来居上,但我终究没有做到。
(六)追光
云卷云舒间,许多年过去了。
南翔老师退休了。德彬性本爱丘山,不愿入樊笼,索性当起了职业读书人。我则当了老师又辞职,后来考入深圳海事局。
南翔老师一点也不像退休人士。他镇日忙得不可开交,主持深圳中心书城“深圳晚八点”公益节目,开展田野调查和人物走访、潜心文学创作……在在都是他停不下来的明证。2019年,他推出非虚构《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在书中,他选取15类技艺,15名手艺人,包括木匠、药师、制茶师、壮族女红、捞纸工、铁板浮雕师、夏布绣传人、棉花画传人、八宝印泥传人、成都漆艺传人、蜀绣传人、蜀锦传人、锡伯族角弓传人、平乐郭氏正骨传人等,熔铸历史与当下、理想与审美、思辨与情感,细致刻画手艺人的性格,用心勾勒手艺的发展脉络,深情关切手艺和手艺人的未来发展,试图唤起大众对手艺人及其技艺的现实关注。2022年,他的小说作品《伯爵猫》获评2022花地文学榜“年度短篇小说”。2023年,他本人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优秀作家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以有着“短篇圣手”美誉的作家林斤澜命名,是国内唯一一个以短篇小说命名的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给南翔老师的颁奖词这样写道:“南翔的短篇小说创作是多向度的,扎向大地的生活根须和长向天空的社会枝叶,使他的作品内涵丰饶、视野广袤、人物立体、风格鲜明。多棱镜般折射的艺术之光,探照人生际遇和社会表情的内里,叙写着真切的世情人性。……”南翔老师始终与文学为伴,坚持为文学添彩。在他的生活里文学从不缺席,文学是毕其一生都要追逐的一道光。
再见到他,是在他主持的“深圳晚八点”活动现场。他向主讲嘉宾郑重介绍了我。他很高兴我还葆有文学情怀,鼓励我留心观察生活,找到自己的创作优势,早日写出具备三大信息量的好作品。
德彬比以前更加沉稳了。他在喧嚣的东门步行街租了一间小房子,辟为工作室,室内曲径通幽,书架形成天然屏障。他很得意,说那是他的堡垒,坚不可摧,安全感十足。他意志力坚定,别人上班,他也“上班”,别人周末休息,他依然“上班”。每天上午他会关闭手机切断外界干扰,全神贯注博览群书,偶尔写写文章。“想看的书太多了,哪有功夫闲聊啊!”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宏伟的阅读计划,立志通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从1901年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孤独与深思》获奖起算,迄今已有百多位作家的百多部作品获奖,要以职业读书人的眼光读通读透是非常不易的。我问他,你读书快吗?他说,很慢。带着思考去读,没法快。他会在书上随处圈点,即便是精装本也毫不吝惜。他也不唯诺奖,古今中外名家经典无不涉猎。像个虔诚的信徒似的,他对大师们洞察人心的高超本领赞叹不已,“真不愧是大师啊,太牛了,简直一针见血!”他的文学品质在大师们的悉心调教下也日新月异。可我还是有疑虑,读书能填饱肚子吗?莫非有情饮水饱?德彬跟我说,如今的读书人未必能大富大贵,但只要文学创作足够好,发表的期刊上档次,就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所需。说完还冲我一笑,颇有深意地说道,偶尔再当当文学评委、做做活动主持、搞搞作文辅导,生活完全没问题!他把自己关在书的迷宫里,穿越时空烟云,追随大师脚步,探寻着更高更美的文学境界。饥肠辘辘了,就独自上街找些快餐果腹,日子过得孤独而充实。
2020年的深秋时节,我和德彬约在东门吃烤鱼。当时服务员端上来的到底是江团鱼还是鲟龙鱼,我没记住,只记得是一个劲儿地夹鱼吃肉了。自从研究生毕业后,我已许久没吃过那么焦香诱人的烤鱼。依稀又见一群人齐聚“经济小炒”饭馆的欢乐场景,那是多么摇曳生姿的青春啊!
几杯冰啤下肚后,我们不禁聊起了毕业后的诸多遭遇。在经历了社会的反复洗礼后,我们都多了几分老成持重,少了些许顾盼自雄。所不同的是,我开始学会与规则共舞,他却始终保持着特立独行的姿态。
“我还是想再闯一闯文学这条路。”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我知道他能懂。
“你终于想通了。”他仿佛觉得我早该如此。
“我能行吗?”
“香港作家马家辉五十几岁才开始写小说,他都能行,你怎么就不行?”
这番话大大鼓舞了我。
我从小就有当作家的念头,藉由文学,我看到了无限大的世界,小到《豌豆姑娘》《爱丽丝梦游仙境》《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大到《科幻世界》杂志里的宇宙苍穹。也能和少数民族少年雨林冒险,随福尔摩斯探案,探寻金字塔和史前文明的奥秘,为《悲惨世界》里的苦役犯鸣冤……因为文学,我也萌生了创造一个世界的冲动。因为打小热衷读书,我的作文成绩还算不错,在同学中小有名气,小学时就有文章入选全县学生作品集;初中时在竞赛获奖作文中直言渴望财富,只为能拥有一座私人图书馆;高中时随堂写出满分作文,全校传阅,风光一时。然而,入了应试作文的窠臼,想象力得不到更多张扬,作家梦也日渐遥远。直至考取文学研究生,在南翔老师的引导下,才开始有意识地尝试文学创作,就像企鹅走路,歪歪扭扭,举止笨拙。尽管发表了一些小文,作家梦也并不被看好,在德彬的禀赋面前更是自惭形秽。因此,德彬的激励和肯定,对我不啻一剂药丸,疗愈卑怯的心病。
后来我在网上读到了马家辉的专访。他说自己写过三十多年的专栏,却没被当作是作家。“似乎没有小说、长篇小说、诗这样纯粹的文学创作,作家的身份就没那么确凿、纯粹。所以我就犯了不服气的脾气了。”才知道,人家确实是五十几岁才开始写小说,但五十岁前没闲着,早就是专栏作家了。再想起德彬那番话,不禁莞尔并心头一暖。
在极度迷茫的时候,我曾叩问过生命价值:
我的价值在哪里?我看不清。如果别人轻我贱我踩低我,我该如何自处?是赔笑脸奉承“您说得对,我确实是孙子”?还是苦恼世道为何如此艰险?如果周围人包容了我的庸碌,我能否心安理得地碌碌无为?我能忍受此生窝囊、一事无成吗?
和德彬一番对谈后,我更加笃定了那个意义非凡的选择:
“我开始全面审视自己的优缺点,审视自己的脾气秉性,审视自己心底的追求和渴望。最终,我发现惟有读书写作能解我忧虑,并重塑个人价值。
我愿意游历过去与当下,穿梭现实与虚幻,以挑剔之眼,洞见人性之幽微;以颤抖之笔,写下朴素的思考。笔在手上,犹钢枪在战士身上,搁笔如同缴械,在深知谫陋的同时,我选择不缴械不投降,继续迎难而上,用阅读滋养写作,用写作重塑价值。”
重新走上创作道路后,我开启了随时读书模式。上下班路上读、午休时候读、夜里睡前读,读到精彩段落,会拍照或截图与德彬分享,德彬很快回复一段读书笔记作为回应。我曾想效仿德彬那种满纸涂鸦的读法,被妻子明令禁止,除了家里那本收录了我一篇文章的文集外,其他图书一概不许乱涂乱画,以免影响他人的阅读观感。于是我将那本文集画了个遍,又瞒着妻子买了一套《追忆似水年华》七卷本放在办公室,趁着午休边读边画,愣是把名著读出了偷情的惊险感来。我贪婪地汲取着文学的养分,像一只瘪气的轮胎慢慢饱满起来,期待着随时冲破观念的藩篱,越过思想的荆棘和语言的戈壁,迈入文学创作的正轨。
2021年,德彬高分考上深圳大学文学博士,他的文学之路越走越坦荡。同年,我如愿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对文学创作又多了几分信心: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积跬步可以至千里。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对于我们来说,文学就是最大最圆的月亮。我们都在追逐文学的月光,也都渴望变成自带光亮的萤火虫甚至是火炬。这是我们永恒的愿望。
但我与南翔老师还有德彬差距实在太大。望着他们一骑绝尘,解锁一张张神秘魅惑的文学地图,只能一声轻叹,然后拍拍不争气的小毛驴,一寸一寸向前进。他们在文学道路上的进取,于我就像传说,如真似幻。我只能以周杰伦的《蜗牛》自勉: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我步履艰辛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进发,伸手向前一握,所得常是冷雾和虚空。我知道他们就在前面,或许在一片竹林里,或许在一方水塘边,或许在苍凉的高山上,又或许在错落的村寨里。他们总是风雨兼程,我却听到空灵的召唤。我要追上去,以作者的姿态与他们并肩站立。
我仿佛看见多年以后,师友三人并肩闯荡在漫漫文学路上。到那时,我不止是他们的仰望者和追随者,更是风雨同舟的寻路人。
六、补记
2024年3月9日,南翔老师在《洛杉矶的蓝花楹》新书首发暨读者见面会上,答读者问时如是说,我要是不写作,就感觉跟孤魂野鬼没两样。
2024年7月5日,南翔老师在“深圳晚八点”活动现场勉励我,刀越磨越利,笔越写越快,不必在意能不能发表,一定要多写,先把量攒起来,再徐徐而图之。
(近日读到汪曾祺“批评”青年作家苏北:“不自信,手太懒。说沈先生刚到北京,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硬是靠一支笔,打下一个天下;说老舍先生每天写500字,有的写没的写,500字,你们这么年轻,手这么懒,一年中不写几个字,怎么行!”——引自苏北《苏北作品精品集:妄言与私语》,读到这我就想起南翔老师对我的勉励)
2024年9月8日,在一次聚会上,南翔老师介绍我时,说我近来创作势头很猛(指诗歌、散文、评论写得较勤,但我深知差得还太远),嘱我一定要多读多写。质朴的道理出自敬重的老师,分量自然不同寻常,我将铭记且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