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

—— 给我的母亲。我到达的地方，你可以看见

1.

老妈突然就走了。

符合她一贯风格，不拖泥带水。她最怕给我们添麻烦。

我的错，是我不孝。如果做了PET-CT，或许有更好的诊治方案。我的自以为是和懦弱，贻误了她的治疗。

去年12月22日晨，老爸微信说：“老妈好像很累，早餐不知道放麦片。”爸那几天发烧，妈操心照顾，夜不安寐。我们以为她只是累了。

老妈住院了。两次核磁检查，疑似脑转移瘤。

转机出现在会诊，神经外科医生语气果决：“不是肿瘤！”

“太好了！”我对医生双手合十，如对着救苦救难的神明。

当天下午，我不放心，又致电询问，医生依旧明确：“我认为不是肿瘤！”——这个答案把我从焦虑悲伤里拯救出来。

“技高人胆大。如此自信，一定是专业能力强！”我逢人说，也这么想。放下悬着的心。

住院七天后，老妈恢复正常。内科安排出院，仍建议做PET-CT排查。我很犹豫：全身打造影剂，检查时间长，妈能否承受？辐射的副作用，不仅怕她受影响，我陪伴她去做检查，我也很怕辐射影响我自己。

PET-CT在地下车库的幽僻角落，加深我排斥和反感，辐射强，普通科室何至深藏于此。

脑转移瘤一般来自肺、肠胃和乳腺。老妈已做较全面检查，五项肿瘤标志物阴性，肺和腹腔CT正常，肠胃食欲好，就差没查乳腺。

在乳腺科，我问：肿瘤标志物阴性是否意味没问题？女医师温和地笑：“何不带老人家来看诊呢，我一摸就清楚！”

我哄老妈去医院。女医师触诊后说：“比我都好！”又夸老妈发型漂亮。我开心道：“老太82岁了，每天看手机新闻，发微信，炒股票，心算比我都快！”医生说再做个彩超更稳妥。

我对彩超医生说：“乳腺科触诊没问题，做彩超是为放心。”似乎唯恐医生过于负责、小题大做又弄出子虚乌有，生怕再惊扰我好不容易放下的心。我不像在为老妈排查，更像在给自己派定心丸。

做完彩超，我取消PET-CT预约。该做的排查都做了。我相信神经外科不是肿瘤的结论。

美网八强前夕，我找出郑钦文战胜萨巴伦卡的依据，相信她能赢。朋友质疑：凭什么，用爱发电吗？

对于老妈的诊治，我是否也异曲同工？

从12月29日出院到4月份，老妈一切正常。我愈加安心。

每次去帮妈开药，我说：“她能吃能睡，每天锻炼身体，生活完全自理，各项排查都做了，应该没问题。”医生悠悠道：“那些检查不能替代PET-CT，比如骨骼就看不到。”

那咋办，哄老妈去检查很难。服药需查肝功能，社康就在小区，她坚决不去，何谈去医院呢？调整药物剂量后，她食欲日趋正常。我依旧乐观。

4月8号下午，她微信说：老妈刚才，有点看不清手机了。

我宽慰她：没关系的，偶尔。我毫无警觉，因为药物有视觉、嗜睡和精神不振等副作用。

再次去开药，医生说：“药物不至于这么大副作用，可能是肿瘤占位所致。”我依旧不以为意，觉得是内科和外科杠上了，神经外科都说不是肿瘤。

4月中旬，我下午回家，老妈在阳台听到开门声，“是我女儿吧？”见我进客厅，她哽咽道：“龙龙，你好久没来了！”我诧异，前几天不是才来过吗？那阵子她看手机模糊，可能感觉不对劲，盼望对儿子倾诉吧。我扶她在沙发坐下，“妈，医生说你很好，你没问题！”

对于身体，她感觉到了变化，可能有点忐忑。她爱我们，爱这个家，她多么希望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妈，医生说你很好，你没问题！” 我重复说道。当时，她双手置于两膝间，小心翼翼认真听的表情，似在等待判决。那情景，我如今想起就难过。即便如此，我依旧粗心，没问她为啥哭，也没问哪不舒服。我真是不合格的儿子！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孩子，把生命和诊治都托付给了我，我却没尽责。

老妈指一指窗外阴沉的天空：“快下雨了，你早点回去。”

曾经，每次我带食物给他们，寒暄两句，放下东西就走。久而久之，母亲应能感觉到，我把去探望他们视为负累。我甚至问朋友：“你们是否觉得父母家，暮气沉沉的？”知子莫若母，她住院，我去探望，她都催我：“回去，你回去，别累着。”

2.

小区花园里，一只鸟妈妈引领一群幼鸟从草地飞过，幼鸟快速扇动翅膀，跟在鸟妈妈后面。这是老妈离开后的一个清晨。空气混合着桂花和草叶清香。妈，我想你了。

一切都需要一个结尾。开头也是。

去年元月清晨，老妈发微信：龙龙，给你说件事，你别着急。星期一晚上12点后老妈开始胃隐隐作痛，还可偶尔睡着，星期二早上起来，精神状态不好，硬吃了2个很小的馒头和一个鸡蛋，老爸找出布洛芬缓释胶囊，8点半左右吃了一粒，很快就不痛了，抓紧时间吃完牛奶麦片，一天无事，胃也沒痛过。晩上9点，胃又隐隐作痛，为唾个好觉，又吃一粒布洛芬缓释胶囊，但这次完全无效，一直痛到11点左右，受不了，起床找出你在香港买的驱风油，搽在胃部周围，一直到4点左右沒大痛，但也沒睡着，胃开始又痛了，忍住六点起床搽驱风油，趁现在沒痛给你写微信，准备空腹8点半去社康看病（怕可能抽血）。我的想法是：我从没胃痛过，在杭州那次也只是胃冷，不痛，猜测有可能是肺或心脏反射痛？我想如果叫救护车，可能通道顺暢，免你跑上跑下太劳累。再：如果事态严重，我不想抢救受罪，有可能的话，请求儿子尽量减轻我的痛苦，在不是特别疼痛难忍的情况下离世。对不起你，在你感冒的情况下，又要跑来跑去。

7:45的微信，我八点多才看到。叫救护车急诊，CT检查为腹膜炎，无大碍。当天回家后，她微信：这胃也怕去医院，到医院就不痛了。这次我真的以为回不来了。儿子辛苦了，你感冒还帶着老妈跑医院，真的非常歉疚，看到儿子跑来跑去站在诊室门口等待老妈的检查结果，感概万千。祝愿我的儿子幸福安康，吉祥如意，好运连连。

母亲疼痛难忍，不然不会通知我们。这些年，她偶有心绞痛、阵发性心动过速。这次她大概以为心脏危险了，反射到胃痛，即便如此，也担心劳烦孩子。老妈自爱，一生唯恐连累我们和他人。但逆向思维，也说明我平常一定是怕烦怕累（从小到大如此），不然如此紧急关头，亲妈何至于怕麻烦孩子呢？

2004年，她去南山人民医院做胆结石手术，瞒着不让我们知道。妹夫夜晚打家里电话无人接听，他赶去医院查询，终于在住院部找到老妈和陪床的老爸。

现在回想，一年多前她那次腹痛，是否隐患？或与这次脑疾有关？当时就该做详细全面检查。我是多么不合格的儿子！

这次老妈的诊治，我也完全自作主张，自信满满，不仅没和父亲沟通，也不和妹妹协商。他们多问两句，我都嫌烦。

若当初做了PET-CT，应该可以掌握脑部和全身情况，及时择优诊治方案，那么老妈现在应该健康地活着啊。管它什么辐射，无论如何也要做啊！

她的脑部是否肿瘤？原发还是转移？哪转移来的？做PET-CT可否解决问题？这些念头盘桓着，撕扯着，每天纠结。

老妈走后一个月，我佯装帮她问诊，线上找到全国著名神经外科主任，博士生导师，他在国内率先开展复杂颅底肿瘤微创手术。审阅老妈病情后，他发来信息：看了资料，明确脑部是多发病灶，左侧两个很明显，软脑膜强化意味着肿瘤引起多处转移，至少这三处是明确的，可能还有很小的看不到。多发病灶首先考虑可能是转移瘤。PET-CT全身扫描可以检查是否身体其它部位肿瘤转移至脑部，若PET-CT是阴性，只能做脑部活检，明确诊断后才能放疗和化疗。不宜做肿瘤切除手术，一是切除不干净，二是肿瘤不在同一位置，手术风险大。如果明确是转移瘤，活检切下来的组织做病理切片，看放疗或化疗哪一个敏感。

我们一直认为老妈没事。这半年来，她在家度过了温馨时光。

那个果决说不是肿瘤的医生，我的自以为是，是否有帮助老妈免受折腾？我不知道。都是未知。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理由为自己找借口。整个过程，我自以为是，狭隘，自私。我清楚自己的弱点。

老妈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孝顺，我真的是徒有虚名。

母亲从不顾惜自己。

她为我们操心。她最大心愿就是大家都好。

3.

“我们的船长有一双大脚，他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这是母亲学生时代的课文，小时候，她背诵给我听。

她是长沙乡村地主的女儿，家里田地被没收后，只有外公在印刷厂微薄收入，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年雨夜，17岁的她在长沙火车站躲过纠察，爬上去江西的火车。

她早晨从远郊的村里赶到长沙，钢厂招工已撤离。她不想错过改变命运的机会。听说钢厂在江西峡山口，她跑去文运街的印刷厂找到父亲，拿到火车票钱。湖南不让劳工外流，她紧挨一对夫妻佯装是同行者，躲过纠察，深夜爬上火车。她渴望摆脱贫瘠，向往外面世界。火车在漆黑的夜晚轰鸣向前，17岁的少女第一次独自远行，她又饥又渴，眼神坚定，满怀憧憬。在峡山口下车，打听到萍乡钢铁厂，测身高体重，让她搬一块钢锭，她拼劲抬起钢锭走几步，顺利录取，马上发饭票，她开心极了！两手空空离家，她饥肠辘辘，捏着饭票，在食堂盯着别人吃完，上前求借碗筷，狼吞虎咽吃完离家后第一顿香喷喷的饭菜。

“幸好第二天在厂里遇见同乡！”她感叹。夜晚和同乡拼床睡，用人家的被子和毛巾牙刷。

她勤奋上进，很快被安排到冶金厅属下的南昌工业学校读书。

这所学校并没有张开双臂欢迎她。三年困难时期，学校停办，开始遣散学生，同学们顺从地卷铺盖返乡。她不愿重返昔日贫瘠，和几个同学赖着不走，天天挨训被驱赶。最后学校让她们去冶金厅农场干活，没工资，但有口饭吃。此时，母亲遇到了改变她命运的姐姐，人生中的贵人。姐姐是农场场长的老婆，与她一见如故，特喜欢她，视她为亲妹妹，觉着她不应在农场虚耗光阴，求老公帮她安排工作。农场供应冶金厅肉菜副食，场长和厅里处长都相熟。

姐姐问她想去哪，喜欢做什么。她不懂要留大城市，也不懂什么是好工作，憨憨道：“我想做车工！”

“就去赣州吧，赣州好啊！”姐姐是赣州人，爱家乡，怂恿她去赣州。

母亲出发去赣州那天，姐姐塞给她一包蜜饯和七块钱，当年的七块不是一笔小数目。

1961年萧条环境下，大量工人被遣退回乡，老工人也未幸免。19岁的她却逆势而上，持冶金厅介绍信去赣州钴冶炼厂报到。领导以为她是厅里处长的子女，先分配在办公室当打字员，觉察没后台，便发配去车间当工人。

4.

在赣州，母亲遇到一生挚爱。相濡以沫六十年。

她从冶炼厂调动到江西有色金属研究所，一步一步成长为出色的化学分析员。那时父亲已是研究所的技术员。

1963年元旦上午，阳光明媚，王姐特意去篮球场找到溜旱冰的她，几个同事在化验室包饺子，饭后，一起下跳棋。父亲不懂礼节，还是王姐帮他约好下星期日在赣州公园和老妈见面。“漱华一头浓黑秀发，两条长辫，顺肩而下至腰臀，显得美丽动人。这么漂亮的辫子，我从南到北，真的没见过。”老爸在家庭微信群回忆。

父亲大学毕业，分配至北京重工业部，又去哈尔滨、长沙、韶关，辗转到赣州的江西有色金属研究所，似乎只为今生相遇。“有次我们在赣州剧院路边摊吃饭，老妈点了辣椒炒肉，吃得好开心，可能是妈妈第一次在外面吃饭吧。同年七夕，逛商场，我送给她一条乔其纱手帕，她开心极了。”

“我们结婚在食堂贴了大红喜报，婚礼有绿豆汤和糖果。漱华跳起来咬苹果，怎么也咬不到，同事们哈哈大笑。第二天回老家，先搭班车到韶关，半夜才到广州，早上在广州酒家点了一笼虾饺，找到一间旅店，客房很大，还有带水龙头的洗脸盆，漱华非常高兴。我二姐在服装研究所工作，挑了几件衣服和一块做裙子的蓝布送漱华，她好开心。从广州再去长沙。回来后，才在传达室旁边的宿舍安顿下来，一张大床，一个大书桌，行李放床底下。”

“生你这天，天蒙蒙亮，羊水破了，我们赶紧出门，好不容易看到一辆人力车，到妇幼保健院才一元，你妈怎么也不肯坐，一路挺着，从西津路到妇幼保健院走了一小时。头胎半小时发作一次，买的蛋糕也吃不下，母亲吃得苦，你要学这种勇敢精神。”

“你出生第二天，我看遍产房，唯你最漂亮，告诉老妈，她非常高兴！半岁以后，老妈教你学步，用布条围扶住你，老妈说走呀走，你乖乖听话，一步步前进。”老爸最近在微信群陆续写道。

我满周岁的时候，研究所一个项目组搬迁至南昌，母亲独自抱着我乘船沿赣江北上，“我去船舷边洗尿布，你一个人在舱里也不哭。夜里船停靠吉安，大家就睡在稻草铺的地上，你也不哭不闹，好像只要有妈妈在身边就行了。你爸爸半个月后才到南昌。”母亲曾经告诉我们。

5.

新单位在南昌郊区，父母是建厂拓荒者。我被寄养在城里，每周日母亲沿赣江走两小时进城去探望。两岁时我左眼皮长豆大的疖子，父母清晨带着我进城做手术，走10几公里，过赣江大桥被卫兵拦截，经母亲恳求才放行。“手术成功，没落下疤。”母亲很高兴。

南昌的夏天是酷热的。

黄昏，饭后洗完澡，母亲常牵着我和妹妹去散步。赵姨夫妇来家里玩，提起这事，说她特立独行，在那个年代，引人注目。人们都在各自家门前聊天打牌纳凉。母亲却领着我和妹妹，穿过熙攘家属区，“我不想讲话”的神态写在脸上，走去空旷大路上散步。她穿着白衫，灰绿色仿绸裙，裙裾宽阔随风飘起，她轻摇着蒲扇，抬头挺胸，缓步而行，眺望前方，遗世独立的模样。

我职场困顿时，想到她的性格。清高，不喜交际，原则问题不含糊。乐于助人，不给人添麻烦。勤勉，每天提早半小时到岗，长年先进。评中级职称遭遇不公，她直接踏入厂领导办公室，逻辑清晰，据理力争，气得领导咬牙切齿：“想不到你这么能说！”

“不是我能说，是我有道理！” 她当仁不让。

小时候我绰号是“木头”，常受小朋友欺负。她教我：“下次你就说：你敢欺负我，我就打死你！”当此话从我嘴里冲出，效果震慑，从此自信大增。“我了解你，知道你不会做出格的事。”长大后，我们聊起这事。

初来深圳，我遇到事业转折点，她提醒：“不破不立，破旧立新。”道理其实简单，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接收到了。

上面两件事，塑造了我的人格。

母亲是否和别人妈妈不一样,不在我的关注里，我只在乎快不快乐。每天去幼儿园之前，她会给我们零食，两块糖，或饼干，或一把爆米花。老爸从不给。他镜片后的眼睛威严，不苟言笑。吃饭不许讲话，放学先写作业，暑假必须午睡。父亲出差就是我和妹妹的节日，我们尽情玩耍，恣意说笑。“你进城，无论多忙也买点吃的回来，小孩子会惦记着。”母亲叮嘱父亲。多数时候，他不记得。

物资匮乏，母亲变着花样给我们带来惊喜：炸裹面粉茄子，烙饼，煮田螺，学做芝麻糖，花生糖……，春游给我们备好茶叶蛋，糖果，饼干，连夜做蛋糕，盆子里倒入白糖蛋液面粉，她拿筷子用力搅拌,一直到蛋液泡沫膨胀到高高的，再去蒸，比买的蛋糕更松软香甜。

母亲有她自己爱儿女的方式。

我调皮，被班主任留堂写检查，耽误吃饭，她领着我找校长讨说法。

“路上那么多同学，你确定是她推你到路沟了吗？”母亲找到女儿同学的家长，当面交流，梳理逻辑，为女儿洗清冤屈。

从小她就纠正我走路姿势：“不是抬头挺肚子，要收腹！收腹就自然挺胸了。”这些年，轮到我经常提醒她：“老妈，走路要看脚下。”八十多的老太了，她依旧是年轻时的习惯，挺胸收腹，目视前方。

我的诗歌经她润色，张贴在学校黑板报上，是我人生第一次荣誉。作文经她修改成为老师表扬的范文。她爱读中外名著，我从小跟着看：《西游记》《红楼梦》《野火集》《简爱》《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傲慢与偏见》……,家里有读不完的书，无论她藏哪里，我都能找到。妹妹几乎读完大学图书馆的英美小说，也许是受母亲影响。她订阅了《钟山》《地理知识》《大众电影》，每期我和妹妹抢着看。

有一次，班车过赣江大桥的时候，母亲指着江面，笑眯眯问：“太阳会从一望无际的江面升起吗？”她这是指出我作文里的错句。那天的江面飘浮着造纸厂排出的污水白沫。我默不作声，不想搭理她。青春期叛逆，我羞于在大庭广众和母亲讲话亲近，有时在外面遇见也无视地走过。

回望那片少年和青春的土地，它不算故乡，或可称故园。

厂里有自办幼儿园，子弟学校，食堂，医务所，影院，图书室，自成一体的闭环。一座座灰色的厂房像诡秘的城堡，家属区是红砖房，周边是稻田菜地。春天菜花金黄，夏天蛙吟蝉鸣。同学们讲清一色扁平舌音的普通话，南昌话才是洋气的，我们进城都说“去南昌”。作为“厂区子弟”，我厌惧身处其中，渴望外面繁华。我终于逮着机会踉踉苍苍逃离那片土地。如今，曾经的烟火和萧瑟变得亲切，而母亲也从缭绕迷雾中走出来，笑着，声音温暖一如往昔，唤我：“龙龙……”

我凝视她。她笑而不语。

6.

毕业后,我在南昌近郊的县城银行工作。前途茫然。繁复的账目、俗气的氛围让我窒息。每天下班后，我不住宿舍，情愿花一小时转两趟车，再步行半小时回家。郊区夜路黢黑，每当走到菜场一拐弯，远远看到前方四楼熟悉的灯光和身影，母亲总在窗前等候眺望，当她也望见了我，便从窗前转身，去热饭热菜。时过经年，不记得吃了什么，只记得米饭热腾，菜里一定有肉。父亲有时批评我浪费时间在路上，应该在单位学习。母亲从未说过什么，她一定理解那颗茫然惆怅寻找归属感的心。

永恒的亲情和青春的前途，我们会选择哪一个？

盛夏的黄昏，家属区林荫道上，母亲和妹妹送我去坐厂里的班车，她说：“你爸爸在阳台上呢。”我回头，老爸在阳台朝我挥手。沿路遇到母亲的同事，她笑容可掬，自豪开心地打招呼：“送儿子去深圳！”班车启动，她含笑向我挥手。

“我们的小龙龙终于长大了，终于离开父母去走自己的人生道路……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要加强营养，别节省。”在深圳，我收到她的第一封来信和50元。女同事撇嘴：才50块呀？男同事说：50块在内地很多啦！那是1988年，她惦记儿子第一次在外过中秋节。

从深圳第一次回家过年，母亲在厨房做菜，问：“你不去县城看看行长吗？”当年我调动，南昌分行不肯放人，县支行的陈行长帮助了我。

“我怕遇见熟人。”不知为何，我怕见到当年同事。

“可是，人家帮了你，人走茶凉，不太好。”母亲轻叹口气。回到深圳，我寄包裹给陈行长，邮局拦截了两条万宝路香烟，只寄出了糖果。

对于别人的帮助，她感恩铭记，加倍回馈才心安。李叔叔不辞辛苦帮他们办好户口迁移手续。按照母亲吩咐，我寄礼物表达感谢。对方又回礼，母亲吩咐我一定要更厚重还礼。“老妈，坦然接受他人帮助也是一种成全。” 我不耐烦。

“有来无往非礼也。”她坚持。

刚来深圳那时，一天早上刷牙，想到和父母远隔两地，心里有点酸。“离家出来就是谋生。如果在家有好前途，何必离开？”我对同事说。

可即便如此，每次父母来深圳，我并未尽到儿子应有的责任和孝心。95年父母在深圳住了一年，我从未帮他俩买过早餐，没买过菜，也没帮他们添置生活用品。我不知道也没关心过他们每天吃什么。还是妹妹经常带肠粉早点和食物给他们。那时候退休金微薄，深圳物价贵，我从未想过他们的钱够不够花，好像也没给过他们钱。周末，老妈常做我爱吃的香煎武昌鱼，炒鸡蛋，青菜，一般就三个菜，如果钱够花，她一定会多做几个菜的。那时我完全想不到他俩手头拮据。

他们晚上在我房间看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见我回来，母亲赶忙起身关电视，撤回自己房间。他们生怕打扰我。我和父母的角色起了微妙变化，我开始吼他们，指挥他们。早晨赖床的我匆匆冲出卧室，老妈从客厅沙发腾地站起，快步去帮我开大门，把牛奶塞我手里，我头也不回，边系扣子，边奔下楼梯。曾经骄傲的老妈在年轻儿子面前，克制忍让。至多笑一笑劝我：“别那么急嘛。”

我不那么情愿地带他们去了锦绣中华和民俗文化村，人多嘈杂炎热，有啥好逛的呢，母亲兴致勃勃地观赏表演，品尝小吃。在沙头角中英街，津津有味地吃街边摊的芒果，挑选香皂和丝袜，一些自用，一些带回南昌送朋友，她的喜悦溢于言表，从未介意过儿子的不耐烦。她说起在蛇口吃的龙虾，潮州菜，对同事津津乐道。

7.

2000年父母来深圳定居，每周末我从福田回南山家里吃饭，有一次离家时，我在书架放下300元。对于给他们钱，我好像只有这次印象。说明我很少给。后来和老妈聊起这些，她承认那时确实拮据，钱不太够用。

“我怎么就没想到给你们钱呢？”我问。

“你那时工资也不高，也没什么余钱。”母亲善解人意。

“不可能，我至少不会不够用，怎么就没想到给你们钱呢？”这个问题很荒唐可笑。但可笑的事情不少。父母平常省吃俭用，周末还要好饭好菜招待我。他们日常开销，需添置什么，我从没记挂过。而母亲是绝不会提任何要求的。我每次回家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老妈做菜是真好吃，胡萝卜肉丝，香菇炖鸡，红烧鱼，扣肉，芹菜香干……每个家常菜都入味鲜香。

我们最爱吃她做的蛋饺。每年春节，老妈一定做好多蛋饺，铁勺子在小火温热，猪油在勺里抹一圈，加入蛋液，勺子轻轻一转就是一张蛋皮，放肉馅，用筷子把蛋皮夹紧，一只金黄漂亮的蛋饺做好了！蒸熟后的蛋饺啊，味道真的是鲜美呀！我工作应酬不少，老妈做的蛋饺是最美味的。她做的卤菜拼盘更是色香味俱全：卤猪耳，卤猪舌，自制香肠，叉烧肉，卤牛肉，拼在硕大的盘子里。有一次妹妹在深圳没回南昌过年，大年初一，母亲黯然放下电话，“你妹刚才说，妈，我好想吃你做的菜哟！”

胖胖从小也喜欢吃外婆做的菜。胖胖中考成绩出来，妹妹提议带他们去云南旅游。母亲觉得暑假太热，在家庭群里说：以后再去。我们这辈子第一次泡温泉，笫一次泡脚，第一次自驾游，第一次打保龄球，第一次去参观高尔夫球场……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和胖胖和女儿女婿一起呢。

父母和妹妹去过好些地方泡温泉，至于什么时候,去的哪里，我一概不知。那些年,我一直做甩手掌柜。2012年开始，我才陪父母去旅游。去的地方，多半是我喜欢的地方。

去年初，老爸肺炎住院。我在微信说：“老妈，等老爸康复了，我们再去旅游！”

“老爸老妈不会再有这种出游的日子了。”她说。

“没问题的，老爸两个月左右就能康复了。”为让她开心，发了一些我们旅游的照片给她。

“真漂亮！”她说，“谢谢儿子让我们风光过，见识过，感受过。”

说来惭愧，出行更多是满足我自己的愉悦和享受，有时还让父母生气。在奈良的东大寺，仅仅因为他们不想品茶，我就大为光火，在茶店里大发脾气，非常过分。母亲这次没忍让，趁我去洗手间，她撂下我，领着父亲，老两口从奈良坐一小时火车回京都。语言不通，去银行兑换日元，问路，先坐巴士，找到火车站，购高铁票回京都，再找到我们的酒店，那年她75岁，老爸82岁。虽然父母身体硬朗，耳聪目明，当时还是把我吓坏了，报警，在景区广播寻人，警察陪我在茶店外等了三小时。

“我们去坐邮轮吧！”那次老妈蛮有兴致地望着小区电梯广告。她喜欢大海。这也是她少有的主动提及去哪玩。

“邮轮没意思！天天看海，闷的很！”我不屑。

老妈喜欢看各地特产，买回来分享给大家。即使不买也喜欢看，饶有兴味地比较品质和价格差异。每当她在店铺驻足，我就不耐烦：“老妈，深圳什么没有啊？”

妈，这些日子，深圳的秋天吹起北方，天空深蓝深蓝的，让我想起和您一起旅行的时光。

“在无锡非常愉快！”老妈说。太湖之畔，母亲神奇地遇到好友胡姨。晚餐叙旧，她特意让我提前询问行政酒廊是什么食物，不要失礼客人。那晚，老妈穿着宝蓝色旗袍领外套，戴着长串晶莹的珍珠项链，侃侃而谈，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溢于言表。

在深秋的北京，天空仿佛如绸缎般的质感，柔和高远的蓝，让人心醉。落地窗外，午后阳光照耀东三环，车流不息。她坐在窗前，发了一条朋友圈：少小离京，天坛依旧，谁人能识君。配图是老爸年轻和现在摄于天坛照片的对比。

旅行之于她，是经历，是回忆。她凝视太阳缓缓下山，余晖照在脸上，她从未如此神采奕奕。

老妈，若时光倒流，我会在96年的珠海教你们怎么使用酒店的淋浴龙头，不至于那晚你俩只能接浴缸龙头水擦洗。那是你们第一次乘坐酒店观光电梯，当电梯升起看到美丽大海，您露出惊喜表情，依偎着丈夫望向远方。我会陪你们去乘坐邮轮欣赏大海；陪你们去欣赏琉森湖畔的雪山晚霞和翱翔的水鸟，陪伴您和父亲去你们相遇的赣州，漫步古城墙，登上八镜台。

大约是2000年，在大梅沙，母亲和父亲第一次看到壮阔的海浪，老两口喜悦地相依站在沙滩上，久久望着澎湃的浪花从远处此起彼伏涌上堤岸。午后的阳光照亮了母亲快乐的脸庞。

8.

时光在转眼之间流淌而去。

经过厂区子弟学校，东东停车，我们下车在校门口合影。

从池塘通向家属区的水泥路，凹凸不平，裂开缝隙，色彩斑驳的鸡群从我们脚下跑过，路旁的香樟树更高了，枝叶繁茂，撑起一片绿荫。我们停步，仰望曾居住的四楼，红褐色砖墙已掉色，阳台安装了推拉窗，卧室窗紧闭，隐藏着我青春期重要的细节。母亲和父亲对望一眼，屋顶上方的天空蓝得炫目，南昌初冬难得的好天气。

这是2011年，我陪父母回南昌换二代身份证。她穿着红黄蓝大色块相间的连帽真丝外套，卷发精心梳理过。中午和老朋友在厂招待所吃了一顿南昌菜，东东和他父母也在。席间聊起许多往事。

小学三年级，我带东东来家里吃饭，他妈妈没工作，母子户口都在老家农村，没有米面粮油供给。老妈心生怜惜，拿出粮票和油票送给他。在配给制年代，嘴里省下来的粮票油票其实可用来换钱。此后，老妈经常让我把粮票油票带到学校送给他，几年如此，直到他家有了南昌户口。

女同事的母亲瘫痪在床，逢女同事出差，老妈就去帮女同事的母亲洗澡擦洗身子。

母亲热情好客。厂里老招待所在赣江边条件差的仓库里。赣州研究所同事来厂里出差，常住在我们家，一住十天半个月，走一个来一个，常年如此。妹妹和爸妈挤一间房，我睡在吃饭的小厅。母亲从无怨言。她几乎承揽所有家务和衣食起居，虽然是急性子，记忆中，她从未因忙碌而焦虑烦躁，一切安排井然有序。

有一次我回到家，老妈说她第二天去张家界参加有色金属研讨会。老爸出差不在家。吃晚饭的时候，老妈神情落寞，也不说话。快吃完的时候，老爸竟然开门回来了，老妈一见到老爸，眼睛就湿了，她转脸悄悄擦去眼泪。老爸笑着拍一拍她的肩膀。老妈那么自主坚强和独立，她的主心骨还是老爸呀，我当时想。

聊到这些，老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爸打圆场说：“你妈妈长年是先进工作者，她的化验结果，差错率为0，在江西省总工会组织的技术比赛中获奖的。”

9.

1月18日，老妈发微信给老爸：“能吃就尽量多吃点，你是我的坚强支柱，等你出院回来，我就好啦！”当时老爸住院做胆结石手术。

“亲，降温了。晚上睡觉时，客厅窗户不能开太多，第二天早上起来，容易受凉。”老爸提醒她。

“你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好我。你不在家，我过得好难受，和你在一起真好。”老妈写道。

老爸：“早休息吧。你晚上起床记得用助步器。少年夫妻，老来伴。相互保重。微创手术是很成熟的，没事的。”

“赶快好起来，老伴儿一起过春节。”老妈回复，“我现在写不出什么好听的东西，不像以前，没有文笔了。”

1月20日下午，老妈发来微信：“胖胖上午来看我，带了六个很好吃的面包，两小袋点心，一箱橙子。你来时带些去吃。”

“胖胖有没有长胖？他跟你说了什么呀？”我问。

“我觉得他比以前更好看了。车在楼下等他，10分钟能说什么呢，我又听不见什么。走时他主动拥抱了我。”隔着手机屏幕，我仿佛看到母亲温暖的笑容，她总是以宠爱的目光看着胖胖。

“我们不需要保姆，为什么要保姆来帮我们管这个家？保姆过年回去，可以不用来了。”今年春节前，老妈对我说。

“老妈，没保姆照顾你们，我晚上睡觉都担惊受怕。不敢出远门旅行，外出也是提心吊胆。”当时，母亲错愕地望着我，沉默良久。为了疼爱孩子，她接受了请保姆的事实。之前为了请钟点工，我也是费劲口舌。

保姆每天发父母在家里活动的视频给我。2月1日，老妈穿着粉色羊绒衫，告诉保姆：“你别看老爷子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他跳舞可好了，舞会上我不和别人跳，只和老爷子跳舞。”说罢，她抬头挺胸，摆出跳华尔兹的姿势，左手举过肩，右手环成半圆，背部略微后仰，脚步轻盈地向前，后退，美丽地旋转。

她穿着白底蓝花的睡衣裤，摇着扇子，在客厅踱步锻炼，“我要像以前那样子还差不多。”又笑指老爸：“你看老爷子现在像什么样子啊！”老爸热了，边走边脱圆领衫，她帮老爸扇扇子，老爸开心地给她点赞。——视频里，她笑容可掬，新烫的卷发整齐梳在脑后。

6月8日，她穿着咖啡色印花衬衫，边锻炼边朗朗念着胖胖的名字。她记挂胖胖，无原则地宠爱，有求必应。“我还能给多久呢？他大学毕业有工作，就不会问我要钱了。”

胖胖第一辆玩具车，是她买的。从岁宝百货回家路上，胖胖开心地捧着人生第一辆玩具车，走一会，又在外婆腿上亲一下。“对小孩子不要吝啬，你给他的快乐，他永远都会记得。”她买给胖胖的玩具，两大箱都装不完。

从小她教胖胖读唐诗宋词。有一天，她笑笑地说：“胖胖写作文《难忘的一天》，我教他，他说：外婆，是我难忘的一天，又不是你难忘的一天！”她的语气里有悻悻然，也有欣慰。那是胖胖读小学的时候。

家里卧室有母亲的味道。床头柜上是2018年10月父母在北京天坛前的合照，秋日下午的阳光洒在她微笑的面庞上，她依偎在父亲身边，老两口含笑凝视前方。

老爸说：“每晚起夜，我仿佛看到你妈妈，穿着淡青色圆领衫，白底蓝色碎花的睡裤。”

“是真的看见了吗？”

“反正我看到了。”老爸说。

10.

去年国庆节，父母结婚六十周年纪念日。他俩自己坐地铁去吃自助餐，餐厅经理送饮料，帮老两口拍照，老妈特开心。吃完饭，他俩打滴滴回家。

今年6月上旬，我陪母亲站在阳台上，扶着栏杆晒太阳，她穿着淡青色圆领衫，白底蓝碎花的睡裤。远处，民俗村和世界之窗、湿地公园的湖泊沐浴在阳光下，“老妈，我们去过好多次。”我说。

“嗯，以前经常去。”

她缓慢转过身，望向我，微微张开双臂，语声轻缓：“龙龙，我好爱你。”

“老妈，我也好爱你。”

我搂着她的肩膀，做了一个“胖胖亲”——这是胖胖小时候和我们见面的仪式：贴左脸，再贴右脸，再贴额头。

今年以来，每次回家，我都和老妈做“胖胖亲”，拥抱，亲贴脸颊和额头，每次她都开心地享受着，微笑着。

可能觉得阳台热，她问：“你还想在这里吧？”

“你是不是想进去？”

老妈说：“那还是进去吧！”她下意识说的时候，说的较清楚。有意想表达时，会弱一些。

我扶着她进客厅。

午饭，她夹一只鸡腿给我，“吃吧，又不是没有。”

她望着我，摸一下我松开的衣领：“你会冷不？喝一点汤吧？”

我夹黄瓜和鸡肉给她，“好，你给我，我就吃吧。” 她说。

“我们很好，不用担心我们。”她看墙上的挂钟，提醒我应该去和同事吃饭，别迟到。

老爸说上次女婿来胖了好多，老爸在脸颊边比划一个圆胖的手势，老妈扑哧被逗笑了。

见我在餐桌边陪着，她划拉筷子，吃的比平常快，还没嚼完，又接着扒饭菜，掉了米粒在地上，我拾起饭粒，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对不起，谢谢！”

上一次，他们吃完饭，我起身准备走，老妈扶着餐椅，从餐桌边站起来，她说：“我看一看你。”

她对我的生活是操心的，只是不语，知道无力干预，便收起深藏于心。任由心里波涛涌动，也不惊扰我。

我们每天早餐后通电话，她一拿起电话，开心的声音响亮传来：“龙龙！”

“老妈，脚疼不疼？”她有老寒腿。

“不痛，很好！”她声音清脆，“那个护膝软塌塌地，有时候往下掉呢！”

“我很好！”她说，“你要开心，大家开心就好！”

“早餐吃了什么？”

“我吃了好多好东西！”

“鸡蛋？”我启发她。

“对，鸡蛋，还有牛奶！”

11.

人为什么总爱回忆？很少有人能够活在当下，因为我们没有真正重视当下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6月11日，去吃自助餐，上酒店台阶，母亲的腿明显无力，以前不会这样。“老妈，下次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再来吃。”我望窗外，天气不错，阳光温煦。我有意说一些让她高兴的话。

“以后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靠着椅背，微笑望着我。正午的光线柔和地映着她的脸庞。卷发自然搭在额前。年初，她告诉发型师：“三寸的长度比较好看。”

落地窗外，和风拂过荷花和莲叶。

“老妈，以后我们有很多机会来吃的！”我迅速说。老妈食欲不错，吃完了盘子里的牛肉粒，鸡肉，鱼，红薯，百香果。

在外吃饭，如果点菜，她吃的少，谦让给我们。这些年我们改成吃自助餐，她欢喜，高兴。热菜凉菜，甜品水果，她都喜欢尝一尝。她经常看公众号，关注酒店优惠信息，自己下单买餐券。

正吃着，郑经理来餐桌边打招呼，老妈低下头去，边吃边抹泪。我起身轻声对郑经理说：“老妈没事的，她可能觉得自己状态不太好，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你聊天。”一个月前，老妈端着盘子去取餐，遇到郑经理，她依旧满面春风：“你好像胖了！”其实人家没胖，那时母亲已经有表达困难了，她只是努力找出她会讲且合适的词汇，她总是不忘尽量言谈举止得体。

老妈走后，中秋节前，我在微信回复餐厅郑经理：“我们全家在你们餐厅度过了许多温馨欢乐的时光。给予了我们许多美好记忆。感谢你们。”

“老人好善良，过年还给我们红包，认识这么多年。”郑经理说。

每年春节，母亲都给服务员红包。我说：“我会给，不用你给。”

“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一年才一次。”她开心地掏出红包，给餐厅服务员。进出小区也是，笑容满面地把红包塞给保安。

这次吃完饭，送父母回到家。我转身准备离开，走到家门口，想起还没和老妈做“胖胖亲”，我走到她身后，她正低头往眼镜盒里放眼镜。

“老妈！”

母亲回头，惊喜笑道：“咦，你还没走啊？”

我说：“还没有胖胖亲呢！”

母亲满面笑容，张开双臂抱住我，我搂住她，互相拥抱，我们左右贴脸，再贴额头。她脸颊有点凉，温软光滑，这是我最后一次拥抱妈妈。

然后，老爸扶老妈往卧室走，去午睡。老妈一边往走廊走，一边转身回头，笑容满面，慈爱地对我挥着双手：“回去，你回去！”这是妈妈和我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她怕我累着，让我早点回去休息。

下午老爸微信：“老妈在卧室走路时，去扶抽屉箱，箱子移动，她摔了一跤，右肋一道紫色印。她不让我扶，自己坚强撑着椅子站起来。”

6月13日早上，老爸微信：“老妈洗澡，一手握花洒，这怎么方便洗干净呢？我以前都没注意。我请保姆帮老妈洗，老妈不肯。昨天是我帮她洗澡的。”结婚六十年来，这可能是老爸第一次帮老妈洗澡吧。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在老妈走之前。老爸帮她洗了一个干净又舒服的澡。

这天上午，老爸去洗手间。老妈在餐桌边扶着椅子锻炼身体，她指一指走廊，提醒保姆去关心老爸在干嘛。保姆说没关系，他是去洗手间。老妈往前走两步，说：“我等他。”

这天晚上，老爸拉着老妈的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年以来，每天晚上看电视，老爸都握着老妈的手。“你妈很喜欢看《知否知否，应知绿肥红瘦》。”

生活重新回到原来轨迹。我在阳台上看书晒太阳。刷到脱口秀，会心一笑。周末去和朋友吃饭。

妈，我在这秋意渐深的夜晚，一点一点写下这些文字。我有点害怕，怕有一天忘记了自己的母亲。

妈，今夜星空好美。就像小时候那个夏天，我们散步，我和妹妹跟在您的身边。

时间定格在1959年那个雨夜，十七岁的女孩披着借来的雨蓑，爬上火车，奔向她的梦想之地。

往事沉默，消逝在青春的河水上，向前。无论曾如何绚烂，一如腾空而起的烟花，最终只成烟。

而追梦的少女，一个又一个，世世代代，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