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屉里藏着我祖父留给我的唯一照片,消瘦的脸,双目有神,理着平头,穿着传统的黑色对襟布衫,就如同一名旧时乡绅端庄正派,不,他不是如同,他本身就是一名旧时乡绅。
他是老派地主家的独生子,另有四个姊妹,按理应该是最受宠的,很不幸,太公英年早逝,迫使十七岁的他就结婚,挑起了家里的重担。那是遥远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兵荒马乱,饿殍遍地,他独自一人出门,去福州、三明一带做木材生意,盈亏已不大可考,那时的魄力倒让我敬服。我想多少积攒了一些财富,毕竟彼时祖屋修缮过一次,资金大概就是那时赚的。四十年代,他还当过保甲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之类的职务,传闻在村里还是有点声望的。其一是曾祖的名声庇护,其二是祖父自身的品性不错,很少与人龃龉,自然是吃了很闷亏,多半也是以“吃亏是福”聊以自慰。当年有些恶劣之徒上门欺侮,毕竟“人树”不足,家里没有亲兄弟,只好忍气吞声。我所知,他置下不少产业,最终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曾经有一双纯牛皮的上好皮靴,自己舍不得穿,却被诸多左邻右舍借去,相亲、结婚、走亲戚,将自身的好运也全部被人“穿”走了。这在如今依然成为我们家的谈资,说某某人以前结婚都是“穿你爷爷的皮鞋,甚至结婚的彩都被借用。”我一度认为我们家道中落多半源自于此,无底线的善良,但其间又有多少无奈,只能祖父当年自己体会了。
他的善良自然未能帮助他的人生之路走上通途,他十七岁时娶进的大奶奶,也是富庶人家的千金小姐,遗憾的是不久就得病撒手人寰,但两家感情一直不错,迄今依旧和她的侄儿,也是我的表伯父交往亲密。之后,才迎娶我的祖母。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祖母一共为他生了十个孩子,终究养起来的只有三个,父亲延续了单传。如果当年医疗条件好点,大伯父就不会得天花去世了。那是一个出生于民国三十五年的聪明伶俐的孩子,被认为有曾祖风范。直到他三十四岁后,父亲才出生。这唯一的男丁也给他带来了希望,当然也遗传了他的谨小慎微。
朝代的更迭让他的优势消失殆尽,反而成为一种火药桶一样的短板。每每有风吹草动,他都是提心吊胆,生怕祖传的一些老物件,甚至祖屋都将不保。那年各家各户评定成分,做过保甲长的他差一点就被认定为地主,好在那年刚好轮值上厝,伯公又比较游手好闲,被抓个典型,划为地主,我们家降格为富农。即便如此,我们家的一些产业还是被明里暗里霸占去,祖父只能忍声吞气,生怕一旦抗争就可能被降重罪。我们家能如愿继承一栋完整的祖屋,大半是源自他的韬光养晦。另,我家有好几件楠木衣橱,上面的花纹都被他细数凿去,谨慎胆小的他惧怕在某个忽然降临的运动中无以保存这些老物件,与其被人觊觎抢走,还不如毁了它们。许是因祸得福,这些破损残缺的老物件倒是保了下来。“工作组”的人瞥了一眼,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地走了。
到了他晚年时,家道更加中落,他差点又把一些值钱的家什变卖,若非奶奶阻挡,估计那些雕花衣橱、清朝的香炉(在一次洪灾后不翼而飞)、锡壶、铜盆——这些都是曾祖流传下来的物件,早已落入他人之手。也不怪他,时代突变使他无法忤逆的,也是他无法抗争的。
让他伤感的是,属于他的年代彻底过去了,之后尽管他还是从事过养猪之类的生计,却无法阻挡他逐渐年迈的身躯和步伐。年轻时落下的病根最终销蚀了他的躯体,病来如山倒,一场大病之后,他还是离我们而去了。那是秋天,正准备收割稻子,家家户户忙得要命。我对他的葬礼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估计比较简陋吧,当年的条件也只能如此。他去世前,我的右手摔伤骨折,听姑姑说他那时病得很严重,却依旧心急如焚地要去医院照顾我,我还有点模糊印象,某个清晨,奶奶做好早饭叫他吃饭,发现他已经走了。他当时住在靠近鼎间的里屋,住在另一边的叔公婶婆也还没搬走。
现在偶尔聊起他,家人都说我小时顽皮,会跟他抢零食吃,抢不到就骂他,据说,他重病时还跟奶奶抱怨,“都是被那癞囝仔诅咒病的”,奶奶自然替我辩护,说童言无忌之类。事实上,我当时年仅四五岁,有些零碎的片段,却始终记不起如何骂他的。我倒依稀记得,有一次和他抢西瓜吃,最终西瓜摔碎在地上,他捡起来心疼不已。西瓜藏在那张四方原木桌的抽屉里,个头很小,那时他也没多少零花钱,人也昏沉懵懂,经常逛街时被恶劣扒手扒走零钱。也许是天意,我后来正是从那张桌上摔下来,手骨错位,本来也接好了,后复发。正巧他去世了,耽误了二次治疗,便留下后遗症,右手使不上力,干不了重活。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不需靠重体力活维持生计,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啊。对他而言,虚岁六十五岁就走了,不算年长,留下了无尽的牵挂。对我而言,却是永恒的遗憾,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看到我一路成绩优异上一中考大学,将何等欣慰。
这是无法假设的,彼时,他已经是风烛残年,他的病根多半是年轻时到处奔波埋下的,当时医疗条件也差。听闻家人的讲述,他对年幼的我满是喜爱,也寄予厚望。我幼时难养,他和奶奶为了抚养我耗费心血。想到年幼无知的我竟然经常“咒”他,深知再也无法弥补,羞愧之余,竟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祖父是个极普通的人,普通得没留下只言片语,亦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毫无疑问,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他的血脉,我遗传着他独一无二的基因,继承着他身上所有谨小慎微、良善、隐忍和正直。我是如此爱他,思念他,缅怀他,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当年,哪怕坐在他膝盖上,哪怕让他将我举高高。我再也没机会了。
祖父名讳梓焜,生于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己未年。他属羊,整整早我一个甲子。在他六十岁那年,我出生。取名江飞泉,源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