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深秋,我在深圳找到第二份工作,和王志群成为工友。我们的友谊和交情由此开始,延续至今,比水淡,如茶香。
初识志群,一个来自黑龙江齐齐哈尔市克山县的东北汉子,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幅员辽阔的祖国最北端的人。他留着飘逸的流行元素的长发,一口容易辩识的东北腔,粗犷的性格,笑容可掬中流露着真诚。他比我早一个月进厂,相对我来说是资历浅的老员工,人缘好,上至老板下至基层员工,都给他一个亲切的绰号“东北虎”。
我办完入职手续,人事安排他带我去宿舍。四人一间上下铺的宿舍却没有我的床位。厂区到宿舍有一段距离,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我一筹莫展。志群看出我的窘态,让我先睡他的铺位,刚好白夜班错开,就这样我们同床共渡十来天,直到另一位同事离职,我才有真正的“一席之地”。不久,公司白夜班调整,我和他分配在一个班,他因干活卖力,表现突出,外加人气指数高,理所当然地当上开料组长。开料组实质就我和他两人,他是我的直接领导,遂封我为“副组长”。在那个以产量评先进的年月,我俩以“**身份”干得热火朝天,争当先锋。
繁重的工作,让我们下班后的业余生活显得单调,唯有踏实地睡觉来缓解疲劳。月底发薪水的时候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我们揣着自己汗水换来的几张百元大钞和零钱,在南油夜市灯光广场“尽情”地消费,买几件廉价又打折的衣服装饰一下。在油烟弥漫的烧烤摊上坐下,来两块让人馋涎欲滴的大鸡腿,一碗花生米,一盘散发泥腥味的田螺,一碟五味杂陈的炒米粉,外加几瓶“巴伐利亚”风味的金威啤酒,痛快地喝一场。微薄的收入,只能简单地满足当时的虚荣与渴望。
那一年的春节,我们都没有回家,也许口袋里的积蓄还不够往返的盘缠,更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能让我们找到来时的路。在收入不能支撑梦想的日子里,我们不得不含泪忘却家乡的坐标。大年三十,我们选择“三倍工资”的加班,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迎接新年。都市夜晚零星的鞭炮声,勾起我们浓浓的乡愁。何以解忧?3.5元一瓶的“尖庄酒”,袋装的熟食品,南乳花生,几根双汇火腿肠——这是我们的年夜饭。我们谈着虚无缥缈的理想,喝着酒精味十足的烈性酒,唱着校园里流行的歌曲,说着藏在心底的话。那一夜,我们确实醉了,醉在探索人生的路上。
1999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一些,红棉刚刚飘絮,我莫名其妙地辞职了。冲动让我受到惩罚,又一次盲目去求职,在只有“暂住证”才能证明身份的时期,我差点落为流浪汉,志群冒着违反公司规章制度的风险留宿我。一周后,幸福向我敞开大门,我成功应聘到一家外资企业仓管员的职位。入职的当天,志群又特意请半天假,一路送行。我拖着塞满衣物和床单的拉杆箱,他提着装满洗刷用品和杂物的塑料桶。两公里的路变得很漫长,180天的工友关系我们升级到兄弟关系。依依惜别,志群把席慕蓉和徐志摩的诗集赠送予我,爽朗一笑,就此别过。
我的工作慢慢地稳定下来后,我们保持三天一会面、一周一顿酒。三个月后,我顺利地升职,当上名副其实的仓库主管。人生中第一次拿到过千元的薪水,15张百元大钞,我蘸着唾液反复地数,数过五遍才罢休。那晚,我在“南岗渔村”请志群吃大餐,酒也上一个档次 ——“开口笑”酒。我们开怀畅饮,他为我祝福,我给他鼓劲。他醉了,酸楚地笑着。
志群在9月份也辞职了,结束他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他打道回府,想在老家学好一门技术后再出来闯荡。事与愿违,回到东北,天气异常寒冷,手都伸不出,此时的深圳还是火辣如夏。他再次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开始第二段打工生涯。起初,他不想回到熟悉的老本行,四处找工作碰壁后,只好重操旧业。这一次,我俩的距离更近了,他是长白班,来我这串门的次数也多了。
时间一晃到了2001年,他工作虽然稳定,但没有晋升的途径,始终是个普工的身份。我们见面时,谈到工资待遇,他尬尴地苦笑。年轻的心,总是不安分,憧憬色彩斑斓的未来。当时流行一句话“要想富,跑业务”。机缘巧合,我给他介绍了一份跑业务的工作。一种新鲜的尝试,让他全身细胞活跃起来,激情满怀。这家公司产品质量不够稳定,开发市场受阻,志群在半年里贴补了很多业务费用,以失败而告终。在成功路上交了“学费”,更加坚定他的职业信念。他跳槽到同行业另一家企业,带着炽热的梦想走下去。
他的新公司待遇不错,租住当时片区高档的西苑小区。一来二往,我和他的同事们也混熟了。他劝我辞职,加入他们团队,他的老板也主动示好,我的心开始荡漾了。最终,我说服了自己,辞掉让多数人羡慕的工作。我在一位同学的推荐下进了一家港资企业,做一名销售员,行业跨界,感到压力巨大。这一次我们地理上距离拉开的有点远,我在龙岗,他在南山。一个关内,一个关外。移动通信技术的普及给我们带来很多便利,至少保障不会失联,话费较贵,我们只能简短地交流。声音的传递是有温度的,从通话中可以感知到对方面带微笑,我们在相互勉励中前行。
2005年是志群收获最大的一年。这一年,他抱得美人归,建立家庭,还实现步行到现代化交通工具的转变,拥有人生旅程中第一辆小汽车。生活甜蜜,工作顺心,一切都顺风顺水,他果断又有远见地在宝安买下商品房。2007年女儿的出生更让他喜上眉梢。那段时光,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知足的笑。他在宝安茶城又租下一个商铺,让妻子打理茶庄,自此他也爱上了茶。2011年公司股改,他作为骨干成员分配到原始股,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他遇见美好,在每次通话中,把爽朗地笑声传递给我。
2012年,他的家里又添新成员,儿子的出生让他满心欢喜。然而,命运时常捉弄人,儿子突如其来的病情,把他逼入苦难的死胡同。他带着儿子四处求医,最后在武汉协和医院遇到一位知名专家。经过诊断和检查,六个月的孩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专家建议必须尽早手术。人生地不熟,巨额的手术费,医院紧缺的床位,手术后的风险,焦虑充斥着他的精神世界。彷徨与迷茫中,他最终从容而坚定地面对,不惜一切代价挽救孩子的生命。手术是成功的,康复却是漫长的。孩子后来被定义为智障儿童,发育迟缓,孤独症,随着年龄的增长,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再评估。他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陪护孩子,勇敢地接受苦难的挑战。笑看人生,只是笑中掺杂了苦味。经历一番寒彻骨,赢来梅花扑鼻香。2016年,公司成功上市,给他带来丰厚收益。随之而来,他的茶庄生意也开始红红火火。品茶论道,让他变得更加乐观豁达,在茶香中一笑泯千愁。
庚子年的春天,冠状病毒像猛兽一样扑向我们,我们居家隔离,互道安好。随着国内疫情被有效控制,各行各业开始复工复产,他邀我去新店喝茶。新店位于航城街道瀚林酒店一楼,比之前的店面要宽敞明亮,停车也方便。在车辆入闸处,我从保安员口中得知,这里是航城街道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瀚林酒店离机场航站楼很近,按照“外防输入”的防控要求,境外回来的人员严格落实隔离措施。志群和往常一样,在门口满脸堆笑地和过往的人打招呼。冲上一壶老茶,我们开始海阔天空地聊天。当问到隔离酒店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生意的时候,他淡淡一笑,指着门前的马路,修路影响到交通,加上隔离酒店在楼上,生意或多或少受到影响。他识大体,疫情防控,人人有责,坦然面对。
“欢迎回家,我们与您暖心相伴”,多么柔情的语句。为了更好地服务隔离人员,街道派驻不同职能部门的人员值守。志群说他们很负责,很辛苦,主动邀请大家进店喝杯茶,而且是上乘的镇店之茶。他的热情与好客,总让人无法拒绝。值班人员一般比较固定,所以大家相互熟悉,经常带点水果和牛奶过来。他笑称自己在辅助值守,因而成为被慰问对象。
7月23日,瀚林酒店完成使命,隔离人员和值守人员全部搬到西部明天大酒店。那场景确实很感人,工作人员纷纷和志群道别,一句“这段时间打扰您了”,特别温暖。志群泡上一壶茶,用茶送别友人,一句“你们辛苦啦”,特别真诚。100多天日子里,他们建立了深情厚谊。志群坦言,值守人员撤离了,他一时半会还有点落寞。
似水流年,我们在深圳生活了22年,感谢这座城市填充了我们梦想的元素。一个不经意地回眸,那些岁月深处的点滴,已经成为一路风景。我们相约在一个勒杜鹃花开正艳的日子,静听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