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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一个古老的文体,它颇能考量一个作者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有曰:老子哲思深邃,气象浩大;庄子汪洋恣睢,意象缤纷;曹操清俊通脱,古直悲凉;嵇康峻切幽愤,任情而奔……我想,倘若文章能让人感受语言的美,意境的美,架构的美,思想的鳞片闪闪发光,很多的事物因为闪烁,已经被唤醒,那么便不失为一篇上佳之作。
在深圳,在茅洲河,我的身体与思想沿着一条河流奔跑,一如不息的河流向前。聍听历史的回音,我探寻城市的古老与神奇;仰望城市的天空,触摸城市的脉搏,我感动于她的日新月异。而生发于生命深处的文字,就自然地流于笔端。
茅洲河从远古走来,又经历工业**带来污染的阵痛,再到今天的环境治理带来的美,茅洲河走进我的眼里,也走进我的内心。她给予了我无穷的灵感。呈现、回望与畅想,我赋予河流以生命的感知,让河流本身来说话,激荡的是山水之思,是对美好环境的珍惜与守望。这看似是写一条河流,其实始终给人以思考的空间。
于我而言,茅洲河就像深圳的城市文化一样,以溪流涓滴滋润人心,把我改造成具有城市思想的现代人、文学人,只把深圳作故乡。从这一点隐喻入手,让人感到深圳独有的文化特色、处事规则。折射出深圳,一个具有无限机遇与吸引力的城市。
清康熙年间编纂的《新安县志》记载:“茅洲河,在县西四十里,发源大头岗、凤凰岩诸处,至新桥之北十里许合流,经茅洲墟,入合澜海。” 这是古老的茅洲河,因了茅洲墟,因了茅洲山入海,一条河便有如许诗样的名字。
开车从“东宝河”大桥驰过,那样的振撼告诉我,“茅洲河在沙井**村入珠海口”这样的一句说明体过于苍白了。东莞长安和深圳沙井,楼宇各有各的风骨,就这样隔河相望。桥下,茅洲河藏在浓绿深处,婉转两岸无尽的风韵与珠海口相合,拥抱。它们是像亲人一样拥抱,还是心有戚戚,只有河自己清楚。像有思想的人类,它们也有过这样的挣扎与洗礼。我把目光投向远处,思想抵达遥不可及的空灵。我看见茅洲河从阳台山,从石岩湖,从大陂河,甚至从鹅颈水,从洋涌河,从东南流到西北,途经群多的村落,与群多的支流汇合,终成东宝河。她曾经经历过一些痛苦,但此刻她是轻灵的,珠海口以她的温柔宏阔的胸膛接纳着她。
从一踏上深圳这块土地,我便和茅洲河相遇。二十年来,我亲眼看着她的变迁。像一个前世的情人,细微之处点点入心。
坐在河边,我托腮望着天空的海。天上有朵朵云,水里也有云朵朵。茅洲河上空的云被蓝天拥着,水里的云被河水含着。茅洲河水涨涨落落,她的丰盈与清浅,都藏在云朵的记忆里。河流的去向也是注定的。流过城市村庄,漫过辽阔,带来岁月悠长。
回望远眺。依旧收藏着客家人迁徙的脚步;依旧掩映着广府客家人的祠堂与青舍;河水依旧传唱着“陈仙姑”治水的故事。最喜的还是茅洲河畔楼村的荔枝,有一片片荔枝林,沿河而植。楼村的万亩荔枝园长乐亭山顶有苏东坡的大观亭。有一颗荔枝雕塑,青红之间裂片峰鲜活如生,完美诠释“中国荔都”和“中国荔枝第一村”的光明楼村。苏大学士意像缤纷的诗句,连同现实中荔枝的美味,一起走进我的灵魂。
河水由清澈到黑臭,直至今天的再度明亮。水是有灵性的,它曾痴痴的在风中呓语,诉说过往的荣耀与哀伤。不息的河流永远向前。水,柔情似水。诗人喜欢用这样的句子表达情感的意象。现在的茅洲河更多的时候像小溪一样,清澈,平缓。河流从不张扬,却一直平静地流淌,又始终给人思考的空间。
茅洲河也有浩浩荡荡的时候。一场暴雨,水面变宽了,河水一下子变得洪黄而踹急。所谓弄潮,鱼们也是。水的落差处,但见鱼儿闹腾不息,迎着奔腾的水流前仆后继。它们迎着水往上游,扎堆地游,头碰头,尾交尾,密密麻麻的一片。哗哗,水声密集,奔跑的河水让它们兴奋,它们便以跳跃来表达那种兴奋。一瞬间,我的面前有无数条“飞鱼”,昂扬的头,揺摆的尾鳍,片片鱼鳞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鱼的乍见之欢与爱之久处不厌,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一下子被它们所感染,这样的画面太美了,也太熟悉了,但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这样的热烈相遇了。我的目光投向虚空,我想起了年少时家乡的水。天是蔚蓝的,倒映着河底。清灵灵的河水照见河里的鱼们。它们聚在一起觅食,欢畅地游来游去,似乎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它们时时小调皮地咬咬我的脚趾头,时时又一起闹腾,飞身跃起,撩得水面啪啪着响。
生命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呀。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之上,河流是大地的毛细血管。清流婉转,清澈干净的水滋润了万物,生命才能如此灵动欢欣。这是自然的回归,是生命之水的苏醒。
我见到了白鹭,它又回来了。以前的茅洲河就是白鹭的天堂。此刻,它们像一个个绅士,在踱着方步,在东张西望。还有的拿茅洲河清浅的水当镜子,自在地梳弄羽毛,对镜梳妆,我想那该是白鹭中的淑女了。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白鹭先生。你看它正在花间舞蹈,亮起它漂亮的繁殖羽了,在吸引它心怡的“姑娘”。上天赐给我意外的收获,竟然可以如此近距离地观鸟。我是喜欢它们的,修长的脖颈,白雪样的羽毛,机智的眼波,连飞翔也是轻灵的。还有红耳鹎、白头鹎、鹊鸲、灰腹绣眼鸟、叉尾太阳鸟、白鹡鸰、北红尾鸲、八声杜鹃、珠颈斑鸠、长尾缝叶莺、黑脸噪鹛等等,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它们在芭茅草的花絮间跳跃娇小的身子,它们叽叽喳喳的鸟鸣,让狂放的芭茅草也变成安静的倾听者。它们看着我,一点也不怯生,甚至于还朝我扇了扇它们的翅膀,是表示友好吗?传递的是自然与人友好相处的气息。友好是相互的也是能传染的,于是我对它们也招了招手,说你们好。
这一年,口罩像个紧酷咒,让人痛也让人沉思,爱护小动物好像连孩子们都知道了,人们投递过去的目光都是怜爱。鸟儿拍着翅膀沉湎于自己的世界,鸟的世界没有口罩,没有自由的禁锢。但我知道必有爱,一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世界恒久远。这些来自天空城堡的客人,以飞翔的翅膀殷勤地拨动了这个世界的凝滞,鸣啭悦耳中万物复苏。
这自然之声,最能激起人的畅想,众多鸟的身影从我记忆深处掠过,带我穿越时间的光影,回到儿时的家乡山川。儿时的黎明,是从屋后竹园一声声鸟鸣中醒来的。碧绿的竹叶挂着露珠子,也挂着一粒一粒鸟鸣,清脆的,婉转的鸟鸣。杨家山的鸟鸣永远唱着四季的歌。五月,麦浪翻滚,青黄相间,这个季节,布谷鸟就从云层滑过,“布谷布谷,割麦种谷”,于是,一呼百应,山谷回音,把鸟鸣拉得很长,很长。布谷鸟曾在《诗经》的天空中飞翔:“鳲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她的叫声也更加让我兴奋,因为麦子熟了。山头上的鹧鸪鸟“萝卜多多”“萝卜多多”,声音尖脆。长脖子鹭鸶、灰鸽子它们喜欢芦苇。喜鹊喜欢闹梅。还有羽毛鲜艳,头上顶着一把小扇子的戴胜,让人新奇。冬天老槐树上的老鸦,叫声里总有一丝不安……这样想着,我有如翻动了鸟的词典,词典上的鸟们千姿百态。
沿着河流的走向,慢慢走。水花荡漾,不时有银练闪动,泛起一连串的水泡泡,如同珍珠脱线一般,撒在徊旋的水面上,那小圆晕便一圈儿一圈儿地荡漾开去。罗非鱼真多,还有几拶长的鲶鱼黑鱼浮出水面,露出青色的脊,鱼们快活的在水里游来游去。我忽然就生出亲近它们的心,小心地走下河堤,刚一靠近,水下的鱼群,如一支支离弦的箭,哗,迅即而去。见我久久不动,似乎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很快它们又朝我游过来,头挨头,公然在我面前秀起了恩爱。
河道不时有跳岩出现,那里是人流汇集最多的地方。有下学的孩童,在跳岩上蹦蹦达达,在清浅的河里捉鱼玩。石头旁边,鹅卵石缝隙,泥鳅多到都能看见。就见孩子们一弯腰,一抬身,手在石缝里倒腾几下,一条泥鳅儿便在掌中了。泥鳅滑溜,抓起来很有技巧,是捧,抓是不恰当的。草地上群多的泥鳅翻着身,袋子里泥鳅越来越多,捕获的开心也在如风四撒。下班的工人、公务员也喜欢来茅洲河散步。草坪上,树丛里,跑道上都晃悠着人。南腔北调,粤语湘音,吴侬软语……你在这里能听到各种方言的声音,让人不以为怪。这,也是深圳的况味了。
左岸廊道连接两岸,形成由V形桥连通的轻型交通慢行道,并把水元素融入其中,是市民亲水近水的生态长廊。桥下碧波荡漾,花团锦簇,将如此多的美景一一串联。徜徉茅洲河沿岸,走在茅洲河碧道上,脚下是平坦整洁的路,眼前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宽阔的水面有长满水生植物的浅滩露出。
早晨五点,天空中泛着白光,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整个城市都是安静的。此刻,有一个安静的跑者出动了。茅洲河也是幽静的,水天相接处,出现了一丝橘黄,橘黄刺破灰云,弥漫。太阳露出半个脸,最后在茅洲河里荡了荡,太阳的红脸盘就全露了出来,似乎因了那一荡,光色更澄明了。温暖的橙红照着茅洲河,粼粼的,也照着我,我用汗水去迎接旭日东升。
我常常会碰见一些人,面熟的或许陌生的。深圳的人口流动性,在这里交给你一扇窗。有如植物更替,人也不断更换面孔。但我总能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好几年了,我都会与他们不期而遇。我相信,有一种短暂能传递一种永恒。我感到一种默契,一种相惜。在人生路上,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他们彼此共有的气息。生命的开始在他处,我们无法把握。因为缘起,走到一起。顺遂,失意,快乐,忧伤。从此执子之手,相扶老去。
橘色黄昏,温煦了柔白的流水,悠长的命运。月亮也会在夜晚照临。月光静静地洒着,照耀着茅洲河,也照耀着我。冬的夜间,裹着寒气,身披月。河岸有人在卡拉OK,唱着80年代的港台老歌。听着夜空中飘来荡去的港台旧歌,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夜色,怀旧与向往的情绪悄然在心头。
花木芳菲
你细心观察,便发现很多植物花朵被安排在茅洲河畔。你会发现夏威夷的棕榈树在这里长得绿油油的。原产于非洲的马缨丹,每一朵小花初开时是鲜艳的黄,我几乎每天都会惊诧于自己的发现,看它从明黄渐渐变成橙红直至深红。这是马缨丹的生存智慧,宛若一个女子,她以多变的姿色吸引无数爱慕的眼光。马缨丹不同的颜色,吸引不同的昆虫造访她,来传粉授精。于是,她们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一路上,有很多花。紫色花的薰衣草,黄色花的蟛蜞菊,蓝色花的饭包草,红色花的车前轴,粉色拥挤的簕杜鹃……她们娇小,花色明艳,无一例外耐得高温,是花簇的优秀者。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妆点着这样的茅洲河。
花打苞,花将开未开,花半开,花绽放,以各种姿态叫你驻足。我喜欢那半开的花朵。已有芳香幽幽,尚存想像空间。开了一半,未开一半,尤其诱人。白居易诗云犹抱琵琶半遮面。半开的花,仿佛一回头的娇羞;仿佛回头的顾盼,回头一笑百媚生。半开的花朵似淑女,含蓄,不事张扬。有露,有藏,有礼,有节。
在冬日里,深圳的花依然盛开如常。粉色风铃木,就连名字也取得如此令人着迷。满树没有一片叶子,纯粹的粉紫,一球一球的,衬着蓝天,美得恣肆,那花瓣皱得恰到好处,像风铃的模样。风一吹,似有风铃声由远及近,悠扬飘荡在耳边,徘徊不去。倘若你是个多情的男子,你还可以把她想象成绣球,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正向你抛出爱的绣球。宫粉羊蹄甲擎出五片长长的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半紫半白,闻一闻,还有细腻的香气。经常可以看到石竹和紫罗兰,红的红得十分肯定,紫的紫得万般妩媚。紫中间着白,淡淡的,慵懒的,还有点羞怯,尤其是当着那么多的蜜蜂时。山茶和叉花草都在盛花期。再过一段时间,木棉也会开,凤凰木也会渲染她的热烈。
冬未尽,春已来,每一颗种子都有属于它的花期,也有各自的生辰和谱系,我们所需要的就是静静等待。人是很容易被花草树木与山川感动的,在空灵和现实之间,那些原真的总会滤掉人内心的杂质和烦恼,让人豁然开朗。
有设计有序的,也有姿意生长的,它们和两岸的芭茅各具气象。自然界看似蓬勃杂乱却俨然有序的生命,按着它们自己的生命轨迹,生存法则生长。上帝创造每一个生物都有他的理由,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相信留下来的总是最有生命力的东西。它们安守于寂静的一角,默然生长,暗自飘香,悄然落下帷幕,生生息息。以何种姿态绽放,用什么方式辞别,全凭心灵做主。
芭茅是个好东西,芭茅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哪怕你将它连根拔起,即便用火烧,它的地下根部还能继续发芽,还是继续生长,茅洲河畔的芭茅让我无数次看见这种顽强。在河畔流连,我常常看见被割草机割得不见影踪的芭茅,几天后又冒出地面,长得翠绿,翠绿的。过不几天我再来时,它便长得一人高,不经意间,它天天都有变化。翻翻书上的资料,说芭茅最高能长到4米。但我发现茅洲河的芭茅远不止于这个高度,它的杆长得像竹子一样高大,能长到两人多高,其间很多杆节,每个节之间的距离很短,透着紫褐色的光润。它们在茅洲河两岸一路漫延,随心所欲地摆着自己喜欢的姿势。芭茅草挺拔细直的杆有竹的气节,细硬修长的叶子却有柔情,当然,这柔情的边沿也有属于自己的刚毅。是的,若你不小心,就会被叶片边缘的锯齿划伤。传说,鲁班就是受了这启示才发明了锯子。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地不能想象芭茅有如此强大的自洁功能。岭南的雨说来就来了,雨声密集如注,“哗哗”声不绝于耳。天上的,地上的,羊台山的水都朝着茅洲河奔跑。一时间,河面泱泱汤汤,激越的水流又奔向大海,强劲而有力量。水流冲击河道沙渚上的芭茅草,它们东倒西歪,像群多裹满泥浆委屈的孩子。但很快天放晴了。第二天,我再来看茅洲河,便看见河道那些个小沙渚上,芭茅草已然挺直了腰杆,又充满生气地立起来了。阳光下,满眼绿油油的。芭茅,杆可作纸,根吸重金属。于茅洲河,它还是清道夫,我想,芭茅草或许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少时,我在乡下常见到的植物便是芭茅草。如今,在茅洲河畔与芭茅草相遇,我感到格外亲切,关于芭茅草的记忆一缕缕地冒出来。它们长在河边、山坡上,一丛丛的,一束束的。它们在春夏时节透出鲜亮的绿色,绿得生机勃勃。芭茅有很高的药用价值,芭茅的茎可以入药,母亲说它是一种非常好的中草药。那年,毫无征兆,我忽然全身现出一块块风团,奇痒难忍。母亲掮着把锄就直奔后山。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母亲挖芭茅根的样子。正当夏天,芭茅丛里密不透风,愈加酷热。母亲一锄紧跟一锄,汗水由她明净的额,顺着她清秀的脸,纤长的脖子一粒一粒滑落,濡湿了的衣襟紧紧贴在身上。那半筐茅根,母亲在浣河里仔细地洗,出水的芭茅根白白嫩嫩的,母亲用它熬了汤水。母亲说有芭茅汤呢,我们不怕。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是温柔的,眼色是沉静的,传递过来的是笃定。我没有了慌张,少了痛苦的纠结。喝汤洗身,我的风团症奇迹般的好了,此后再没有复发过。母亲一下一下蘸着芭茅根水给我擦身,看着我喝汤水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时时在我的梦里出现。
芭茅花很美,它们和芦苇很相似,在黄昏时随风摇曳,形成一片花海,看起来十分壮观。有许多人会特意栽种芭茅当做观赏植物,吸引人的注意。它们成片依偎着,随风摇曳,肆意汪洋。再细看,它们的花穗在阴沉的天色中仍昂着头,多么像一支支紫色的毛笔,还是上好的狼毫,对着天空挥毫泼墨。一股野性之美,充满了隐喻和张力,这样的画面让我“鲜活”起来,我的心里有了说不出的情愫。我的内心莫名地喜欢上了茅洲河,在这里,我的心境和蓝天一样通透。
寂静中最嘹亮的声音
入夜的茅洲河,又让你领略她别样的美。六点,灯光渐次开了,茅洲河的灯光你不能简简单单用“熣灿”这个词来打发。
有一个瞬间,我随意地朝绿化林扫了一眼,就看到树杈的间隙银光闪烁,粼粼的,好像能听到光与叶、光与水、水与水相磨合的声音。堤上高大的火炬树,凤凰木,你发现那茂密的叶子里许多光穿透出来。我忍不住拿起手机来拍,拍在镜头里,那光愈发神奇,像许多棵偌大的宝石藏在树叶深处,它的光是棱角分明的。
黑幽幽的河水里也升起来一束束光,那是光的倒影,倒影会动,于是就让你领略了一番“波光粼粼”;绿草地里也不时闪出灯的朦胧,像儿时眨眼的萤火虫;地铁六号线轰轰,飞驰而过,窗口抖动的灯光很现代,又让人忽生错觉,那多么像母亲守望的窗口,在等少年夜归人。
当地铁能到达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时,从此地到彼地变得快捷安稳。城市这边,城市那边,地铁不寂寞,身影也不孤独,车窗橘色灯光映着安静的脸,大多是年轻的面庞。列车带着他们在这个城市里行走,穿越时光与空间,将堆积的梦搜集起来,转运到城市别的角落。故乡,异乡,城市。伤痛艰难,还有微笑甜蜜。他们走了来了,或者安居了。
我便是坐着这样的地铁,在城市间奔跑。
妹妹九十年代末南下深圳,对的人来到了对的地方。她的群多的朋友,我的家族,我的亲人们都相继来了,工作,安家。我从02年开始来深圳,起初只是以一个客人的目光打量深圳,家乡异乡来来往往了那么几次,我发现我越来越爱这个城市。我决定留下来,决定不走了。这个城市科技现代与包容是她的底色,但我想,这于每一个人的体验是不一样的。这个城市机会无处不在,如果你足够努力,最终你都会有所收获。
如果说深圳建筑漂亮,那么一定有文化的影子。深圳有中心书城,深圳的每一个区都有自己的图书馆。高高的玻璃幕墙,高颜值的设计,形态各异,像一本本翻开的书。一个城市肯倾自己的心力财力去打造图书的世界,她的功德永远好过建几座漂亮的享乐之地。海量的藏书,安静优美的环境,深圳人亦或来深圳的人只要凭一张身份证便可办理自助免费借阅,享受阅读的快乐,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我从光明图书馆到深圳书城,到宝安图书馆,到龙华书城,福田图书馆。我吸收文化的滋养,甚至有点贪心。读书,是我自幼的爱好,读着,久而久之,便有写的冲动。事实上,我一直都很享受这样的情状,但来深圳之前我还仅仅是纯粹的爱好,写下来的文字只给自己看。
直到有一天我的文字在深圳变成了铅字,那个少年时期的梦变得如此明朗,我心底所有的潜能都被激活了,仿佛置于大爆炸的核心。有些事看似偶然,其实亦是必然。我去光明大讲堂听课,知道了怎么样向纸媒投稿,便开始尝试。两个月后我意外的收到了《打工文学》的样刊。
文字娱乐他人才是更令人欣慰的吧。我的一颗文学心婉如南国的芭蕉树,和风生长,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我沿着茅洲河,踏着古人的足迹游走。
楼村,上村,下村,合水口村,公明古墟……那些现代的建筑里不时闪出古朴的青屋,祠堂。仅仅光明区就有近四十个古村落。它们有的保存得很好,青屋成排,围屋宛在,梳式布局,硬山顶,灰雕,有别于我们江南的样式,唯有天井廊坊相似,带着岭南特色。当历史退向时间帷幕的深处时,唯有建筑在那巨大的空间里闪烁人类智慧最耀眼的光芒,它们以独特的方式和风采向人类展示着它们独到的美。
那年春节,我回乡探亲,参加同学会。席间,我谈起深圳,尤其谈到深圳的古建筑。不必说一些考古学家将考古铲探入到六七千年前的历史堆积层,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瓦罐和彩陶,便有人类活动的足迹,单有史载的,深圳可以上逆1700年。那些遗存的广府大院,客家围屋,骑楼,古朴的青舍,让人感觉到中西文化、中原文化,海洋文化在这里交融碰撞,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的深圳。我越说越兴奋。同学们看着我上下扇合的嘴唇,还是一脸的迷茫,甚至有人说那不是蛮荒之地么。我顿了一下,住了嘴。我知道我的说服太苍白了,我自己没去深圳前不也是这么想的吗?要想打破先入为主的固化结论,又岂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呢。这让我陷入了深思。
我的眼前不断地出现这样的影像: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榕树下,品茶闲聊,黄发垂髫。历史不能断片,当时代飞速发展,高楼崛起,需要留存古建,也就留存了人类文明和文化的记忆。现代城市文明与古老农耕文化的传统气息并不相饽,它们都有各自的使命与印痕。如果说有些东西注定抵抗不过岁月的磨痕,人为的毁损,但文字可以让他们永生,散发出历史的曦光。
我要用手中的笔,手中的相机把它们写出来,呈现出来。
我与安庆城漂亮的房子告别,这幢房子对我有重要的意义,从某些方面来说,它是我居住过的房子中最别致、最漂亮的房子。回到深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着手寻访,采写古村古建筑,美食民风,以及这些家族村落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会不会有什么结果,仅仅是因为热爱,一种强烈的表达欲望,是将自己独自的体验表达出来。
起初,我被妹妹安排在她的工厂里。这间深圳工厂最常见的小套间,外面约15个平米。隔间是厨房和卫生间,墙上贴满了马赛克。这几乎是深圳最常见的那种马赛克,小小的杂色方块,粘在一起,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物业,那些小方块时不时会掉下来一块两块。这样的房子在深圳太普遍了,所谓卫生间和厨房还是相连的,这就让人心里有点那个 ,尽管我没在厨房做过饭。原本我在家乡安庆城,有宽敞美丽的宅子,有优裕的生活,何苦再来受这样一份清苦呢?
多元的文化也激荡着人的思想和审美之堤,似乎传统的文学边缘化。有时,我会想,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文学呢?是功利还是发自内心的爱?一个基层写作者的难处还不仅仅于此,比如费心熬神写出来了,它们能见刊甚至于大刊么?但我想,这并不影响我对文学的自信心,因为我真正热爱。
我蜷缩在房间中,面对黑漆漆的夜,一种伤感漫上心头,我为自己的孤独,也为生命的过分执着而伤感。财富和权力皆是世人可追逐的,而在深圳获得财富并不是天方夜谭。但我却守在城市的一隅读书写字,心底留存一份简单的爱好,是不是很傻。有时,这样的念头也会心头一闪,但只一闪就消失了。这里机器轰鸣,但关起门来,世界就是我的,外面一切的嘈杂都与我毫无关系。所谓专心致志大约便是我这样的情状吧。于是,我逐渐靠近了纯粹,所谓纯粹就是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心中的灵性之光不灭,即便身居斗室也可遥想无限。此刻,听着地铁疾驰而过发出的哐哐声,遥想世界的旷达与无穷,头顶的星空就是在指引着我。倘若一个人能清楚地划定自身与外物的不同,清晰于有为与不为的界限,便不会被外界的嘈杂所干扰。也不会困囿于名利。
写文化地理散文,你得考据,史料严谨。但又不能罗列资料,这样写出来就没有灵气。既在史料之外,又在史料之中。在历史的纵深处,发古人之幽思,在生活中探寻家族车轮的辙印。写深圳的文化散文又有他的个体不同,你不能百度,嚼别人啃过的馒头,何况有些村子更本就无可百度。这就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艰难。
我行走于村街里巷,古城古墟,去博物馆查资料。在风雨与炽烈的阳光中奔跑。阳光的火辣吻着我的皮肤,强烈的紫外线掠走了一个江南女子白净的肤色。很多的时候,突然而至的暴雨淋湿了我的衣裳,甚至于浑身被淋得透湿。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心中的狂热。站在雨中,我端详,仰望那些藏在高楼深处的排屋,抚摸古朴的青砖。细看墙、梁、门上的各种灰雕、瓷塑、彩绘……它们稳重大气之中凸显精致感,真个是“斗拱飞檐,彩饰金装,砖瓦磨合,城楼细做”。斗拱、额枋上、墙基石、柱础石以及门口石狮,雕刻绚丽精致的装饰图案,流转缤纷的隐喻与象征。它们像一个个精灵在我心头雀跃
拍摄,做笔记,和本土原生居民交朋友,甚至于在他们的祠堂里蹲守,和族中长者交谈。推开厚重的门扉,便是推开一个家族历史传承的迷雾。我要找到尽可能多的信息,捕捉那藏在风声瓦砾中的历史之音。
这样的脚步不停歇,文学也报我以歌。我的文字似涓涓细流,流于笔端。我的作品不断地见于《深圳青年》《散文百家》《北京文学》《北方文学》《青年作家》《胶东文学》《伊犁河》《青春》《红豆》《海燕》等这样的纯文学期刊,《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艺报》等数十家报纸。
同时,我的深圳文化地理散文,带着自己的体温,带着自己的特色,在全国报纸与刊物上不断地发表。除了给予我灵感,深圳又给予了我群多展现的机会。我给深圳的很多刊物古韵专栏撰稿。这些编辑我和他们并不相熟,仅仅因为看见了我的文稿便高度认可了。作为编者,他们同时也是严谨的,他们和我一样看重文章的文学性,史料的扎实性。《南山文艺》的编辑李梅老师就是个认真的编者。在编稿前,她说几次三番求证专家学者,在他们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没有任何问题,答复干脆利落。像这样的编者,我遇到了很多。
“胡姐的散文很有味道,既有采访的现场感和生动细节,又有本土的文化开掘和情感瞭望,当下的烟火气和历史的纵深感交织在一起,余味无穷”,这是《宝安日报》名记黄国焕说的。
“广东古村落很多,保存尚好,有一定历史价值,但大多没有发掘出来,所以资料查不到。你们作家有慧眼,走近她,了解她,用文字述说她。文章很独特,有意义!”这是我朋友圈读者说的话。凡此种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鼓励更激动人心了。这让更多的人了解多元的深圳,我想,我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不久前,我搬家了。就要搬出厂区宿舍,我突然的有几分不舍。尽管我搬的新家,有个焕然一新的书房,比这里条件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但我还是有点不舍。几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相互掺杂在一起,悄上心头。毕竟我在这里住了四年,这里算得上我人生的分水岭,它把我和以前的生活划拨成两小块。四年来,从这间房子里,我敲出来近百万字,大部分发表了,我想还将会发表。深圳是个给我无数灵感与机遇的城市了,她不仅仅用美丽的深南大道,婀娜多姿的滨海路,变幻多多的茅洲河“哄”我,也用无数灵感吸引了我。
窃以为,写作是一件个人表达自己独特感悟的事情,是为自己的灵魂寻找一处安放。写作是孤独的,是纯个人的事情,独自读书独自写作,这些年基本是我生活的常态。我想,我会一直坚持并享受这样的生活。
远处的灯火一片灿烂,我的肉身与思想一起在茅洲河倘徉。
灯光出现了,寂静中最嘹亮的声音,是光的声音,光照着寂静中的生物,又被它们反弹回来。时光是遗留在茅洲河岸边的种子,发芽、生长出各自的时光。蓝色的时光;绿色的时光;甜甜的时光;这些时光映着蓝穹、绿水,延展出一幅洁净的画卷铺设在人间。
古典的、现代的、可遇不可求的光影,已然与水融为一体。沙渚沉没于水,沙渚化成绿洲。无数个绿洲,青芒飘逸,和着汪汪之水,沉没在无边的风月中。水与风,与月在絮语,它们已经说了很多年,仍有太多的话要说。说着这个城市从古老走向现代的不凡,说着一个人成长的不易。我知道,飘逸的李太白,豪放的苏东坡能听得懂这样的诉说。我也能听懂,我尝试用心。
你好,茅洲河。行走在万里天涯,而今与你为邻,便可以对你一隅,唱一曲咸水歌谣。如果河能聆听我的声音,便见:万物的声音,由远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