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困顿
十多年前的盛夏,深圳大学里凤凰花在热烈燃烧,栖身其中的雏鹰们扑棱着翅膀,迫不及待要投入新欢蓝天的怀抱。彼时我是一名法学生,学业尚可,却就业无门。反观学院好些人,他们前程锦绣,招人嫉妒。看着春风得意的他们,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街道办主任、公检法要员、金牌律师、商界大佬。
舍友们也都去向已定,提前搬出了宿舍,只剩我临门怅望。满屋子仅存的那一方草席,寂寞得像一座孤岛。楼下车水马龙,风声呼啸,不远处的深圳湾惊涛拍岸,青春的特区热闹非凡。特区终究是太大了,我的孤岛刚刚好,它和我的寂寞一般大小。
我掏出从华强北买来的摩托罗拉,用糊得掉渣的镜头,记录下无边的凄凉。镜头下满是难以言喻的狼藉,充斥着不留情面的嘲讽。
那段时间,我时常会想起一位法学教授悲天悯人的断言,“法学院的学生,只有优秀和不及格。你们中的很多人,最后恐怕都会转行的。”以及朋友介绍的一位准女教师帮忙包装简历时不经心的批判,“你这过往只能算是经历,也好意思写到工作经验里去吗?”不觉后背发凉。
我该何去何从?
朋友说,不如做销售吧?想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向前冲!起初我很抗拒,销售行业草莽英雄太多,野蛮狂放的生存法则更令人生畏。贸然闯入,即便不会粉身碎骨,多半也是朝不保夕。架不住朋友吹耳边风,我勉强开始海投简历,面试通知纷至沓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家地产销售公司说可以录用我,但我必须在随后的一个月内卖出一套二手房,作为投名状。当然,递上投名状,也不可高兴太早,毕竟这份工作无底薪,混不好随时有断炊之虞。我一时没有主意,只好先应承下来,再做打算。我找到开房产中介公司的同学问计,他劝我不要病急乱投医,因为入错行比找错老婆还闹心,秀才舞枪终归是使不上劲。“法学是香饽饽,怕什么?”
真是这样吗?法学专业就业率连年垫底,外人不太关心,我却早有耳闻。可是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加上自己连年获学业奖学金,并不太在意就业问题。终日按部就班地上课,课后享受人生,优哉游哉,仿佛胜券在握。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会遭遇滑铁卢?
其实,今日的苦果早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就已种下。我实在不该违心填报法学专业,而与心仪的文学专业失之交臂,仅仅因为周围人多看低文学,而更加推崇法学。那时的我,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而轻视了自己的意愿。“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处在就业困顿中日久,我终于看清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为了牢牢掌握人生主动权,我下定决心:以一年为限,考上深圳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正是从这个决定开始,我的人生变得生机勃勃。
二、拜师
咬牙奋战一年后,我以笔试第一、综合第三的成绩跨专业考入深圳大学文学院,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开学第一天,阳光多么明媚!校园里到处弥漫着青草的香甜气息,迎面走来的象牙塔中人,也让我倍感亲切。
“我又回来啦!”我在心底呐喊、欢呼。
兴奋的劲头过去后,我开始面临拜师的问题。读书做学问,拜在谁门下,是顶顶要紧的事情,绝不是一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以敷衍过去的。就像升级打怪,拥有高端配置的人总是更加如鱼得水。但是拜谁,何时拜,拜不拜得成,我都不甚了然。此时,一位师姐向我推荐作家教授相南翔,其言真其意切,我不由地蠢蠢欲动起来。刚准备联系他并毛遂自荐,就听闻其门下已无虚席,我的内心无比凌乱。“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到底是经验太浅,痛失了良机。
我曾为此不动声色地懊恼过好些时日,食不甘味,若有所失。放课后走在树影摇曳的校道上,时常萌生孤苦之感,并陷入自我怀疑:即便我第一个联系他,也会被拒之门外的吧?说到底,我算哪根葱呢?不过是走了背运又被上天垂怜了一把的可怜虫罢了。索性在人前做个小透明吧,加把劲,努努力,毕业后能谋份职业,也就够好的了,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就在我决意不再纠结时,好运降临了。某日,我竟接到南翔老师抛来的橄榄枝,受邀与其门生一起担任文学院本科生的课堂助教。我简直要给这从天而降的幸福砸晕了,快活得只想转圈圈。我相信是自己的某些特质,尤其是文学上的潜质被慧眼相中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对接下来的一切充满了期待,就像毫无战功的士兵期待一场子虚乌有的授勋仪式一样。在经历了出校门后不大不小的挫折后,我需要一场又一场、或大又或小的胜利来重塑自尊和自信,更渴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我成了南翔老师的半个门生。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生命体验。类似的体验可以追溯到我读小学五年级时。那时我在班上是学优生,颇有些优越感,在一次班委换届中,我意外落选,只好落寞地走出教室,越走越远。就在这时,一位新当选的班委冲过来截住我,喘着粗气告诉我,班主任决定任命我为副班长,叫我回去开会。人生的大起大落我未必经历过,但像这样充满戏剧性又对我意义非凡的瞬间,却让我对生活满怀感激。它们看似偶然的出现,给了我相信未来的勇气。
三、学艺
入得师门,处处留心皆学问。他举手投足间沉稳与灵动兼备,儒雅共睿智齐飞,绣口可述华章,妙手能成佳作,何处不风流?他面容清癯,目光如炬,乍看严肃冷峻,熟识后才懂他的慈心热肠。他思想深邃,举重若轻,谈笑间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引无数学生友人竞折腰。
他就像一株散发馥郁芬芳的奇花异草,引来许多蜂蝶蹁跹起舞。他有时在办公室与学生谈文论艺;有时又像亚里士多德的“散步学派”那样,在行走中启迪智慧;有时还会引导学生走出象牙塔,将文学的触角伸往复杂生动的社会场景。
我对他的崇敬是从感悟他的文学观开始的。他曾在《为何要与文学为伍》一文中这样写道:
“文学是一个人思想的度量、气质的检验、才情的裸呈;文学又是一个人生命的延续、言语的展列、交流的对手。
文学未必能够经世致用,未必能够成为眉目的妆点,甚至也未必能够成为巧妇手中的炊薪;但她却可能是孩童手中的一只风筝,少妇眉间的一点相思,农妇榻旁的一柄蒲扇,旅人皮囊的一捧甘泉。
文学之不可以亵渎,正如生命之不可以轻觑;文学之不可以离弃,正如良善之不可以侮慢;文学之不可以拘囚,正如思想之不可以禁锢。
捧起来,文学很重很重,重到如炉如鼎;
放下去,文学很轻很轻,轻到如羽如风。”
他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文学是滔滔汨汨的人文资源,是永不言弃的精神情侣,是默默守望的情感依附。”
他认为文学创作须具备三大信息量,即丰富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创新的审美信息量。还要做到三个打通,即历史和现实的打通,自己的经历和父兄辈的经历打通,虚构和非虚构的打通。这些理论非深入践行难得其中精髓,我们这些学生听得也似懂非懂,但就像一颗种子落入泥土中,机缘到了自会萌芽。
他很少会鼓励我们为文学而文学,也不提倡从文学中来到文学中去。他曾望着办公室外婀娜多姿的凤凰木语重心长地说道,作家最好得是杂家,既是半个裁缝师、又是半个花木匠,既会抡锤打铁,又懂泡制咖啡。他本人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文学创作中,始终坚持关注三个维度:一是关乎记忆与追问的历史维度,二是展现挞伐与敬畏的生态维度;三是彰显情怀与变迁的人文维度。没有丰富而庞杂的知识和深刻而精纯的思考,在任何一个维度上都很难有所作为。他却能在三个维度上长袖善舞,斩获颇丰,怎不让人惊叹。
都说文学院不培养作家,这话虽然绝对,但也道出了创作的艰辛。“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有些人只读教材,应付考试没问题,想当作家却难;有些人涉猎广博,但疏于动笔,思想和语言都缺乏砥砺,想当作家也难;只有那些勤于读书,善于思考,敢于创作,且还有几分天赋的人,才适合走作家道路。当作家,拼到底是天赋,但更多时候讲究的是另一个字:敢!敢不敢试试?敢不敢丢脸?敢不敢屡败屡战,直至春风得意?南翔老师说得更加浅显明白,他在一次小说创作课上,信誓旦旦地告诫我们,不要说你们不会写作,除非你们写了好几麻袋废稿后,依然毫无起色。但是我敢用自己的写作经历保证,这事绝无可能!
后来班上同学为前途奔波,鲜有坚持写作的。我虽愚钝,又后知后觉,但始终记着他这番话。时至今日,我能重提拙笔,尝试走写作道路,也离不开那些话的鼓励。他一锤定音的话语,在学生心中破除了文学创作的神秘性和唯天才论,让我看到了量变的巨大作用。
话虽如此,但放眼全校,文学素养深厚的学生依然凤毛麟角。正因为稀缺,他才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对热爱文学且有创作才华的学生偏爱三分。
后来,我便听说他身边就有这么一位值得被“偏爱三分”的学生。
那个学生叫欧阳德彬。
四、兄弟
欧阳德彬是何许人,竟能得到作家的偏爱?
某日,南翔老师介绍我与他认识,我得以细致观察他。典型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镜片后面一双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偶尔会闪过狡黠童真的一瞥。他穿着一身稍显土气的黑衬衫和洗得有些褪色的牛仔裤,挎一个粗糙厚实的帆布书包,蹬一双反季节的登山鞋。我目测此人还不失憨厚纯良。
“德彬打算备考我的研究生,考了两年了,分数低得太多,备考不得要领。听说你是考霸,能不能帮帮他?”他郑重其事,我很难拒绝。我微笑点头。
他又将手搭到我肩头,笑哈哈地说道,“你宿舍有空床位吗?以后德彬的考研就由你来指导,有没有问题?”
老实说,我那宿舍就俩人,四个床位,不好昧心婉拒,何况多个人作伴,也是求之不得。
“热烈欢迎!”
“之前我备考找不到方向,走了很多弯路,指导我备考的师姐也不太靠谱。这回师兄能指导,考上研究生指日可待!”
于是,在征得舍友同意后,德彬便正式搬入位于南山大道的深圳大学创华研究生校外公寓,与我们朝夕相对。
看得出德彬很喜欢这个新住处。刚到那几日,经常睡到日上三竿,全然没有初来乍到的陌生与不适。我既受重托,便不能有辱使命,只好经常摇床踹板制造声响,赶他去上自习。他叽叽咕咕极不情愿,好歹起了床,先去开水间打半盆热水来洗脸,又从抽屉翻出一颗生猛野山椒胡乱嚼起来,这才彻底清醒,挎上帆布书包去上自习。此时,他的复习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规划。
他喜欢玩刀塔游戏,还经常喊我们看他“超神”。我不太懂什么叫超神,猜测多半与制霸全场无异。为了监督他备考,在他玩兴正盛时,我时常泼冷水,“再这么下去,恐怕只能继续在城市边缘漫步啦!”
所谓“城市边缘漫步”,出自于他那段时间集中精力创作的系列散文《城市边缘的漫步》(后集结出版)。他在里边摹写了一群城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深入探讨了城市与人的关系,并对底层群体展现了深切的人文关怀。他还创作了一批城市小说,被评论家赞为“力比多叙事”。此时,我对他的文学才华已十分了然,亦十分钦佩。
在我一遍遍的规劝下,他似乎想通了,终于停下了游戏角色手中挥舞的大刀,删档退出游戏,默默地卸掉了曾经亲密无间的刀塔。他说,是我的一句“要是连刀塔都能戒掉,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鼓舞了他,使他决意不再逃避内心的惶惑,不再沉溺于之前考研失败的阴影,打算正式接受我们的备考建议,并请我们督促他认认真真做成这件事。
他开始管我叫兄弟。我相信他是认真的。备考之余,他会教我一些写作技巧,分享他的创作故事或搞笑花絮。我底子薄,吸收不了太多,但每天听他讲讲,也觉得蛮有意思。我在写作上有什么困惑也会跟他说,他知无不言,当然偶尔也会挠头,直呼这事难搞!
我们经常到楼下的“经济小炒”饭馆吃饭。出于兄弟道义,他会指着面前的菜或正在颠勺的潮汕厨娘,要我开动脑筋写些文章。这使我很感动。后来,他在散文《遗忘之地》里这样记述当时的情景:
“有段时期,生活中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邀上三五个聊得来的兄弟,走进一家叫‘经济小炒’的饭馆,搬出桌椅放在店外,点上几盘小菜,叫上几瓶啤酒,然后推心置腹海阔天空。或嘲讽学术,或品鉴经过的女人,或拍桌子骂娘——包括白天遇见不顺心的事,碰上行为下作的人,听了污人耳目的课。”
他还写道:
“寒鸦比去年见他时开朗了许多,文章也写得好了。我们都为他高兴。木木说他感觉到压力了,明日要拿上笔记本到图书馆用功。书生说,他接着写小说,一天写上一两千字,才觉得时光没有虚度。”
我是寒鸦,舍友是木木,德彬便是那书生。
他后来跟我说,他在北方过得不如意,南下追随南翔老师,更像是一场精神逃亡。为了排遣无边的寂寞,他曾蛰伏在洛阳一间不起眼的学院里,写秃过许多笔,练废过许多纸。“我哪里是什么天才,不过是比许多人更能吃苦罢了。”
写作已然成了他最自然的呼吸,他无时不在写作:写作时固然是在写作,阅读时也是在写作,即便与我们交谈时,他也是在写作。他热衷于用神秘的文学语言编织一段故事,秘闻一般讲给我们听。他越讲越起劲,我们越听感觉越离谱。见我们不信,他还一口唾沫一个钉儿地保证,这事儿绝对真实,绝无半点虚构,骗人是小狗。
五、阅世
南翔老师社会活动多,每有外出机会,总想着自己的学生。他就曾对深居简出的德彬说过,“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对阅历尚浅的你来说,行万里路远比读万卷书重要。”
2011年,观澜街道办举办“观澜印象”有奖征文比赛。南翔老师带我们去采风,徜徉在古朴的观澜版画村,漫步于幽静的观澜古墟,观澜听涛,感悟百年沧桑。回来后,各自闭门命笔,欣然投稿。
我曾这样描述舍友的征文构思经历:
“醉眼朦胧中,他再次踏上去往观澜的路途,在版画村附近,一辆面包车正在逆行。逆行,逆行,他喃喃自语,现实中的意象撞进了文学世界,灵感如惊鸿闪现,观澜不正是一座逆行的城市吗?在天下滔滔皆归经济的当下,观澜的不争如同观澜河静水流深,老榕树和红楼伴着洗尽铅华的旧墟静默无声,版画村在微风细雨里抽枝吐蕊,这是何等风流!他精神大振,手指在键盘上灵活跳跃,一段精彩的指尖芭蕾过后,随笔《逆行的城市》应运而生,并在当年的主题征文中脱颖而出。”
评选结果很快出来了,德彬和舍友荣获二等奖,班上同学拿到三等奖,只有我得的是优秀奖。这令我十分难堪,并且积郁多日。强烈的自尊心和被激发的胜负欲,使我斗志昂然。我矢志读书,勤写苦练,很快便收获了大家的刮目相看。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特意翻出了当年的征文评选排名。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在当年我瞧不上的优秀奖名单里头,深圳本土作家陈再见、郭建勋的名字赫然在列。我不免责问自己,当年到底在不爽什么呢?
托南翔老师的福,读研三年,我见过不少作家和编辑,也更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比如阿乙,一个不屑于与我等合影的极度敏感、内敛且骄傲的作家。直到很久以后,读了他的小说集《鸟,看见我了》,为他的才华折服,我对他的印象才有所改观。比如蔡东,一个令我心动却始终高冷的女作家。某次聚会上,南翔老师见我可怜,主动为我牵线,想让我与文艺女神搭上话,我却只能看着女神和德彬谈笑风生。比如儿童文学作家贾小山,她是《福建文学》的编辑,也是鼓励德彬创作《城市边缘的漫步》系列散文并集结出版的明师。我曾将自己的习作发给她,原指望能得到一些中肯的意见,没成想只收到几个婉拒的网络表情,自信心备受打击。比如骆以军,一个创作风格别致、谈吐更加动人的台湾作家。和他抵肩吃海鲜自助餐的经历至今难忘,听他讲台湾文学更是令人愉快。又比如师承王安忆的青年作家甫跃辉,最爱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一类的鸿篇巨著,出过几本书,还担任《上海文学》的杂志编辑,真可谓少年得志。
我曾经很傻也很狂妄,总以为假以时日,自己也能成为像他们那样风光神气的人物。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普通的我,他们可能已成为更加神气的他们。没有了南翔老师的提携,我连与他们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德彬知我在作家面前自卑,时常自嘲为“屌丝”来宽慰我。他希望我能在创作上后来居上,但我终究没有做到。
六、追光
云卷云舒间,许多年过去了。
南翔老师退休了。德彬性本爱丘山,不愿入樊笼,索性当起了职业读书人。我则当了老师又辞职,后来考入深圳海事局。
南翔老师一点也不像退休人士。他镇日忙得不可开交。主持深圳中心书城《深圳晚八点》公益节目,开展田野调查、人物走访,推出非虚构《手上春秋》,潜心炮制短篇小说《果蝠》《伯爵猫》等等,始终与文学为伴,坚持为文学添彩。他的生活里最不可缺席的是文学,文学是他毕其一生都要追逐的一道光。
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他主持的《深圳晚八点》活动现场。再次见到昔日的学生,他难掩欣喜,向主讲嘉宾郑重介绍了我。他很高兴我还葆有文学情怀,鼓励我留心观察生活,找到自己的创作优势,早日写出具备三大信息量的好作品。
德彬比以前更加沉稳了。他喜欢把自己关在书的迷宫里,穿越时空烟云,追随大师脚步,探寻更高更美的文学境界。饥肠辘辘了,就独自上街找些快餐果腹。他的日子过得孤独而充实。
2020年的深秋时节,我和德彬约在东门吃烤鱼。当时服务员端上来的到底是江团鱼还是鲟龙鱼,我没记住,只记得是一个劲儿地夹鱼吃肉了。自从研究生毕业后,我已许久没吃过那么焦香诱人的烤鱼。依稀又见一群人齐聚“经济小炒”饭馆的欢乐场景,那是多么摇曳生姿的青春啊!
几杯冰啤下肚后,我们不禁聊起了毕业后的诸多遭遇。在经历了社会的反复洗礼后,我们都多了几分老成持重,少了些许顾盼自雄。所不同的是,我开始学会与规则共舞,他却始终保持着特立独行的姿态。
“我还是想再闯一闯文学这条路。”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我知道他能懂。
“你终于想通了。”他仿佛觉得我早该如此。
“我能行吗?”
“香港作家马家辉五十几岁才开始写小说,他都能行,你怎么就不行?”
这番话大大鼓舞了我。
后来我在网上读到马家辉的专访。他说自己写过三十多年的专栏,却没被当作是作家。“似乎没有小说、长篇小说、诗这样纯粹的文学创作,作家的身份就没那么确凿、纯粹。所以我就犯了不服气的脾气了。”才知道,人家确实是五十几岁才开始写小说,但五十岁前没闲着,早就是专栏作家了。再想起德彬那番话,不禁莞尔并心头一暖。
在极度迷茫的时候,我曾叩问过生命价值:
我的价值在哪里?我看不清。如果别人轻我贱我踩低我,我该如何自处?是赔笑脸奉承“您说得对,我确实是孙子”?还是苦恼世道为何如此艰险?如果周围人包容了我的庸碌,我能否心安理得地碌碌无为?我能忍受此生窝囊、一事无成吗?
和德彬一番对谈后,我更加笃定了那个意义非凡的选择:
我开始全面审视自己的优缺点,审视自己的脾气秉性,审视自己心底的追求和渴望。最终,我发现惟有读书写作能解我忧虑,并重塑个人价值。
我愿意游历过去与当下,穿梭现实与虚幻,以挑剔之眼,洞见人性之幽微;以颤抖之笔,写下朴素的思考。笔在手上,犹钢枪在战士身上,搁笔如同缴械,在深知谫陋的同时,我选择不缴械不投降,继续迎难而上,用阅读滋养写作,用写作重塑价值。
2021年,德彬高分考上深圳大学文学博士,他的文学之路越走越坦荡。同年,我如愿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对文学创作又多了几分信心: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积跬步可以至千里。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对于我们来说,文学就是最大最圆的月亮。我们都在追逐文学的月光,也都渴望变成自带光亮的萤火虫甚至是火炬。这是我们永恒的愿望。
当然,我还有一个愿望。我迫切希望有一天,人们能够真诚地对我说,你和南翔老师、德彬博士,都是文学天才!以前是我看走眼,今后请继续努力。
若如此,平庸如我,将何其有幸?
我仿佛看见多年后,师友三人并肩闯荡在漫漫文学路上。到那时,我不止是他们的仰望者和追随者,更是风雨同舟的寻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