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广场有一个富含诗意的名字:月亮湾。
月亮是宇宙写给人类的情书。
月亮湾却是小区留给居民们的舞台,在这里,他们上演一幕幕的悲欢离合。
十字架
夜晚的广场,繁灯如星,人群如蚁。大家排成一个方阵,动作整齐划一,如痴如醉。。
独立于方阵之前领舞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红色的长裙,一头长发,身影像春天的柳枝般轻柔。
在她弯腰摆手间,脖子上十字架的项链闪闪发光,在空中划下一道道的抛物线。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林秀贤。
我第一次和林秀贤接触,是搬进小区的一年后。
那是个周末的上午,我在小区游乐场陪女儿玩,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向我走来。女人胸前挂着金色十字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等她走近了,我才看清,那十字架上还有一个受难的耶稣像。
女人这一身打扮,立刻让我想起夜晚广场的领舞者。没有月光,此刻,雪白的阳光当头洒下,把她的面孔照得纤毫毕现。
她红唇烈焰,眉毛和眼线画得漆黑如墨,脸上厚厚的粉底,在试图填平被岁月挖掘出来的深沟大壑。乍然看去,那张脸有点像西洋狂欢节上的小丑。
她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开了口,但声音却异常好听:“请问,您,您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事?”我说。
“我这个手机,一直在弹广告,关也关不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看看。”
女人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屏幕上果然在不断跳出广告页,退出一页,立刻又跳出更多。
肯定是不小心点了哪个流氓软件。我想了想,长按住了开关键,试图强制关机。但那手机却像吃了***,顽强地停在了广告页面,根本关不掉。
以我的经验判断,这手机是关不掉了,要想解决问题,唯一的方法就是刷机。
征得女人的同意,我点开自己手机上的百度软件,按上面的步骤操作,很快就完成了刷机。
女人不住地跟我道谢,不停地说“上帝保佑你”,又主动加我的微信。二维码扫描成功后,显示出了她的名字:喜乐香膏。
我通过了验证请求。完成好友验证,她发来了一行字:您好,我是义人林秀贤。
林秀贤?我有些惊讶,忽然想起了小区业主群里,一个叫林秀贤的女人。
当时微信刚刚兴起,小区的业主们组建了一个微信群。
据说,每个成年人的微信上,都有“装机必备”的四大群:永远在焦虑的家长群,永远在“震惊”的家族群,永远竖着大拇指的工作群,以及,永远在干架的业主群。
跟其它群相比,业主群才是最可怕的。邻里相处,鸡毛蒜皮的事也会引发一些矛盾纠纷。同在一个微信群,现实的矛盾搬到手机,仿佛就多了一个扬声器,或者贴大字报的地方。
常常战火一起,群里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拉帮结派,混战互殴。
这时,林秀贤就会跳出来劝解。她总是“以和为贵”开头,以“上帝保佑你”结束,两边劝说,试图让大家化干戈为玉帛。
另外,她每天早上定点定时,在微信群给所有人问好。还会不时发点花花草草的照片,配上一些正能量的话语,活跃度极高。
久了,她在我们小区,就有了知名度。大家知道小区里有这么个人,讲道理、热心且富有正义感。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活跃度极高的林秀贤,就是每晚在月亮湾的广场舞领舞者。
我也无法把每晚月光下,杨柳春风般起舞的女人,跟眼前这个涂脂抹粉的小丑联系起来。
加了微信,我以为林秀贤这个人,会跟所有一面之缘的微信好友一样,静静地躺地列表里,慢慢地变成僵尸。
但第二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早上起来,刚打开手机,我就看到了她发过来的热情笑脸,还有更热情的问候。
突如其来的热情,令我紧张起来。我想到了她脖子上的十字架,想到了她句句不离的“上帝保佑你”。
这肯定是要对我传教吧。
想了想,我就把这个林秀贤的消息屏蔽了。
日子波澜不惊地向前滑行。再次见到林秀贤,已经是半年后了。
经过周末两天散漫的时光,周一的早晨总令人感到莫名的焦虑。车子刚刚从地下车库倒出来,立刻就不动弹了。
前面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狂躁地按着喇叭。一阵刺耳的喇叭后,车主一个接一个下了车,往前跑去。
我也下了车,随车主们走出车库,一探究竟。毕竟大家都是打工人,到点打卡,迟到可是要扣钱的。
这一走就来到了小区的出口。停在最前面的是一辆奔驰,当季最新款,油光锃亮,连车牌都还没上。奔驰的前面,是一辆大马力的蓝色电动三轮车。那车子的前轮,正死死地咬着奔驰车前的保险杠。
奔驰车我不熟,三轮车我却很熟,那是在我们小区收废品老头的车。自从我们单元的某些老人开始捡废品后,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和他的三轮车,就经常停在了我们楼下。
此时,老头正满脸通红,不安地搓着手,被面前的小年轻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小年衬衫雪白,头上两侧头发精光,唯独头顶一片油光水滑,茂密的头发用发胶打成一个大背头,纹丝不乱,一看就是个讲究人。
还没等我走着近,闪亮的十字架在空中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把收废品的老头往后一推,然后不紧不慢站到了小年轻的面前,满脸堆笑:“以和为贵,以和为贵。他这么穷,老板您就别跟他计较了。还是让他走吧,行吗?上帝会保佑你的!”
原来是林秀贤。
大概是被她言语打动,小年轻态度明显软了下来,他试图解释:“阿姨,我不是没让他,我停在这里等他过去,他倒好,直接撞上来!我这是新车,昨天才提回来的,连牌都没上呢!他不该赔吗?”
林秀贤和气地说:“你看他,从头到脚,连着手机加起来,都没超过一千块钱!他哪赔得起你这车!还是那句话,以和为贵吧。你就当行善积德,自己去修一下。”
说着,她转过头来,对围观的人说:“大家伙儿说,是不是啊?”
这明晃晃的就是道德绑架了。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些围观的车主,为了早点脱身,都在七嘴八舌地接话:“就是,就是。”
“我们都等着上班呢,快点挪开吧。”
“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斤斤计较。”
……
小年轻不吃这套,听到大家的议论,他把脸一板,干脆钻出了车子里,看样子,是在等警察过来,走法律途径了。
林秀贤愣了一下,她不死心,敲了敲驾驶室的车门。
玻璃门降下来,小年轻探出了脑袋,脸色阴沉地问:“还有事吗?”
林秀贤换了一种语气,她笑眯眯地循循善诱:“老板啊,你看看,这后面那么多人等着上班呢。你这一堵,你是痛快了,他们呢?你家里还有老人吧?还有老婆孩子吧?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真没必要搞得这么难看。”
小年轻脸色更阴了,好一会儿,他咬着牙说:“你让他把车子挪开吧,下不为例。”
一直观察动静的老头听了,如遇大赦,二话不说,立刻挪开了三轮车。小年轻发动了汽车,缓缓开走了。其它车主一哄而散,快速找到自己的车子发动,奔赴各自的人生。
道德绑架这回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是故事,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事故了。
吃过晚饭,我出门了。晚风徐徐,西边的天空还涂着一层落日的胭脂,夜暮却给大街小巷罩上一层薄纱,灯光和人影都变得朦胧起来,异常温馨。
走到小区侧门的时候,门边的地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摞玉米,一旁蹲着的,正是那个经常来卖玉米的老头。
老头很矮,也很瘦。岁月,像一把重锤,把他的腰身,锤成一张弯弓;又像一把尖刀,削筋剔肉,削得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把骨头。
在黄昏的时候,老头总会不定期来小区侧门卖玉米。他卖的玉米很甜很新鲜,很受小区居民的欢迎。
这天的玉米如往常般新鲜。翠绿的外壳被掀下了大半,白色的丝须随意挂着,露出来的玉米粒颗颗饱满,黄白相间,色泽诱人。
玉米标价三元一根。我挑了两根新鲜的玉米,递了过去。老头接过,装进了塑料袋里递给我说:“六块钱。”
我掏出手机准备付钱时,忽然想起还带了钱包,便从钱包里拿了一张五十元的绿钞,送到他面前。
老头接过钱装进腰包,再扯出四张一元的钱递给我。我刚刚接过钱,边上就有人把玉米送到了他的手上。
老头接玉米,装袋,算钱,收钱,动作一气呵成。连续过了几个人后,他总算停下来了。我说:“还有四十块呢?你怎么不找我?”
老头一愣:“什么四十块钱?我不是找你钱了吗?”
我耐心地说:“我给了你五十,你只找我四块钱,还有四十没给我呢!”
老头却生气了:“我明明都找钱给你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想讹我吧!”
他的声音引来了一堆路人的驻足,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对我进行无声的审判和谴责。
我深吸了口气,打开了随身的钱包,掏出了钱给老头看,顺便给围观者看:“你看看,我这里有四十块钱吗?只有一百的,还有四张你找我一块的。你真的没找钱给我。”
老头冷笑说:“谁知道你把钱放哪了!我就是找钱了!”
我张口结舌,正想反驳,手就被一个微凉的手握住了。我扭头一看,却是林秀贤。
林秀贤的胸前,十字架金光闪闪。她摇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以和为贵嘛。算了,小妹妹,听我一句劝,别跟他计较了。上帝保佑你!”
“再说,你住小区,开车上班,他呢?这么老了,还出来挣这点辛苦钱。他比你惨多了。不就是四十块钱吗?你就当是做慈善了,何必呢。”
林秀贤一番合情合理,大度体恤的话,让路人听了纷纷点头。
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但,我不计较,那不就真成了讹诈别人的无赖?
这是一个关乎我人品的问题。这些围观的路人中,肯定有不少小区业主,他们以后会是我孩子同学的家长。一个品行有亏的妈妈,他们会放心让自己的孩子,跟我孩子做朋友吗?日后还怎么打交道?我说不出话来,愤懑化作了眼泪,直往下掉。
“没事啦,回去吧。”林秀贤温柔地说。
我不吃这一套,推开了她的手,一边擦眼泪,一边拿出手机,拔出了一个号码:110。
年轻的警察很快就来了。听完我们各自的陈述后,他四处察看了一下,找了边上的一家商铺,调出了里面的监控。
监控把事情清晰还原。老头一言不发,掏出了四十块钱扔到了地上。我看着地上的钱,红着眼,一字一句说:“你给我道歉!”
老头气呼呼地不说话。林秀贤把钱拣了起了,塞到我手中,笑眯眯地说:“以和为贵嘛。误会解开就好了。再说他那么老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上帝会保佑你的!”
我张嘴还想说什么,林秀贤又说:“走吧走吧,我请你喝茶去!”
说话间,我被她半拉半扶,掇进了小区。
我没有跟着林秀贤一起去喝茶,也没有再看她一眼,而是上楼回家,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如同刚刚挨过一枪的兽类。
我最后一次见到林秀贤,是几年前的夏天。
有段时间,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楼上的邻居吴霏就带我去跳广场舞。
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林秀贤站在了跳舞的方队前,轻柔地摆着杨柳腰,甩着纤纤手,长长的黑发随身而动,像极了在清澈溪流中随水飘摇的荇藻。
就在这里,突然冒出几个女人。她们一拥而上,二话不说,一把薅住了林秀贤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啪啪啪”就是一顿狂扇。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林秀贤像杀猪般嚎起来的时候,这才如梦初醒,围上前想要劝架。
打死你!
不要脸的小三!
臭女人!烂婊子!
打人的是一个涂着红唇,戴着大金耳环的中年女人。她一手媷着林秀贤的头发,一手扇着她的耳光,嘴里也没闲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边上两个女人帮着按住林秀贤,看到众人围上来,立刻说:“这是打小三!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破坏别人家庭!你们谁跟她是一伙的,尽管上来!”
广场上全是有家室的女人,并且都是原配正室,天然就有利益共同点,对于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那是人人喊打,恨不得杀而诛之。
所以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再上前了,只是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交换的消息。
“那几个女人是隔壁小区的。”
“早两年林秀贤的老公就得癌得死了。”
“她信的不是***,叫什么神教来着?”
“她们的教义是多拉一个信徒,她的原罪就少一分。”
“拉人入教,拉到床上去了!”
“邪教,百分百邪教!”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她出口就是“以和为贵”,还以为她多高尚!”
七嘴八舌中,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故作气愤,还有人露出毫不意外,早知如此的神情。但居然没有一个人,对林秀贤抱以同情,伸出援手。
这时,红唇大金耳环的女人大约是打累了,开始撕林秀贤的衣服。
撕衣服的时候,她脖子上那条金灿灿的十字架项链,也被一把扯下,丢在了地上,那几个女人踩了一脚又一脚。
上衣扯完了,三个女人想继续扯林秀贤的裙子。这时,吴霏终于看不下去了,站了出来:你们的气也出了,就到此为止吧。
三个女人看了吴霏一眼,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为首女人对着林秀贤的脸,重重地吐了几口唾沫,再踹了她一脚,便扬长而去。
林秀贤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脸上又红又肿,还有一道道的血痕。等那三个女人走远了,这才捡起破碎的上衣,木然地披在身上,像游魂一样,慢慢地消失了。
那条金色的十字架项链,被人踩了一脚又一脚后,在月亮湾广场朦胧的灯光下,静静地躺在那里,依然亮晶晶地散发着光芒。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林秀贤。
山茶花
林秀贤走了之后,月亮湾早晚上演的广场舞迎来了新的领舞,一个叫于漫的年轻女人。
于漫的出场,非常体面。她跟城市的大部分女人一样,披着大波浪头发,画着韩式平眉,利用粉底的高光和阴影,人工制造出了高鼻梁和尖下巴。
不一样的是,于漫有自己的特色和标记,那就是她身上无所不在的山茶花图案。
她铂金镶钻的耳钉、水晶项链的坠子、玫瑰金色的胸针,都是一朵山茶花图案,就连她的手提包正中,也有一个大大的山茶花金属造型。
开始我以为,于漫只是单纯的喜欢山茶花。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某个奢侈品牌制造的系列产品,在某种意义上,这是高端、中产、有钱的象征。
高端中产有钱的于漫,衣着体面,却并不高傲。她的脸上,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容。
她跟每一个跳广场舞的大妈寒暄,她乐意倾听每一个老人的烦恼和忧虑,她的山茶花提包里永远装着巧克力和糖果,见到小朋友就发。因此,于漫迅速赢得了大家的好感。
于漫开始在月亮湾出没时,大家都以为她是刚从职场退出的家庭主妇,不然不会用广场舞来消磨时间。
久了,才知道她刚离婚,是个单亲妈妈,女儿正在私立贵族学校读书。还有,她上班时间自由,是某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专门代理保险和理财。
保险和理财对于老百姓的重要,经过保险公司和银行一轮一轮的宣传,我们都有所了解。
保险和理财的骗局,经过社会新闻一次一次的教育,大家更是心怀警惕。所以,知道于漫的职业之后,尽管她衣着体面,大家还是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她。
于漫浑然不觉,还是微笑着定时出现在月亮湾,还是对大叔大妈们嘘寒问暖,对小朋友关怀备至,仿佛大家对她的提防,一无所知。
林秀贤消失后,月亮湾广场舞没人领舞,于漫便自告奋勇,要当领舞。无人反对下,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广场舞的领舞人。
我跟于漫一直没怎么接触。直到某天,我接到楼上吴霏的邀请,带着孩子上门,这才第一次跟于漫打上了交道。
吴霏住我们单元的顶楼,房子是复式的,面积比我家大一陪有余。她家的大宝跟我家大宝同岁,俩孩子一起上学放学,非常投缘。
因这层关系,我们两家就经常来往,吴霏也会不时地邀请我去她家小聚。
吴霏的先生姓周,在一家互联网的大厂工作,收入丰厚,衣食无忧。吴霏生了二胎,顺势做了家庭主妇,打理家务。
这夫妇两人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分工合作,也算优势互补,幸福美满。
吴霏擅长交际,热情好客。她通常会在下午时分设下茶点,呼朋引伴,过来小聚。所以她家午后,永远都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的。
小区的家庭主妇不少,各家各户的经济状况相去不远,基本上属于同一阶层。大家聚在一起,往往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孩子、股票、房市、厨艺、植物花卉等等。
那天下午,在吴霏的客厅里,于漫一身名牌和山茶花标记的服装首饰,是一个很引人瞩目的存在。
主妇们虽然已经不愁吃喝了,但是置办奢侈品还是有些吃力的,平日里交际,顶多拿一两件充充门面,似这般通身大牌,那是远远不能够了。
在吴霏的介绍下,于漫跟每一个太太们打了招呼。浑身的名牌,总能令人高看一眼,但听到她做保险理财的行当后,大家也就冷淡下来。
这年头保险业务员无孔不入,各种场合都难免混进来个把人。这些人进来,无非就是殷勤小意地伺候茶水,想要点别的,那就看本事咯。
于漫没有伺候我们茶水,她落落大方地坐在沙发上品茶,微笑着听我们胡侃。吴霏也不好冷落她,招呼她吃东西。
于漫认真品尝,完了还点评:“我尝了一下,你家鸡爪味道还好,就是口感差了,烂了点,不如外面买的爽脆。”
我在一旁点头:“家里自己卤的鸡爪就这样,一煮就烂。”
于漫笑笑说:“这个也是有窍门的。卤鸡爪的时候,要开水下锅,然后立刻捞起放到冰水中。这样反复几次,鸡爪熟了,又爽又脆。”
“真的吗?”旁听的杨太太来了兴致,不自觉地坐过来。
邹太太却在问吴霏:“你家大宝跟二宝的感情好好啊,怎么培养的?我都烦死了,老大和老二天天打架,老大还天天抱怨我不爱他。现在的小孩子真的太难搞了。霏,你传授一下经验嘛!”
吴霏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我家孩子听话一点吧。”
于漫笑眯眯地说:“孩子啊,真的很敏感的。尤其家里有两个宝宝的,一定要一碗水端平。”
邹太太说:“我端平了啊。都是一视同仁!”
“那你有没有说过,老大不用让老二?你有没有尽你最大的能力去培养老大?”于漫反问。
邹太太愁眉不展:“大的让小的,不是天经地义吗?照你这么说,都要偏向老大才行吗?”
于漫端起茶,细声说:“有没有道理,自己也可以琢磨。对于父母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人哪,让一时可以,但是长长久久让一辈子,真的做不到。”
她环视了一周,看大家都侧耳倾听,就继续说:“再说培养孩子的事,老大是弟弟妹妹的榜样,标杆。老大没有教育好,底下的孩子有样学样,那可就完了。反过来,老大教育好了,小的照着学,自然也就好了。”
邹太太半信半疑,吴霏却频频点头:“我们家孩子感情好,到底为什么我说不出来。不过于漫说的,我家一直都这么做的。”
大家陆续又聊了几个话题,我惊奇地发现,于漫竟然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
她精于皮肤护理,能看懂股市k线图,知道育儿知识和儿童心理,她会手机摄影构图,也会厨艺,了解做菜的窍门,好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般!
只一个下午,于漫就成功地给主妇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惊奇地发现,她跟一般的保险理财的业务员,的确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她对自己的业务一脸坦然,从不遮遮掩掩。
当然,她也会问起一些人的财务状况和打算,但如果对方没有保险理财的需求时,她便绝口不提。
不像其它保险的业务员,对你进行死缠烂打,让你非买不可。
接触多了,我们还发现,于漫胆大心细,举止豪放,虽说是个女子,做事却有爷们的气派。
熟悉之后,她带着小区一票家庭主妇去做美容。一起出行,她居然开着一辆巨大的丰田霸道。
于漫娇小的个子,面对大型轿车,却是车技娴熟,举重若轻。开车上路,非常自如地在车流中穿插,水银泄地般见缝插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在美容院,她出手大方,不但包圆了我们的账单,还主动叫了外卖:披萨、鸡翅、奶茶、冰淇淋等等,都是大家爱吃食物。
后来,我们偶尔组织个下午茶会,她也从来没有空手上过别人家的门。水果、牛奶、鸡蛋、茶、咖啡……都是山姆会员店买的大牌。
礼数周全,做事大气,谈吐得体,见识不凡,是个体面人。这是小业主妇们对于漫一致的评价。
再有,于漫还非常有眼色,会做人。她乐于开解每个家庭主妇的烦闷心事。
刚接触到她,还不熟的人,难免对她失败的婚姻,以及保险的职业带有一股轻视。于漫也不急不恼,泰然处之。
慢慢地,于漫赢来了大家的信任,成为了小区的“自己人”,成为了小区主妇们天然的倾诉对象。
于漫来我家,也是一个下午。
原因是聚会的时候,她听我说起家里的二宝咳嗽老不好,从社康医院看到人民医院,再看到儿童医院,最后又去了妇幼保健院,都未能根治。
她说她学过小儿推拿,这种情况多半跟孩子的体质有关,推拿几次,再配合饮食和药物,说不定就能好了。
我没有接触过推拿,对此将信将疑。但是孩子咳嗽老不好,也令人很焦心,就答应让她上门试试。
于漫上门的时候,没穿那身山茶花标识的名牌,而是换了柔软贴身的棉服。她抱孩子的动作轻柔,很专业的样子。
孩子抱到手上,她让我关上门窗,在澡盆里泡至微微出汗,然后抱出来拿着婴儿油,在他的头顶、脑后、胸口、手心都按摩了一遍。
按完脚心,于漫给孩子穿上了衣服,又问起饮食。听我说断了荤腥,她果断地说:“孩子生病的时候,特别是有炎症的时候,蛋白质是唯一能产生抗体的营养物质,一定要多补充,千万别停了。”
于漫一共上门五次,五次过后,孩子的咳嗽神奇地止住了。我非常感激她,给她包了两千块的红包。
于漫却一再推辞,并没有收:“我不是专门做推拿的,不收钱。您要是想买保险了,就找我吧。”
我苦笑;“保险的事,我老公基本都买了。”
于漫说:“那您手里有闲钱,就办理财吧。我们公司的理财分红,年利大概在百分之六,比银行五年定期要高个一点五个百分点,真的很划算。”
我叹息了一声:“我这手里还真的没闲钱。我家老公炒股,钱都投进去了。最近股市下跌,套牢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解套呢。”
“那您没给自己留点私房钱吗?”
“要私房钱做什么。他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没必要这样。”
于漫笑了笑:“姐姐,您呢,婚姻和谐,家庭幸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老公是不是百分百的真心为您呢?您敢担保他百分之百的对您好吗?”
我愣了一下,你的男人会百分百对你好吗?
“你好好想一想,老公对你有没有百分之百的真心?”于漫强调。
我苦笑,这还用得着想?百分之百有那么容易做到吗?
“您看吧。他不可能这样。我离过婚,看过男人最绝情的样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您一点防备都没有,手里一点积蓄都没有,那怎么行呢?”
我被于漫的话震撼到了。人至中年,早已明白所谓的爱情,最虚不过。困境之时,唯一可靠的,就是兜里的钱。
而人性的复杂,远远要比想象中来得要深。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婚姻分崩离析,两手空空的我,该怎么办?
于漫简单的几句话,就引出了我人性中的最幽暗之处。短短的时间里,我的念头里便闪过怀疑、防备、忧虑、惊慌、恐惧、贪婪等种种情绪。
“姐姐,您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才行啊。”于漫全心全意为我打算的样子。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六神无主:“怎么准备啊?”
“还是有一个办法的,您可以试试。”于漫说。
我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于漫给我支招:“你知道吗?支付宝的花呗,借呗,微粒贷,还有信用卡,41天之内是不需要利息的。”
我疑惑:“是吗?”
于漫继续说:“您这条件,信用卡一次借个五十万都行。您在信用卡套出的十万块给我,十万就可以了,我帮您理财,每个月都有利息。”
我心里微微一动,接着摇摇头说:“借的钱,是要还的。”
于漫胸有成竹:“等一个月后,您从花呗,借呗和微粒贷借到钱,把信用卡还了就行了。后面再从信用卡借还掉。这样,您就多了十万块钱,月月可以吃利息。”
我听懂了,这是左手倒右手,典型的拆东墙补西墙啊:“那不是一直在套钱,还钱?”
于漫说:“不需要啊。您这几个月随便找姐夫多报点账,很快就分期还完了。”
我有些犹豫:“这样不好吧。也挺麻烦的,过得太累了。”
“不麻烦,这些事啊,在手机上就能操作。很快就能弄好。要不您把手机给我,我看看您的花呗额度是多少?”
我没有说话。于漫笑着说:“看一下嘛,看一下又不会怀孕。”
我扑哧一声笑了。于漫拿起了我的手机,反向送到我面前:“您解一下锁。”
她的话,带着一股神奇的魔力。不知不觉中,我便按着她的提示,一步步给手机解了锁,点开了支付宝,找到了花呗,输入了验证码,完成了指纹验证。
只差最后一步就成功。就在这时,手机的屏幕切换到通话模式,老公的电话打来了。
接通电话,他先问我孩子的情况,然后又说今天会早点回来吃饭,想吃我做的白切鸡。
丈夫漫无目的在闲扯,让我突然惊醒过来。
我一向自诩为明白人,活成人间清醒,现在竟然鬼迷心窍,稀里糊涂挖起了自己婚姻的墙角,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在信用卡里套出钱又如何?我缺这点钱吗?
那一瞬,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慢慢地塞进了兜里,万分的内疚在心底涌动。
我不要什么私房钱,也不买理财!
下定了决心,剩下的就是怎么开口的问题。而拒绝一个人,是多么艰难的事!尤其这个人,还刚刚帮过你。
我咽着唾沫,蠕动着嘴唇,无比艰难而又干涩地开了口:“理财的事,我觉得没必要了。很遗憾,我真的,真的不需要了。”
我不敢看于漫的眼睛,视线下移,就见那一瞬,她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她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耳朵边铂金镶钻的山茶花耳环,依然语气得体地说:“没事,卖买不成交情在。以后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找我。”
于漫没有做成业务,很是失望的样子。但她并未责怪于我。略略坐了坐,就走了。
下楼的时候,她脚步声很急,我站在门边听着,一股歉意涌上心头,让我坐立难安。毕竟,我从来没有欠过别人的人情。
下次吧。如果她有难处,只要力所能及的,下次我一定帮她。我暗暗打定了主意。
又过了一个月,于漫跟我用微信语音通话,她说:“姐姐,我现在学校。女儿的学费涨了,我手里一时没那么多,您能不能借我一下。”
“多少钱?”
“不多,也就一万块。您放心,我三天之内还给您。”
我想起于漫一身山茶花造型的大牌,有点不敢相信:“你现在一万块都没有吗?不可能吧。”
“哎呀,我家孩子的学费上学期才五万,这学期就涨到了六万。我这也是没留意,一时周转不过来。放心吧,我这个月的工资后天到账,您先借我。我两天就还你。”于漫说。
“那,好吧。”我想起了上次的人情,也不多说,就应了下来。
挂了语音通话,我用微信给于漫转了一万块钱。
又过了几天,吴霏慌慌张张地来敲我家的门:“你现在能联系上于漫吗?”
我说:“前几日她才跟我联系了。怎么啦?”
“我找不到她了。”吴霏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在我那里拿走了二十万现金。”吴霏抽泣着说。
“有转账记录吗?”
吴霏摇头:“都是现金,不是转账。”
“有借据吗?打收条了吗?”
“没有。她说帮我理财,回公司取合同过来。”
我浑身一个机灵,冷汗直冒:“二十万现金?什么都没给你,你就让人取走了?这是什么钱?你老公知道吗?”
“老公不知道。这是几年来我存下来的私房钱……”
吴霏不停地哭,我想了想,也变了脸色,在微信上给于漫发了一个表情包。
微信的反应很快,立刻就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然后显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
我被拉黑了!
我眼前一黑,手机都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地上。
吴霏抓着我的手,失魂落魄:“我问了一下做律师的朋友,他说谁主张谁举证。她拿了我的钱,但我手上什么证据都没有,报警都不管用。我可怎么办呢?”
吴霏的眼泪冲垮了眼线构筑的堤坝,脸上一片洪水滔天。黑色眼线随着泪水的流淌,蔓延到下巴,看起来诡异又狼狈。
吴霏所有的私房钱被骗光,几天都没有出门,伤心之后,也就想开了,又开始跟我一起去跳广场舞。
到月亮湾,惯常的音乐却没有响起,老人们不跳舞了,都在交头接耳在议论。我们过去略略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大家基本都被于漫骗了个遍。
更恐怖的是,她的手法非常高明,拿走的都是现金,报警都没法举证。
杀鱼西施
几年以后,深圳某个农贸市场,手持刀具利落杀鱼的吴霏,成为了网络短视频上当红的“杀鱼西施”。
当她结束一天的卖鱼工作,关闭在短视频平台上的直播后,总会想起那些悠闲的午后,在露台上喝下午茶的日子。
吴霏家有个很大的露台,在疫情还没有来时,她总在家里举行下午茶会。
吴霏家的下午茶,据说是纯英国式的。那是她去英国度假时,跟英国本地人学来的。
她的下午茶,有时在顶楼花园摆开,有时在楼下客厅设座。
桌子一定是小圆桌,铺着烫金刺绣的白色桌布,除了繁复的花纹,还镶了蕾丝花边。
花瓶里的插花,一定是当季的切花。有时候是绣球,有时候是芍药,当然也会插一些百合、波斯菊,但多数时候插的,是各种颜色的玫瑰。
桌面上,以瓶花为中心,从里到外依次摆放着茶壶、过滤网、茶盘、茶匙、茶刀、茶杯、三层茶点架。
这些茶具都很精美,白瓷薄胎,在户外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晶莹剔透。
三层的铜质茶点架,用点心瓷盘,从下到上装盛了三明治、榛子酥、蛋糕和水果。据说是遵从味道由淡而重,由咸而甜的规则。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改良一下,把茶点从西式改为中式,自己卤点鸡爪腌点黄瓜,装在原木雕成的碗上,配上双面绣水墨画的插屏,古拙又雅致。
吴霏上午买菜做家务,晚上要接孩子辅导功课,只有下午,才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当然要珍而重之,隆重对待。
她精心准备的下午茶会,来来去去,招待的就小区的几个朋友。这些朋友,跟她的家境相同,处境相似,更难得她又看得上眼。
被吴霏看得上眼的朋友,多少有些过人之处。她们也乐意相互捧场,精心打扮,盛装出席。
在这几个人里头,包括小区里头,吴霏都是有数的讲究人。
她精于厨艺,做的饭菜不但味美,还能弄出别致的造型,可谓是色香味型,四样俱全。
除了中餐,她还会做甜品、点心,日料、西餐等等。
她讲究卫生,往往精雕细琢,把家里搞出五星级大酒店的水淮,一尘不染,晶莹发亮,光可鉴人。
她擅长收纳,家里的衣服总是叠得方方正正,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就像参加阅兵的方阵。
最叫人生气了的是,她长得好看,还很会打扮,平日里描眉画眼,穿红着绿,看起来像只妖精。
妖精一样的吴霏,生活里就没有“将就”这个词。她最擅长的事,就是把琐碎普通的小事,绣出一朵花来,把淡如流水的日常,过得朗月照花,明媚鲜妍。
在小区住久了,吴霏家就成了主妇们的标杆。大家做了清洁会说:搞得跟吴霏家一样干净。饭菜煮好就说:跟吴霏家做的一样好吃。换了发型也说:烫了个吴霏一样的头发……
命运,就像一只翻云䨱雨的大手,播弄人世的纷扰。
谁也没有想到,来深圳二十二年,住着高档小区,生活优渥,精致讲究不将就的吴霏,有一天会成为农贸市场上,水产档口杀鱼的打工人。
在深圳,打工不丢人,杀鱼的打工人更不丢人。
创业失败第三个月,吴霏经过命运的新一轮毒打,服服气气地低下了头。她拉下了脸皮,问她以前的供应商,一个卖鱼的老板娘梅姐,现在生意忙不忙,还需不需要工人。
梅姐知道她开的餐厅已经倒闭,家里一个老人两个小孩,都嗷嗷待哺。
而吴霏本人做事利落,是个能干活的人,也就没跟她客套,直接说档口缺个杀鱼的小工,问她能不能做。
吴霏一口就应了下来,根本没问工资。
结婚以后,她做了十来年的家庭主妇,谈不上养尊处优,却也没吃过苦,没受过罪。
跟丈夫一起创业那半年,她虽操心劳力,但也没干粗活,像杀鱼种苦差事,还真是头一回。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吴霏下定了决心。
但是现实,往往比想象来得更残酷。
那天去上班,刚来到水产区,吴霏就吐了。
正是夏天,水产档紧挨着禽鸟档,刺鼻的鱼腥味连同各种动物内脏的味道,和蛋白质分解的霉烂味夹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味,令人闻风欲呕。
吴霏生性喜洁,家里搞卫生从不放过一个死角,务必搞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
因这菜市场环境的脏乱差,几年来,吴霏几乎没有到过这里。
平日里买菜买肉,都是直接京东到家。商家们的肉菜生鲜,包装精美,洗净切好,服务周到得恨不能直接喂到顾客的嘴里。
上一次来市场,还在一年前。那次,是为餐厅的食材挑选供应商。吴霏开车来到菜市场,捏着鼻子硬着头皮走进去。
她仔细看了一下各个水产档食材的情况,这才选定了梅姐那家鱼档。然后加微信,约好送货上门。谈妥之后,她再没有在菜市场出现过。
所以吴霏吐得非常干脆。
吐完之后,她漱了口,脸色惨白地戴上了手套,准备杀鱼。刚把鱼抓起,她又吐了。
吐了四次后,吴霏已经奄奄一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梅姐站在一旁,目光里没有怜悯,很淡漠地说:“你要是不行,就回去吧。”
听到这句话,吴霏的身上奇迹般有了力气。她站起来,坚定地说:“我行的,我没问题。”
再一次站在杀鱼台前时,吴霏的五感封闭起来。猩红的鱼血,脏污的鱼肠,刺鼻的腥臭,冷冽的冰水,再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冲击。
吴霏杀鱼后,就没联系过我们了。事实上,从她创业开始,她就再没在月亮湾的广场舞上出现过。
毕竟跳广场舞这事,得有空闲。何况杀鱼这活计就谈不上体面,而吴霏曾经活得那么风光无限。
一个女人的风光,除了身价地位,剩下的就是丈夫的宠与爱了。我们小区的女人,就见识过吴霏丈夫老周对她的宠爱。
早些年深圳房价快要见顶的时候,吴霏在我们小区买了房。
那一年,百年难遇的台风“山竹”来了,暴雨倾泄了一天一夜。小口门口的下水道来不及排水,第二天,积水已经深没过膝。
早上大家出门,只能卷起了裤脚,趟过那片积水出去。吴霏却不用这么麻烦,因为她有一个帮她解决麻烦的丈夫老周。
那天,吴霏趴在老周的背上,背出了小区。老周也不是刻意如此,两人走到小区门口,看到深及过膝的水,他非常自然地说:“你别动,到我背上来。”
结婚十多年,已经不是新婚热恋的吴霏趴在老周背上,在小区所有女人羡艳的目光下,从容出门。
老周是个典型的理工男,做事条理分明,却也缺乏变通。
毕业出来,他就一直在互联网的大厂工作,虽然经常加班,收入却也可观。三年前,公司进行项目优化的时候,终于把他也给优化了,他被通知裁员。
上有老,下有小,还着房贷供着车,遇到中年裁员,那是每个互联网打工人的噩梦。
失业之后,老周盘点了一下资产,发现了一个稍能安心的事实:家里的存款,加上离职的补偿,把房贷车贷还清,是没问题的。
但他面前,依然存在残酷的问题,那就是生存问题。
没有收入来源,坐吃山空,存款见底那是分分钟的事。
半辈子打工,他的工作经验只有写代码,到哪里找一份薪水可观的工作去?
在各个招聘网站发简历,基本都被拒了。原因也很简单:超过36岁。
在互联网这个吃青春饭的行业,当你一旦失去了青春,就意味着你要被它无情抛弃。
求职几度被拒,老周熄灭了重入职场的信心。他决定创业。
作为一个久在职场打拼,且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老周的创业不是简单的头脑发热。
创业前,他对各个行业先做了一次大数据分析,发现当下的创业热点,都集中在互联网创业与开奶茶店。
这两个创业热点的特点是,开店的速度快,倒闭起来速度更快。要说稳当,还得是传统的衣食住行。
大数据分析后,老周决定做餐饮。说白了,就是准备开一家餐厅。并且这个餐厅,也不是随便开的,他要先去餐厅的后厨里当小工,先熟悉餐厅的运作规律,再找地方开店。
经过一翻周密的策划,老周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霏。
吴霏当然是支持的,不但口头支持,还以行动支持。第二天,她就去深圳北站附近的北海渔村应聘了服务员,开始了创业的前期准备工作。
餐厅做了半年,夫妻俩大致摸清了餐饮店运行的财务管理、服务管理、食材采购储存管理、营销等方面的制度与方法。不久,他们辞职出来,正式开启了创业的模式。
按原定的计划,他们决定做高端的粤菜,地址选在红山地铁站附近,又给餐厅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深见。
接下来他们便陷入了疯狂的忙碌:到工商局登记注册,找装修公司设计装修,在网络街头招聘员工,选定各种食材的供应商……
吴霏就在那时认识梅姐的。粤菜餐厅,鸡和鱼是永远的主角。
吴霏深知这点,对于采购的原材料就分外用心。梅姐定时送货上门,吴霏也就定时验货。几番交道打下来,大家都觉得对方会做生意,是个靠谱人。
箭在弓弦,蓄势待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2019年8月,周吴二人筹备了近一年的餐厅进入了试业阶段。
众所周知,粤菜以清淡和新鲜出名,是商务接待的首选。他们开的餐厅处于旺地,有好听的名字,又有优雅的就餐环境,味道一流,自带网红体质,试业开始就生意火爆。
此外,餐厅还学习了海底捞的营销模式,以会员充卡打折来跟顾客进行销售捆绑,让营业额度更上了一层楼。试业一个月后,餐厅正式开业,也是天天客满,人流不断。
事实证明,充分考察精心准备,做生意还是能赚钱的。只用了三个月,他们就把投入的两百万成本回收了,再往后,这个餐厅的利润都是赢利了。
等于养了一只下金蛋的鸡。
这期间,夫妻俩人是紧紧地钉在餐厅,大气不敢喘,寸步不敢离。务求每一个细节都服务到位,每一样管理都落实到位。三个月下来,大家都瘦了一圈。
付出了终究是有收获的。幸福的生活,正在前方向他们招手。
2020年1月26日,吴霏送走了餐厅最后一波客人,再开过公司年会,夫妻俩回家整整睡了两天。28日,睡了两天的吴霏醒来,世界风云突变。
酝酿已久的新冠病毒爆发,武汉封城,全国按下了暂停键。这场影响了全球无数人命运的疫情,当它刚刚露出森然锋利的獠牙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境况。包括吴霏。
肺炎人传人的现象,她是见过的,那就是2003年的非典。那时她才刚刚出来工作,每天还在按时上班,顶多就是戴戴口罩,测测耳温。
她以为这只是另一种非典,也没太放在心上。她只是有点可惜。原定在正月初八开工的打算,看样子是要泡汤了。
但没关系,吴霏相信疫情很快就会过去,就像2003年那样,很快翻篇。
现实很快就粉碎了吴霏的幻想。武汉不断上升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刺痛了全国人民的心,同时也刺痛了吴霏的心。
她没有任何办法,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配合政府的隔离要求,让上网课的孩子认真读书。
二月份过去了,三月份过去了,四月份过去了,解封的希望遥遥无期。餐厅没有营业,但是工人的基本工资,还得照发,餐厅的租金也得照交。
开业以来赚的那点钱,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吴霏眼见着每月大笔的支出,却一分收入都没有,急得头发白了大半。
到了五月中旬,国家终于宣布解封。老周夫妻把餐厅重新开门,却发现生意冷淡之极,营业额还不到以前的三成。
勉强又开了两个月的门,七月份的时候,老周和吴霏支撑不住了,关门歇业,创业之旅到此结束。
夫妻两人一盘点,发现两年创业非但没赚钱,还把之前的积蓄亏了个精光。老周深受打击,一蹶不振。
一个没有背景的普通人创业,试错的成本那是相当大的。特别是人到中年创业,苦心经营的生意一旦垮台,就像从高处坠落脸着地那么惨。
机会只有一次,卷土重来是不可能的。
残酷的现实让老周惨叫连连,吴霏却不敢叫。银行的房贷账单每个月按时发送,物业水电煤气定期催款,孩子老人,衣食住行,一睁眼睛样样都是钱。
在以前吴霏总听人说,做房奴,供房,也没太大感觉。现在才发现,自己真的是房子的奴隶。
天天起床辛辛苦苦,惮精竭智,拿着血,拿着泪,拿着命,一把一把都喂给了房子。
佛家说割肉伺鹰,现在的吴霏,必须割肉供房。
老周正经985硕士出身,干得都是体面干净的活,创业失败后想的是回归职场。吴霏结婚后就已经从职场退出,再想挤进去,几乎已经不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吴霏也就不挑了,厚着脸皮去问梅姐,总算得到了一个工作的机会。
这份不太体面的工作,却让吴霏倍加珍惜。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为了这个信念,她苦练杀鱼的技巧,从一个活鱼都不敢抓的人,做到了三分钟内把鱼敲晕,刮鳞去腮,剖开肚子,去掉内脏,开边斩块,把鱼干干净净地送到顾客手上。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眼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跟其它的小贩们死气沉沉的脸相比,就多了标记,多了生气,多了灵魂。
这也给梅姐的鱼档带来了不少人气,吴霏来了后,梅姐鱼档的生意明显好了不少。
这两年,直播行业在互联网兴起后,深圳大量的商家跟风而入,大街小巷,档口小摊,从卖化装品卖家电卖衣服,到修自行车理发,各行各业的商家们纷纷注册了短视频账号,搞起了网络直播。
直播没有门坎,只要有手机,人人都可以做主播。梅姐头脑精明,立刻就在里面看到了商机。在她的主导下,吴霏也搞起了直播。
梅姐让吴霏拿起了很久没用的口红眉笔,精心打扮后,穿上干净的围裙。一块砧板,一把菜刀,加上一条鱼,吴霏就这样开启了她的主播生涯。
不出梅姐意外,吴霏清秀的五官和娇憨的少妇气质,与她干脆利落杀鱼的职业,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让吴霏很快就在网络上火了起来。
粉丝多了,梅姐不失时机地在吴霏的主页上,加了各类海产品的供货信息。吴霏慢慢地成为了带货的主播。
网络上,永远都不缺热点。走红是眨眼的事,过气也是眨眼的事,到最后,比拼的就是个人的素养和内涵了。明白这一点,吴霏开始恶补各类的水产知识,学着脱口秀演员,练发音,讲段子。
在深圳这样的世界,躺平是不存在的,就算你是一个网红,你也得不停地学习。
不用说,梅姐的货卖的更好了。
吴霏“杀鱼西施”的人设立起来,网络走红后,梅姐就把所有的带货利润跟她进行五五分成,这直接让她的收高了好几倍。
有一天我和主妇们去买菜,经过鱼档,看到了正在杀鱼的吴霏。妆容精致,操刀杀鱼,动作干脆,正在专心直播的她,却并没有看到我们。
我们远远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过了几天,吴霏在微信上如往常般约我:妞妞妈妈,我今天休息,泡好了茶,你有空来喝吗?
我也如往常般,带了几个水果去找她。
吴霏家里一如以往,干净整洁。她把茶座设客厅,很简单地放了一碟瓜子,一碟卤花生,还有一壶泡好的茶。
我想起从前的盛景,英国式下午茶,琳琅满目的陈设和精巧的点心。那种满满的仪式感,远远不如现在这般来得自在轻松。
吴霏坐在茶座前,从容地给我倒茶,仿佛一切都没变。
但我知道,有许多事情,到底跟以前不一样了。
玉观音
早上五点,小区还在睡梦之中,贺玉芬就起来了。
夜的漆黑站在面前,像海一样无限铺展。渐渐地灯光亮了,打破了那层薄薄的鸡蛋壳,给道路铺上了一层棉絮,走上去,仿佛就走在云端。
眼前只有拉长的影子,四周一片沉寂。贺玉芬却并未感觉孤单,她头顶上昏黄的灯火,给了她足够的勇气。
这座掘金之城,彻夜通明的灯火,总能给奔波生计的人们,带来些许温暖。
贺玉芬顺着灯火来到花园里,像一位老朋友一样,跟每一个垃圾桶打招呼。然后她揭开垃圾桶盖,拿出铁钳,一层层地拔开垃圾,仔细地搜寻着纸皮、易拉罐、塑料瓶和种种破铜烂铁。
每揭开一个垃圾桶,都像打开一个宝藏。那些闪躲在各种废物下的宝贝,跟贺玉芬捉起了迷藏,每一次新的发现,都给她带来新的丰收,都让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激动得怦怦直跳。
在欢欣和喜悦中,贺玉芬翻完了小区的垃圾桶。她把这些战利品小心地藏到凉亭背后,拿了一个蛇皮袋出了小区。
天刚破晓,晨风轻拂,花朵微醒,才半睁着眼睛。贺玉芬怀着满满的希冀,顺着龙胜路往龙华大道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每个垃圾桶摆放的位置,她都一清二楚。一个个翻看过去,也不过个把小时,她就能满载而归。
当然,这些战利品,她照例是不敢拿回家的。也不敢放在楼道里,引来邻居们的讨伐。她只能东躲西藏,像只老鼠一样,把东西分散在小区各种隐秘的角落里。
到家后,她立刻开始洗漱。然后下面条煎荷包蛋,热好面包牛奶,等着儿子儿媳起床吃过上班。收拾完了,她要把孙子壮壮喊起来,给他换好衣服穿好鞋,送到了幼儿园。
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早晚的广场舞那是必跳的。
在月亮湾,她会跟那些带孙的老姐妹们一起,摇摇头扭扭腰,甩甩胳膊伸伸腿,活动一下筋骨。跳完了再唠上两句,大家各自散去,开始忙活家务。
小区里,贺玉芬的老实本分、和气胆小,那是出了名的。来深圳这六七年,她从未跟人红过脸,吵过架。
特别捡纸皮时,对上年纪相仿的王翠华,贺玉芬的音调都比平时压低三度,脸上挂着小心讨好的笑容,绝不争抢。
王翠华作为小区一方霸主,那出了名的自私霸道。她跟贺玉芬一起出现在小区垃圾筒前,有时也会相让一番,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贺玉芬这个人厚道。”
厚道,大约是所有跟土地打交道的人,特有的品质。贺玉芬半辈子在土里刨食,辛苦劳作,花了所有的力气,总算把儿子送进了大学。
儿子毕业之后,在大城市里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这些人生大事,她就插不上手了。
儿子很争气,独自操办了这些大事,就把她接到深圳,让她帮带孩子。贺玉芬很高兴,女儿蓉蓉也在深圳上班,现在儿子又在深圳买了房,她来深圳生活,儿女都在跟前,多么好的事!
就是享福啊!
等来到深圳之后,贺玉芬才发现,儿女都在跟前,那是不可能的。
女儿蓉蓉远在沙井,听她说,过来一趟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她在工厂上班,工作时间很长,除非放假,否则根本不可能过来看她。
儿子虽然每天回家,却很晚才能到家,还得不停地派外地出差,母子相处的时间,也是极少。
享福,那更是不可能。在将来的生活中,她活动的范围不超过方圆两公里,深圳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更大的农村罢了。自己又无用得很,非但没能给儿子帮上什么忙,还处处给他添乱。
她用不惯儿子硬塞在手里的智能手机,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学会接打电话;她不会用微信付款,回回跟儿子要现金花用,导致儿子只能一趟一趟跑银行;她认不清到菜市场的路,好几次迷路了,只能求外人打电话给儿子,让他来接人。
更让她难受的是,儿媳邱林听不懂她湖北乡下口音,搭不上话,两人基本上没有沟通交流。
因贺玉芬的口音,来深圳后,她就没有朋友。这个被时代列车抛下来的旅客,只能迈着小短腿,向前方拼命跑去。
她笨拙而努力地学习,鹦鹉学舌一样,一字一句地练习普通话;她克服了对街道和大楼的恐惧,一次次外出,摸清了周边的道路;她强忍眼睛的不适,注册微信,学习智能手机的各项功能。
几年后,贺玉芬的外表已经进化成了城里人。
她改掉了大部分口音,可以用普通话完整地表达意思,可以自在地出入周边的商场超市,可以熟练亮出自己的二维码。此外,她还交了朋友。
可是,她跟儿媳邱林的隔阂却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关系再没有好起来。
等孙子壮壮上了幼儿园,闲暇下来,贺玉芬就会在小区和周边每一个垃圾桶前留连,翻腾扒拉着里面的东西,找出里面的纸皮和塑料罐,收集起来,送到废品站。
翻垃圾桶捡废品这档子事,她没觉得丢人,毕竟小区不少带孙的老人也在捡垃圾。跟她稍微不同的是,那些老人多半只盯着小区里的几个桶子,守株待兔。比如说王翠华。
小区废品僧多而肉少,老人们为了抢到唐僧肉,一个个练就了百米飞奔的本领,却终免不了争抢吵闹,面红耳赤。
贺玉芬自觉没这能耐,只能早早起来在垃圾桶搜寻,并且主动外出,目光对准了周边的垃圾桶。
在深圳这个城市,大家都一门心思搞钱,谁也别笑话谁。
贺玉芬的观念中,没有收入,那就是在吃闲饭。她已经吃了三年多的闲饭了,现在得了空,不挣点钱都说不过去。
再说只有钱这东西,才能在她面对儿媳时,不那么心虚,多多少少有点底气。
当她拿着捡废品的钱,给壮壮买一些小零食小玩具小衣物时,能明显感觉到,一向对她爱搭不理的邱林,也会给她个笑脸。
日子慢慢好转,贺玉芬坚信,情分是处出来的,邱林终会知道自己的好。
这种美好的幻觉,在那年的四月打碎了。
清明前,在沙井的女儿蓉蓉打来电话,过几天放假来看她。贺玉芬很高兴,计划着蓉蓉过来时,要买只鸡买条鱼,好好给她补补。
蓉蓉在流水线上班,还要黑白两班倒,没日没夜干活,伙食也不好,可不得吃点好的?
谁知刚放下电话,邱林就站到了跟前,不容置疑地说:“妈,后天清明节,我要加班,壮壮上午要去学英语,下午上围棋课,这两个地方你都知道,你送过去吧。”
贺玉芬有点迟疑地说:“可是蓉蓉要过来,我还得做饭呢。”
“那就让她别过来了。”邱林强硬地说。
贺玉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蓉蓉一年到头难得放假,过来看看我不行吗?”
“你有你的事啊!她懂事点就该知道,不要随便打扰别人的生活!”
看着邱林不耐烦的脸,贺玉芬只能让步:“好,好,我打电话,不让她过来。”
隔天在幼儿园接到壮壮,他习惯地伸出了手:“奶奶,你有没有给我带奥利奥?”
贺玉芬老脸一红,笑的尴尬:“没呢,奶奶忘了。”
壮壮把嘴一扁,盯着她说:“你的钱都是我的!不许你把钱藏起来,给别人!”
贺玉芬有些奇怪,看着他的眼睛,小声地说:“奶奶没有钱……”
壮壮说:“我妈说的,说你有好多钱,都给姑姑了。”
上次蓉蓉来,贺玉芬的确给了她两个红包,那是给两个外孙的。或者就是这件事,引来了邱林的不满。她心里像煮了一锅开水,不住翻腾。
过了一会,她继续跟壮壮打听:“壮壮,你妈还说了什么?”
“我妈说,你的钱都是我的钱!要是给外人,那她就不管你了!”
贺玉芬的脸色煞白。
女儿千好万好,终是个外人。儿媳作为家庭最重要的成员,却是儿子和孙子的终生依靠。
贺玉芬作为传统妇女,一向也是这么个观念。但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女儿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啊。
或许就不是钱的事,单单就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蓉蓉。她们没钱,也没本事,没一个地方值得邱林高看一眼。
贺玉芬像被人逼着吞了一块抹布,胸口说不出的憋闷。
接下来的一件事情,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壮壮上了两年幼儿园,越来越大,坏毛病也就越来越多,头一条就是说脏话,再一条就是打人。
下午四点半的小区最是热闹。上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已经回来了,他们没有功课的压力,可以尽情地玩。这些孩子们凑在一起,嬉笑打闹,玩各种游戏。
王翠华带着四岁的孙子浩浩也来了,左邻右舍,大家彼此相熟,也就一起玩着。
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意识。壮壮不愿意跟别的小朋友一样,顺着滑梯滑下来。他要从滑梯的出口往上走,通过滑梯管道走到入口处,这样一来,他就跟管道里往下滑的浩浩起了冲突。
一直喝牛奶长大的壮壮,虎头虎脑,身板结实,就跟头小牛犊似的。他一把推倒浩浩,从他身上踩过去,得意洋洋地来到了出口,边走还边骂:“你这个傻逼,我就让你哭!”
贺玉芬着急了:“壮壮,你不能欺负浩浩,快跟他说对不起。”
壮壮从滑梯处下来,根本不理会贺玉芬的话。贺玉芬看到浩浩的奶奶王翠华,正站在一旁虎视眈眈,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来,给壮壮一个好看。
她在小区已久,深知王翠华的彪悍泼辣,只好拉住了壮壮:“快给浩浩道个歉,你刚才那样是不对的。”
壮壮推开了贺玉芬的手,一个侧踢,踹了她一脚,气呼呼地说:“我不道歉,你个大傻逼!”
壮壮那一脚踹到了贺玉芬的小腿肚上,痛得她呲牙裂嘴,差点摔一跤。
贺玉芬呆住了,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亲手带大,朝夕相处亲孙孙,竟然这般对她。
但孩子毕竟还小,她也不能跟他计较,只能轻声哄着他:“你不能打人的,打人是犯法的,要被警察叔叔抓起来的。”
贺玉芬不说话还好,这一说,她立马又得到了壮壮对她的拳脚伺候。王翠华在一旁说得非常刺耳:“你这个孙子啊,长大了就是个劳改犯!”
贺玉芬脸色如土,不住地跟她道歉。但是面对顽劣的壮壮,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等到邱林回家时,当着壮壮的面,把这件事告诉她。
谁知道邱林像完全没听见似的,等贺玉芬再说一次时,她才轻描淡写地说:“壮壮还小,等他大了就好了。”
天底下最会看人眼色的,大约就是孩子了。壮壮看到妈妈根本不管,胆子就越来越大,对贺玉芬开始呼来喝去,拳打脚踢。
壮壮六岁的生日很快到来。
贺玉芬给壮壮送了一套小猪班纳的衣服,邱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壮壮却说:“奶奶,前几天浩浩生日,王奶奶给他送了一个玉观音,几万块钱呢!我妈说,你送我的礼物,就是个垃圾!”
玉观音?这几天浩浩脖子上的确多了个挂件,也没见多好,怎么这么贵?
贺玉芬感到非常稀奇。除了稀奇那玉观音的价值,她还稀奇王翠华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为了孙子,大出血一回。
那个王翠华,常年穿个半新不旧的花衬衫,半新不旧的黑裤子,脚上除了拖鞋,没见过她穿别的。她的衣服上常年带着泥点,身上也没见半点金银首饰,不像别个老太太,穿金戴银,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过得舒心。
虽说在深圳生活,高档的小区里住着,但她跟农村老太太就没什么区别。
她随身带着蛇皮袋和小铁铲,除了在小区各个垃圾桶搜搜捡捡,就是在小区各个角落种瓜种菜。
她卖废品、卖菜,就跟那貔貅似的,只进不出,是个名副其实的铁公鸡。
就王翠华那副老讨乞的样,居然在孙子生日时,备下了重礼,完全超出了贺玉芬的意料。她先是吃惊,然后就无地自容了。
跟王翠华送给浩浩的玉观音相比,自己送给壮壮的衣服,还真的不值钱。贺玉芬暗自羞惭,深觉自己对不起孙子。
那天,贺玉芬送完壮壮,没再去跳广场舞。她顺着龙华大道慢慢向北走,穿过工业路,来了壹方城购物中心。儿子带她来这里吃过饭,她知道,这地方能买到好多东西。
进去之后,她直奔珠宝专柜。柜台上光芒四射的珍珠黄金翡翠宝石,闪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好把眼睛半眯着,挨个看过去。
很快就找到了玉观音。
这些玉观音成色都不怎么好,一个也得好几千。贺玉芬手里的钱,勉强可以买到一个。但是她知道,这种玉观音,就算是她买来送给壮壮,邱林多半还是不满意的。
贺玉芬看来看去,都没有看到喜欢的。正想走开的时候,目光掠过边上的塑胶模特,一个通体碧绿,明净透亮的玉观音,就钉进了她的眼睛,再也拔不出来。
柜台雪白的灯光,落在玉观音上,散发着幽幽的绿意,青翠欲滴,就像一泓秋水,在模特的脖子烙下一道碧痕。那观音慈眉善目,微微地笑着,目光和蔼地看着贺玉芬,似乎能够保佑她儿孙一生的平安。
贺玉芬张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柜台小姐凑上来问:“阿姨,您要看这玉观音吗?”
贺玉芬终于回过神来:“我就想问问,这玉观音,要多少钱。”
“打完折,十二万。”
“十二万”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让贺玉芬艰难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她勉强笑了笑,迅速低下了头。
贺玉芬浑浑噩噩地走出来,顺着龙华大道回到家。
那玉观音的样子,却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再也拔不出来。只要一闭眼,观音就站在了她的面前,慈眉善目,通体发光。
日子不紧不慢,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滑行。
有一天,贺玉芬夜间起床上厕所,发现儿子房门的缝隙里还透着光,她便走上前去,想看看怎么回事。
刚要敲门,就听见邱林的说话声:“你打算什么是候跟妈说,让她回老家去?”
儿子的声音有些小:“壮壮上小学,不用人接送了,但家里还是要有人的,你就让妈留在这里吧。”
邱林毫不在乎:“用不着,家务我都能干!”
……
无边的黑暗像蛰伏在虚空中的巨兽,不断吞噬着门缝里漏出的微弱灯光。贺玉芬感觉自己像溺水的人一样,四肢无力,而远近周遭,竟没有一处可以抓握,可以依凭。
良久之后,神智回笼,贺玉芬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隔天早上,贺玉芬一边摆碗筷,一边对儿子说:“你爸昨天给我托梦了,说在底下没吃的没喝的。我想着,过几天回去,给你爸上坟,烧纸。再说壮壮也大了,我就在老家,种点菜,过自己的日子,以后不来深圳了。”
儿子非常吃惊的样子,一通反对。
贺玉芬熟悉他的每一个表情,知道他虽然反对,却有卸下一副重担的轻松,态度也就坚决起来。她拿定主意,不管儿子怎么劝,都要走。
从始至终,邱林都没有说话。
儿子没有办法,只能给她订火车票。
分别的日子近在眼前。贺玉芬去了一趟超市,准备给自己买一些东西,路上好用。
结账后,她从超市收银台走出来,看到边上放了一辆婴儿车,旁边却没有人。
贺玉芬喜欢孩子,情不自禁走上前去,仔细地看了一下婴儿车。
那孩子皮肤雪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可爱,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颜色翠绿的玉观音。
贺玉芬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判断出这个玉观音的价值,不下于在壹方城购物中心看到的那个。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观音慈眉善目,就像一块磁石,吸附着她的目光。这时,一个念头从她的脑中冒了出来,牢牢地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要得到它!
她要把这个玉观音送给她的孙子,让观音保佑她的孙子,一生平安。
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就像滚烫的岩浆,从她的脑袋里喷发出来,满地流淌。
人就是这样,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我们与恶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下一秒,一辈子老实善良的贺玉芬,对婴儿擅抖地伸出了手。
头顶的一盏灯突然亮了起来。
雪白的灯光当头罩下,贺玉芬的手迟疑了一下,但只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摘下了那个玉观音,然后迅速走出了超市。
警察找上门的时候,贺玉芬拿着行李正准备出门上火车。那个玉观音,只在她孙子脖子上挂了一夜。
黄花菜
同一个小区,同一个广场,同一个舞台,同样是老人,性格和命运却大不相同。
不是每个老人都是和善的。作为小区一霸,王翠华又开始骂街了。
还是半白的头发,还是半新不旧的衣服,还是衣服上随处可见的泥点子,就连那叉腰的姿势和阴沉的表情,都跟昨天骂街时一模一样。
所不同的是,昨天她骂街,为的是清洁工清理了她放在楼道里的废品,让她两天的辛苦完全白费;而今天她骂街,却是她在小区角落里种的黄花菜,被人掐光了,只给她留下了一根光秃秃的花杆。
这些黄花菜,打种下开始,施肥浇水捉虫,王翠华一样都没落下。她天天看着守着,宝贝般呵护,就是要等黄花菜半开的时候,采下来卖钱。
眼见着马上就可以收获采摘,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先下手为强,把那些黄花菜薅了个精光。
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即将到手,又凭空消失,就像煮熟的鸭子,被端上了餐桌,正要享用的时候却飞走了。
王翠华心痛得滴血。
于是,整个小区的居民,在上班出门的时刻,又看到了王翠华精彩的表演。
乡下村妇,耍泼放刁,免不了披头散发,坐地打滚声泪俱下,看似雷霆万钧,却刚不可久,很容易后继乏力。
王翠华骂街,绝无此等狼狈之相。她通常会在小区,找个阴凉通风的必经要道,然后双手叉腰,口齿清晰,字圆腔正地半说半唱。
她有时候指桑骂槐,有时候点名道姓,村话俗语,成语典故,雅俗皆有,泥沙俱下。
我看过王翠华骂街,并且怀疑王翠华练过发音气息。因为她可以滔滔不绝,不休不歇地骂上两个小时,还中气十足,后劲绵长,声音没半点嘶哑的迹象。
但后来我发现,她的的确确,就是个农村来的老太太,并不是教师或剧团的歌唱家,如此这般的骂街功力,纯属天赋异禀。
按理来说,见识了王翠华骂街的形状,小区里的左邻右舍们,多半会敬而远之,免得招惹到她。但很多时候,还是有人会跟她起争执。
这里边,除了个别有心人针对她外,再就是她的势力范围实在太广了,一不小心就碰到她的利益。
王翠华当了半辈子的农民,来到深圳这样的繁华都市,依然不改秉性。她在小区每一个角角落落,都放上了泡沫箱子,再装土种菜。
小区别的老人也种菜。但多半种在自家阳台,多半是为了打发时间。
其实种菜这件事,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尝到丰收的喜悦,的确非常适合退休的老人愉悦身心。
王翠华种菜,却跟别人不一样,单纯就是种来卖钱。
她在那些泡沫箱子里,种上苦瓜豆角西红杮等各色菜蔬,精心照看,仔细打理。收获之后就拿到小区后门,趁着傍晚时分,下班族回小区时,卖上一个好价钱。
此外,她还在小区最边上的绿化带上,大摇大摆地种上黄花菜和香蕉。
她把捡来的废品,堂而皇之地放在楼道里。
她在小区,就像一只猴王把猴山当成了领地,在处处打上自己的印记。
印记打多了,总会引起一些反弹。
之后,王翠华发现,自己辛苦种下,快要成熟的瓜果蔬菜,会不时地被人摘去一些。放在楼道里的废品,也总会在黑夜里不翼而飞。
有时候个别邻居,还请来物业执法,把她的东西强行清理。比如说一天前,清洁工清理她楼道里的废品,就是这般的情形。
那天早上,王翠华叉腰跺脚,连说带唱,方圆四周,百米以内,那是人烟绝迹鸦雀无声,连直挺的大王椰子树,都吓得瑟瑟发抖,低垂下叶子,异常心虚。
王翠华可以不顾形象,不要脸,但多数人还是要的。尤其她骂得那么难听,但凡还有点自尊的人,都会自动站出来,赔钱了事。
所以,当她正在问候某人的祖宗十八代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匆忙递上一张粉红的大钞:“王姐姐,您别生气,我孙子不懂事,看那花儿长得好看,就摘了一些……”
一句话还没说完,王翠华已经劈手夺过那张钞票,然后投掷过来一记眼刀:“才一百块钱?我那里三十多棵花,全部都折断了,你这是打发叫化子吗!”
人影犹豫了一下,又递过去一张粉红大钞。王翠华毫不客气接过来,理直气壮地说:“不够!”
人影看着王翠华下垂的三角眼,凶狠的目光,随时拼命的架势,有些哆嗦:“那,那你要多少?”
王翠华摇着三根手指说:“三百,不能少!少一分都不行!”
简直是敲诈!人影心知肚明。讲道理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王翠华把不要脸不要命都占全了,自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毕竟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息事宁人的心态下,人影还是掏出了一张大钞。这次粉色大钞没送到王翠华的手上,而是被一把甩到了她的脸上。
没等粉色大钞落地上,人影转身便走了。
王翠华把钱捡起来,把手里的三张大钞点了又点,就像出海打鱼,满载而归的渔夫,喜气洋洋。
数完之后,她把钱塞进了口袋,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霸道、自私、不讲理。这是小区业主们,一致给王翠华贴上的标签。但是有一天,我还发现了她另外的一副面孔,那就是爱占便宜。
那天我送完孩子,信步走到附近的孙记包子铺,想买点早餐。这家包子铺的早点,用料十足,味道也好,因此生意兴隆,是附近的头一家。我喜欢吃他们家的粘豆包,经常光顾这里。
孙老板也是个厚道人。挣了点钱,就想着回馈社会。他知道年轻人的难处,特别是年轻的失业者的难处,决定给那些失业者送馒头,每人每天免费领三个。
年轻人,多少都有点自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舍下脸皮吃白食。就算一时吃了白食,受了陌生人的恩惠,缓过来的时候,也会寻思着回馈社会。
孙老板存心要做善事。但,世事往往没那么简单。
那天正是餐点,城市人流如蚁。孙记包子铺里,顾客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点餐,付钱,拎着早点匆匆而去。
我也在排队。队伍不长,还有一个顾客就轮到我了。就在这时,小区的王翠华挤到了最前面,对老板说:“我来领三个馒头。”
孙老板胖胖的圆脸上,微笑的表情像蛋液遇上了开水,瞬间凝固。那微笑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活气,他轻声细语地问:“老人家,您要三个馒头?”
王翠华硬绑绑地说:“对!”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用同样硬绑绑的语气说:“那个馒头,是送给社区失业的人吃的,您老人家不缺这口吧!”
王翠华习惯性把手往腰间一叉,瞪着男人说:“我也是失业者,凭什么别人可以领,我不能领?”
男人倒也不惧,依然硬绑绑地说:“年轻人的压力大,不容易,您又不缺这点东西,捣什么乱哪!”
王翠华一声比一声高说:“年轻人压大,我压力就不大了?年轻人不容易,我就容易了?”
这是遇上无赖了。孙老板依然微笑着,脸色不变,却迅速打开蒸笼,夹了三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放进塑料袋里,递到了王翠华的手上。
王翠华提着馒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有人议论:“那老太婆就住边上的小区里,不缺吃也不缺喝,怎么这贪心呐!”
“那还用说,就是爱占便宜呗!”
之后,我再去孙记包子铺,总会碰到王翠华来拿馒头。只是她不用开口了,只要她来到包子铺前站着,孙老板看到了她的身影,就自觉地给她递上三个馒头。
王翠华理直气壮地接过馒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连一句“谢谢”都不曾说过。
如此这般,过了一个多月。
那天我照常去孙记包子铺去买早点,王翠华又来了。孙老板如常递上三个馒头的时候,她却不接了。
“我不要馒头了。”她说。
我心想,她这是终于知道那么些廉耻了。却不料,她马上接着说:“一个馒头一块钱,你把馒头折成钱,把钱给我!”
“什么?”孙老板的头往前伸了一下,耳朵支起来。估计他是没料到,今天王翠华会给他来了个新篇。
“我说,你把馒头折成钱给我,一个馒头一块钱,总共给三块。”王翠华大声说。
孙老板终于回过神来:“可,可是老人家,这个馒头是我免费送的,您不能跟我要钱!”
王翠华双手习惯性地往腰上叉去,脸上阴得能滴水:“你送馒头,跟送钱,有什么区别!我就是要钱,不要馒头!”
顾客中有认出了王翠华,知道她这动作,是骂街耍赖的前兆,立刻就给孙老板支了一招:“快打个110,让警察来管!”
孙老板有些犹豫,做生意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对于他来说,和气才能生财,警察来了,那是见了官非,肯定会影响生意。
王翠华却丝毫不惧:“警察来了也没用。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明天我还来!”
孙老板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他知道眼前这老妇人,说到定能做到,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是个不折不扣的滚刀肉。
如果每天见一回警察,自己的生意那是没法做了。
思索了一下,他把馒头放在了柜上,打开收银台,从里面数出了三枚硬币,放到了王翠华的手心里。
王翠华拿着三块钱,大摇大摆地走了,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在这之后,王翠华出现在孙记包子铺,拿的就不是馒头,而是现金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周。忽然有一天,王翠华拿钱后,五六个老头老太出现在了孙记包子铺,他们的诉求跟王翠华一致:要三块钱。
孙老板这次没有犹豫,二话不说,打了110.
一群没能占到便宜的老头老太,对着孙老板就是一通臭骂。各种生殖器的名称从他们嘴里喷出来,在半空乱飞,那些入土没入土的长辈先后在他们牙缝里蹦出来,轮流问候。
闹得不可开交,无法营业。
警察来了,老头老太们振振有词:本来就是政府给的福利,不给他们发钱,就是把政府的福利私吞了。凭什么别人就能领到钱,自己来了就没有?
这个别人,当然也不是别人,就是王翠华。
面对这种说辞,孙老板只好解释,都是个人善举,跟政府没有关系。
老头老太们一口咬定,就是政府福利。警察们对这群无赖也没办法,只能以劝为主。毕竟都已经上了年纪,在执法的过程中出点意外,没人能负起责任。
那天的老人没有拿到了钱。第二天,王翠华也没拿到钱。
但是闹剧继续上演。老人们依然在早餐人流最旺的时候,出现在孙记包子铺前,不给钱就闹。
过几天,我再去孙记包子铺买早点,却发现包子铺已经关门了。
据说孙老板后来去了南山,在深圳大学附近,把包子铺重新开了起来。我想他选择深圳大学附近开店,还是因为那里的年轻人多吧。
只是心善厚道的孙老板,恐怕以后再也不敢行善事了。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王翠华是个不折不扣的凶手,她谋杀了一个存善心做善事的人。
之后长一段时间,王翠华都无精打采。她跟小区不少人解释:那些老头老太们,她一个都不认识,她没让人去孙记包子铺要钱。
大家都不相信她的话。
我却觉得她没说谎,因为她从来就是个自私的人,有占便宜的地方,决计是要独占的,根本不会告诉别人。
肯定是孙记包子铺的竞争对手,从王翠华要钱这一行为的本身,看到孙记包子铺的弱点,找来这些老头老太们搅局,逼得孙老板不得不关门大吉。
王翠华占小区的便宜,占孙老板的便宜,占一切能占到的便宜,总会让人以为,她的经济状况不好,家计艰难,这才导致她爱财如命的性格。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一年母亲节,我们全家去海底捞吃火锅,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可笑。
那天开车出门,在车库里,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王翠华。
她穿着得体的连衣裙,头发染黑了,烫了一个梨花头,脖子上,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颗颗浑圆。
珠光宝气映衬下,她一向刻薄的脸竟然圆润饱满了,看起来非常富态。她的脚下,踩着一双半高跟新鞋,黑得发亮。
刚看到她时,我认不出她,只是觉得她有些面熟而已。过了一会儿,才猛然想来了,这是我们小区的霸王花,王翠华。
王翠华钻进了一辆黑色的路虎车,消失在车库里。我也发动了车子,开到了附近的优城购物中心。
没想到,在优城购物中心,我竟然又看到了王翠华。几个男女和幼童,从那辆路虎车上下来,众星捧月般把她簇拥其中,缓缓上了电梯。
那几个人,看起来都是王翠华的后辈,个个衣着鲜亮,气质不凡,看样子收入应该不错。这一点,在我们全家上了电梯,进了海底捞后,得到了验证。
王翠华一行,也进了海底捞,进了最大的包间。想来,这是趁着母亲节,儿孙们请她吃饭,一家人团聚的意思。
我心里涌起了一股气愤:王翠华的后辈们,分明都过得不错,不像经济困难的样子,最起码吃饭是没问题的。
明明可以从容自在,偏偏吃相如此难看,活成了人憎鬼厌。永远不知足,永远便宜没占够,这世间竟有如此贪婪的人!
我只能感叹,大千世界,真的无奇不有。
王翠华洋气了几天,又回到从前。她依旧不修边幅,一身旧衣,随身带着蛇皮袋和小铲子,到处搜搜捡捡,到处挖挖种种。
那天临近圣诞,天气格外阴冷。铁灰色的层云,在薄暮中被风撕扯呼号,大雨将至。
我走出家门,想去后门的药店买东西。刚走到门边,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妇人在哀告:“儿呀,妈就这点钱了,你省点花……”
这声音有点熟悉。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听着门外的对话。
一个粗哑的声音不耐烦了:“唉呀知道!你没钱了反正我哥会给!他做老板,住着高楼,请了保姆,不管我的死活,还能不管你的死活吗?”
老妇人说:“儿呀,你拿的钱,好多都是你哥给的。他没意见,你嫂子有意见呀,你可别怪你哥。”
“我知道,知道。上次嫂子让你给大侄子买玉观音,我儿子可什么都没有呢,我也不是没说什么吗?”
“你还说!这些年,你在我手里拿走多少钱?你哥你姐他们,逢年过节的孝敬,都给了你!你还不知足!”老妇人说着,气息急促起来。
“哎呀妈!我不就是手气不好吗?等我手气好了,发财了,那些钱,我肯定都会还给你的。到时候,我给你买衣服!带你去大酒楼!那金的银的,你想买什么,都给你买……”
听到这里,我终于分辨出来,门外的老妇人,是王翠华。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
我的目光扫过一处角落,刺眼的白色扎进我的眼睛。仔细一看,是临近后门的墙角,整齐地摆着几个白色泡沫箱。那上面种着几丛碧绿的植物,形似兰花,却又不是兰花。
看到不认识的东西,我就想弄个明白。于是打开了手机识图软件,点开相机扫描了一下,弹出了介绍:
萱草,百合科萱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别名黄花菜、金针菜、忘忧草等。花语是遗忘的爱。萱草是中国的母亲花,母爱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