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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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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一个周末的黄昏,落日余晖静静地涂抹着松岗这座工业小镇,高低错落的建筑群披上一层羽翼般的光彩。一只腿脚细长的鸟儿在柔软的草地上移动着灵动的身子,往不远处的树上飞去,发出了动听的歌声。我坐在文化广场的凉亭上,望着107国道上那緊华喧闹的车水马龙,路旁那林立的高楼大厦,还有那闪耀的万家灯火,心底尘封的陈年旧事开始一点点翻腾起来,一幕幕清晰地从眼前滑过……


一、潭头

日子像清澈见底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不知不觉我来深圳打工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离开松岗,这小镇的角角落落街街巷巷挤满了太多太多难忘而美好的回忆!        

城中村,顾名思义就是城市中的农村。这些年来,我经常想起一个叫潭头的城中村,想起那些连门窗也没有的铁皮房,想起了住在铁皮房里的表姐。我至今还记得时间是2001年8月,一个细雨濛濛的清晨,初出校门的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坐上卧铺大巴,怀揣五彩缤纷的梦想来见不到雪花的深圳闯荡。卧铺大巴过了东莞长安,睡我下铺的刘雄打着呵欠说松岗是深圳的西北大门,过了长安就到了松岗。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还没反应过来,卧铺大巴狂奔着驶入了松岗,车窗外的草地和更远处的楼房一闪而过。轰隆隆的马达声一路上响起,仿佛唤醒了沉睡中的小镇……        

卧铺大巴在潭头路口停了下来。从大巴下来,胃里翻江倒海,我用手捂紧嘴巴,使劲忍着才没吐出来。我揉了揉酸胀的双腿,摸了摸衬衣口袋里的几百块钱,那钱残留着母亲的体温,散发出母亲的味道!我背着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行李包跟在刘雄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有些紧张,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激动和期盼!我一步步往陌生的潭头村走去,不晓得今后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巷口有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店,刘雄带我走进逼仄的巷道,两边是简陋的瓦房和连窗户也没有的铁皮房。那些烟火熏染的瓦房,望着熟悉而亲切,让人有种回到家里的感觉。瓦房旁边有块狭长的菜地,地里长着水嫩的白菜,让人眼馋。我一下子想起了老家的母亲,闲不下来的她这时侯正在菜园忙着,弯着腰用粪勺舀起粪水,一勺一勺往菜根浇去。一棵棵一行行水嫩的白菜,铺满了母亲那寂莫的世界!

走在阳光照不到的巷道里,望着张贴在墙上的大大小小的广告,我觉得自己走进了迷宫,分不清南北东西。一条小花狗对着我“汪汪汪”叫起来,刘雄扬扬手,小花狗夹着尾巴往巷道深处逃去。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一棵龙眼树下摇晃着脑袋哼唱粤剧,尾声拖得很长,我半句也听不懂。刘雄住的是一幢五层的出租楼,房子有些旧,大门口停满了自行车。一位妇女在做手工活,把一些透亮的珠子一串一串穿起来。她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又低着头忙起了手工活。上了梯子,昏暗的走廊上扔满了果皮纸屑,出租屋的铁门边,摆放着鞋架和垃圾篓,散发出一股霉臭味。出租屋四四方方的,刚好摆下一床一柜,墙璧被油烟熏得一片漆黑,斑驳的墙面开始脱落。放下行李包,刘雄从床脚找来凳子,按一下开关,电风扇呼啦呼啦响了起来……

刚喝了杯水,姨妈家的表姐就来喊我去她那儿吃饭。表姐在一家电子厂上班,为了省点钱,住的是没有窗户的铁皮房。深圳这边天气热,就算吹着风扇,坐在铁皮房里还是浑身冒汗。表姐忙着拣折耳根,这折耳根是她从超市买来的,味道比山坡上长的淡。她把折耳根上的绒毛槎掉,再掐成一截一截的拌吃。表姐问起了母亲的身体,还说起了去世大半年的父亲。不知为什么,只要有人提起去世的父亲,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很不争气地掉了出来。表姐见我难受,开始安慰我:“弟弟,别难过,眼前的日子是苦了些,可只要有信心,往后的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表姐说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枕头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五十块钱,硬往我的手里塞。表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好人,村里不管谁来深圳扛工,她都会接人家去出租屋坐一坐,张罗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招呼客人吃。客人酒饱饭足后离开,她还会把人家送出巷口。我推让着死活不接表姐的钱,她在电子厂上班,每月工资几百块钱,供三个孩子上学,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表姐揉了揉眼窝,动情地说:“弟弟呀,不要见外嘛。深圳这边的天热得要老命,你去外面找工作,这点钱拿去买几瓶水喝。”

“姐,你不用管我,我有钱用的!我来深圳打工,我妈给我六百块钱。买车票花去一百八,身上还剩三四百块钱!”我担心表姐不信,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数了起来。

“弟弟,你要是不嫌少,就把钱收下哈。你我是姨妈姊妹,一根藤上的瓜,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姐家里头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也只能给你这几十块钱花……”

表姐说不下去了,我怕她难过,用微微发抖的双手勉强接下了她给的几十块钱,满意的笑容在表姐的脸上舒展开来。一股暖流从手心往心间流淌,渗透血液遍布身体的每个角落。这几十块钱是表姐在流水线上一分一分挣来的呀,我装在口袋里一直舍不得用。我去外面找厂,一次次从口袋里取出这几十块钱来,眼前浮现出表姐在流水线手脚不停干活的场景,想起她说的那些知冷知热的话语,心底滋长出一种昂扬向上的力量。父亲去世了,可有那么多亲人关心着你,你要好好活着,不让他们失望!我知道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一无经验二无技术,找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比登天还难,可深圳有万万千千家工厂,总有一家工厂的大门为自己敞开!

来深圳第一夜,刘雄陪着我喝了几罐冰镇啤酒,躺在他那狭小而闷热的出租屋里,听他动情地说起了具体而遥远的梦想。也许是累了,刘雄说着说着拉起了响亮的鼾声,我睁着眼晴望着窗外漆黑无边的夜,一会想着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会想着还在兴义上学的弟弟,一会又想起去世的父亲,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我梦到了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眯着眼为我一针一线缝补装着路费的衬衣口袋,油光滑亮的小黑狗蹲在她脚边!煤灶上在煨四季豆,鼎罐咕咚咕咚响了起来,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往鼻孔钻……

初来乍到的我就是通过潭头这个城中村,一点点了解打工生活,一点点了解打工人的酸甜苦辣。当我找到工作背着行李离开潭头,走到潭头路口停下脚步,忍不住转过身去凝望着来深圳落脚的这个不起眼的城中村,想起生活在这里的亲人和老乡,不知为什么,眼窝渐渐地蓄满了泪水……


二、找工作

打工的漫长岁月中,经历了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找工作的经历让人终生难忘!我躺在宿舍的铁床上,一次次闭上眼想起了找工作经历的无奈和酸楚,那些难忘的片断一幕幕清晰的浮现眼前,让人渐渐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去……

刘雄带我在潭头的几个工业区转了转,接下来的日子,初来乍到的我开始以潭头为起点,在松岗的角角落落找起了工作!没有一份谋生的工作,心里头一点也不踏实呀!

我天麻麻亮起床,带上身份证和毕业证,揣着五彩缤纷的梦想出门找工作,寻找着美好的未来!

深圳的阳光格外毒辣。中午,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火球炙烤着大地,没有一缕凉风拂过,公路两边的大树耷拉着脑袋,叶片灰白,没有一点生气。低着头仔细听听,枯黄的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要噼噼啪啪燃烧起来。路面烫热,人从上面走过,鞋底像被火烤着,差点冒出烟来。阳光像带锯齿的芭茅叶片,从脸上来回划过,痒痒的辣辣的,钻心的痛!豆粒般大小的汗珠顺着发丝淌过脸颊,滑过鼻翼和嘴角,沿着下巴吧嗒吧嗒落下,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阳光像舞动的火苗舔着手臂,像补衣服的大针扎进汗涔涔的肌肤。身上的衬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水打湿的衬衣贴着温漉漉的后背,像一只只虫子在爬蜒。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出一块钱在路边的包子店买了两个干馒头,蹲在一棵榕树下啃了起来,时不时扬一下脖子。啃完馒头,我买了一瓶怡宝,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掉半瓶。我在树下闭上眼歇息,心里头一点也不踏实,开始找起了工作。从早到晚找了一天的工作,我记不清走了多远的路,也不晓得流了多少滴汗水。直到落日黄昏,我才拖着散了架的身子,从东方大道一步一步往潭头村挪去。到了蚌岗,我实在没有力气走路,脚板像被补衣服的大针一下一下扎着。软塌塌的我一屁股坐在天桥边的草地上,脱下袜子抚摸着脚底板磨出来的血泡。望着车来车往的国道,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想着未卜的前程,我不知道路在何方,失落像蠕动的虫子一点点爬上了心头……

找工作,我被太阳晒过,也被雨淋过。 一个下午,我去大田洋一家五金厂面试。面试结束后,我从五金厂出来,忽然刮过几阵风,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往空中飞去,像蝴蝶一闪一闪地颤动,鸟儿一声声尖叫着呼叫同伴。水泥路两边的大树拼命摇晃起来,天空乌云翻滚,紧接着噼噼啪啪下起雨来。我没有带伞,慌忙把装毕业证书的塑料袋抱在胸前,拼命往前冲去。我只顾着往前跑,不小心被路上的半截枝桠绊了一下,双膝跪在地上,手里的塑料袋掉在污水中。我顾不上痛,用手掌撑着地面,借住双腿的力量起来,一把抓往塑料袋,毕业证被污水打湿了。要是晚了一秒钟,毕业证就被卷入了下水道。我在雨幕中漫无目的地跑着,浑身湿透,忍不住打起了喷嚏,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一股咸咸的东西涌上喉咙,又苦又涩。天地虽宽,可为什么找份工作这么难呢?遮风挡雨的地方又在何处呢?我那淌满雨水的脸上,写着迷茫和失落!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天晴,洗涤后的天空更加湛蓝,路边的草木令人赏心悦目!我用力拧干衬衣,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弱小的蚂蚁,在松岗这个小镇执着而顽强地跋涉着,寻找着人生的梦想!

找工作路过松岗文化广场,我在亭子下的椅子上歇脚,暂时忘掉了一路走来的苦累!那些年,特别是男孩子找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比登天还难。一些血气方刚的男孩子背井离乡来遥远而陌生的深圳闯荡,在城市无依无靠,白天顶着烈日在松岗的大街小巷找工作,天黑没钱住旅馆,晚上就来文化广场过夜。他们合衣倒在硬梆梆的椅子上,身边没点蚊香,一夜被可恶的蚊子咬醒几次。小镇渐渐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有人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他们哭累了,擦干脸上的泪痕,想起亲人们那期盼的眼神,天亮后去卫生间抹抹脸,带着希望在大大小小的工业区寻找着遮风挡雨的地方!直到找到了工作,他们才提着几件换洗衣服进厂!

加利灯,在潭头二工业城,是我来深圳打工进的第一家工厂。去潭头加利灯打工作的经历,令人终生难忘!

我在东方路口的人才市场投了份简历,没想到接到了人事小姐打来的电话,通知去厂里面试。那一夜,我像喝了杯浓咖啡,兴奋得睡不着。我格外重视难得的面试机会,提前一个多小时赶去工厂,在厂门口理了理衣领,拉扯几下衣角。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要慌,可羞怯的心还是呯呯直跳,手心全是汗水!

人事文员带着我去二楼董事长办公室面试,从生产车间门口走过,冲床声起起落落,听起来单调而沉闷。董事长办公室狭小而简陋,没有像样的办公设备。摆着一张掉了油漆的办公桌,办公桌旁边立着一个淡黄色的书柜,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本本大大小小的书。办公室没开空调,屋顶的吊扇哗啦哗啦响着。

李董事长五十多岁,穿着浅蓝色的衬衣,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他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叫我坐下,仔细看起了我的简历,小半天后抬起头来望着我轻声说:“你刚从学校毕业,在学校读书时有没有学过公文写作?”

我慌忙站起来,挺直腰板把手压住裤缝,认认真回答:“董事长,我学过的,平时还喜欢写小说和散文。”

董事长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人。长得瘦瘦弱弱的,像个读书人。我喜欢读书人,把工作机会留给你,好好做事,不要让我失望!你回去收拾行李,明早过来上班。”

我以为听错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工作?从办公室出来,我觉得像做了一个梦,下梯子时还差点摔了一跤。

从厂里出来,我仿佛卸掉了压在肩上的千百斤重担,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松弛的,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畅!我挥舞着手臂高呼起来,想告诉这个世界自己找到了工作!抬头望望,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风是那么轻柔。这个叫松岗的小镇,终于敞开了宽大的怀抱,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三、工厂生活

出租屋透进来一丝亮光,我慌忙翻身起床,洗漱后带上行李,去工厂报到,脸上写着幸福和对末来的憧憬。走出逼仄的巷道,沾着露水的晨风轻柔地抚摸着脸颊,榕树的枝桠在轻轻晃动,叶子无声流动着。叫不出名的鸟儿在枝桠上跳跃着,欢快地唱起了歌谣。人刚走近,胆小的鸟儿扑闪着翅膀往天空飞去。高远的天空、飞翔的鸟儿、晃动的树木、柔软的草地错落有致,像一幅迷人的油画,一点点透出了希望的光芒!

我把写上自己名字和工号的工卡往卡机里一放,听到了“咔嚓”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那以后的日子,这种“咔嚓”声每天都在我生命中响起几次。厂里包食宿,每月还发洗漱用品。我每月的工资,留下几十块钱买书看,剩下的全部寄给老家的母亲。家里翻修房子,处处等着用钱!

从潭头去松岗邮局,坐公交车只要一块钱。可我连这一块钱的车费也舍不得花,走二十多分钟的路。邮局寄钱的人多,从大厅窗口前面一直排到大门口的水泥路上,半天不见往前挪动一寸。我握紧圆珠笔,工工整整填写汇款单,生怕工作人员看不清楚。我显得有些激动,下笔用力,听到“沙沙”声响。我右手攥着汇款单挤在人群中,左手紧紧按住鼓涨的口袋,耐心等待着,一点也不急。

轮到我时,递上汇款单,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数了数,交到工作人员手里。办妥汇款手续,捏着收据走出邮局,我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老家的母亲收到汇款单后,对着光照了照,把汇款单压在枕头底下。赶场天,她天麻麻亮起床出门,在路口坐上中巴车赶去邮局把钱取出来,手指头上沾着唾沫,一脸幸福的数了起来!

不加班的晚上,我不喜欢坐在饭堂看些打打杀杀的电视剧,回到宿舍翻看一部部砖头厚的小说。阅读让我忘掉了打工的苦累,找到了些许的温暖和持久的感动!一行行鲜活而灵动的文字,像荧火虫发出的亮光,照亮了我头顶那片暗淡的天空。我不知道,要是没有这一部部小说,我是怎么熬过那些艰难困苦的打工日子!

宿舍楼围墙外面是芙蓉路,一群男员工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天南地北的聊天。见到拖着行李箱的长发女孩从芙蓉路走过,他们就大喊一声:“靓女,抬起头来让哥哥看一眼嘛。”有胆子更大些的男员工,拖长声调唱起歌来:

妹妹

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头

……

那些长发女孩低着头只顾赶路,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工厂那道坚固的大门,有人进有人出,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好些人好些事想不起来了,可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叫小芳的女孩。

小芳是厂里的总机文员,白净的瓜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坐在宿舍里看书,她来叫我去逛街。我们从保安室走过,王队长气得直跺脚。他一直喜欢小芳,可小芳没有正眼看过他一下。

小芳穿着长裙,透出淡雅的气质。而我穿着皱巴巴的工衣,像个讨饭的叫化子。工业城前面的潭头路上有露天歌厅,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打工的兄弟姐妹们或站或坐,说笑着听人唱歌。小芳握着话筒,微闭着眼,深情而幸福地唱了起来:

好想好想

给你打个电话

问问远方的朋友

现在还好吗

……

动听的歌声在松岗的夜空飘荡,像醇香而浓郁的窖酒,让人一点点沉醉,让枯燥而单调的打工日子变得温暖而美好起来!

每次听到小芳唱《电话情思》,我总会想起一个剪着短发的女孩,她红着脸,仿佛在不远处望着我笑。来深圳打工后,我日日夜夜想着她。给她打电话,可她不在家。一个个孤寂而无眠的夜里,我望着围墙边在夜风中摇晃的棕榈树,笔尖醮满泪水,写下了一行行思念的文字。寄出去的信像断了线的风筝,一直没有回音。我一次次凝望着老家的方向,一次次轻轻问自己:她现在还好吗?是不是找到了一个心疼她的男孩,把我的一封封书信撕碎扔在了风里?

小芳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从煮玉米的小摊前走过,她嘟着小巧的嘴巴说吃煮玉米。可当我掏出钱买玉米时,她一把把我推开,嘿嘿笑着说开玩笑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把冒着热气的煮玉米递到面前。剥几粒玉米放嘴里,咀嚼几下,夹着一丝丝甜味。灯饰厂女孩子少,我和小芳回厂,那些喜欢小芳的男员工就气得朝我吹鼻子瞪眼睛的。铜品车间有位机修师傅,喝了几口酒,打着酒嗝去宿舍喊叫着找我的麻烦。小芳从女生宿舍跑到我面前,不知她从哪儿来的勇气,扬起手给了机修师傅一记耳光,把看热闹的几个男员工看傻了。机修师傅挨打后,揉了揉脸,低着头一声不吭走出了宿舍。    

厂里人都议论说,我和小芳谈恋爱。那些年,我只想攒钱修房子,关闭了情感的门窗,不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在我心里,只把小芳当着一个知冷知热的妹妹!

不加班的晚上,小芳去外面逛街,回来时都会给我带些吃食,有时是一片冷冻的西瓜,有时是半斤香脆的瓜子,有时是半袋炒板栗。她知道我喜欢看书,好几回来带来几本打工杂志。翻看着小芳带来的杂志,暖意从指尖往心里头流去,冰冷的打工日子一点点变得暖和起来!

弟弟毕业后,我介绍他进厂打工,跟着司机去给客户送货。送货员辛苦,弟弟一大早坐车出厂,给一家一家客户送货,有时侯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去。好几次到了晚饭时侯,不见弟弟回来,我站在饭堂门边,瞪大眼睛盯着厂门口,眼巴巴等着弟弟回来。看到弟弟从货车上下来,我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一天早上,我在办公室给供应商打电话,小芳走到办公桌边,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抿着小巧的嘴巴笑着说:“一楼仓库来了一个送货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样的。”

“他是我弟弟!”

“他是你弟弟呀,怪不得你们长得这么像。他人瘦,搬几十斤重的五金产品吃力得很!天底下只有你这样狠心的哥哥,才让弟弟去干那么辛苦的活!送货员从早到晚在外面跑,日晒雨淋,还经常顾不上吃饭。”小芳急了,跺着脚抢着说。

“男孩子不好找工作,送货员的工作,我还是请营业科的毕科长帮了忙。”

“我去工程部找人,给你弟弟换份轻松一些的工作。我看着他搬货,心里头很疼!”

小芳说完,火急火燎地走出了办公室。工程部不缺人,每天早上小芳去仓库帮弟弟搬货,小手沾满了防锈油,用洗衣粉怎么也洗不干净。我着小芳沾满防锈油的小手,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怎么这样傻,对弟弟会这么好呢?

2005年工厂搬去东莞大朗,我舍不得离开松岗,留在深圳找工作。小芳去了东莞新厂,那年我还没用手机,渐渐和她失去了联系。记得小芳离开松岗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坐在国道边的草地上聊天。小芳一直望着不远处的楼房,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一直记得自己刚进厂时,不认识厂里的人,就像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进厂的第二天,我去后勤仓库领打印纸,你帮我把打印纸搬去前台,让我感到了人世间的温暖。也就是那一天,我记住你的名字!你很少说话,忧郁的眼神让人看着心疼。我去宿舍找你,我让你陪着我出去逛街,就想让你一天天变得开朗起来。一个人在外头,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小芳说不下去了,把头歪在一边,草地上的棕榈树在夜风中轻轻晃动起来。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在草地上,时不时发出沉闷的叹息声,直到宿舍楼的熄灯铃快要响起才回厂。夜风轻拂,我感到了丝丝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在厂门口的路灯下,我看到小芳的眼角挂着亮晶晶的东西。那以后的日子,每次从潭头工业城走过,我总会想起一个叫小芳的女孩,想起她唱的《电话情思》,想起她递到面前的煮玉米。这些年来,不晓得小芳是在东莞还是回了老家,也不晓得她过得怎么样。


四、搬家

一个霞光烧红天空的傍晚,树叶染上了一层蝉翼般的色彩。蜻蜓扇动着透亮的双翼在空中飞舞,灵动的身子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当头顶的天空和远处的楼房渐渐暗了下来,我想起了楼岗——深圳很不起眼的一个城中村。

结婚后,我在工厂旁边的楼岗租了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漂泊的旅途中终于有了个简陋的家。狭小的出租屋除了锅碗瓢盆等简单炊具,没有一样值钱的家什。这样也好,搬家方便。我在楼岗住了两年,一天中午下班回去,房东说出租楼装修,叫我赶紧找房子搬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站在门口,半天才明白房东的意思。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有了感情,舍不得搬走。再说楼岗离厂近,上下班方便,可以自己煮饭吃。房东忽然叫搬家,搬去哪里呢?一时间找得到价钱合适的房子吗?

搬家,真是叫人头疼的事情!可在深圳打过工的人,说起搬家一点儿也不陌生。有的人在城市打工久了,搬了一次次家,搬家的经历可以写成一本厚书。我出去转了转,工厂附近根本没有房子出租,只好先搬去西坊村姐姐那儿。我的东西不多,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根本不叫搬家,而是像鸟儿一样挪窝,挪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我下班回去,开始收拾零零碎碎的东西。衣服折叠整齐,用床单包扎起来;洗漱用品和衣架,装冲凉的红水桶里;锅碗瓢盆洗涮干净,塞进一个厚实的塑料袋。上百本旧杂志,舍不得扔掉,整整齐齐码在纸箱里面,用透明胶纸把箱口封得严严实实的。我看了看,东西不多,可一个人怎么也搬不走,去巷口找人帮忙。

巷口有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店,有人喜欢坐在店门口哗哗啦啦搓麻将。巷道逼仄,两边的出租屋挨挨挤挤靠在一起,让人仿佛进了迷宫,分不清南北东西。那些收废品的人踩着三轮车,拖长声调卖力吆喝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巷道飘荡,散发出生活的浓郁气息。

百货店前面是条窄窄长长的水泥路,路边停着两三辆拉客的电动单车。有人走过,拉客的就嘀嘀嗒嗒按起了喇叭。 一个收废品的中年男人踩着三轮车走过来,听到我的喊声停了下来。他走街过巷收废品,也做些搬家的活儿,听口音像是河南人。河南人勤劳,吃得起苦头!中年男人是个秃顶,穿着有点发黄的衬衣,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也许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缘故,脸看上去特别粗糙。踩着三轮车进巷道,巷道逼仄,我担心他会碰到墙。他把三轮车停在楼下,跟着我上楼。在楼挮拐弯处,他递我一支烟。我笑着说不会抽烟,他嘿嘿笑了笑,热情地把烟别在我的耳朵上,脸上荡漾开朴素的笑容!

进了出租屋,男人在里面转了转,伸手摸了摸装衣服的木柜,又蹲下去摇了摇床边的纸箱。他摸了摸后脑勺,望了望衣柜,又转过身看着我,比划着指头问:“兄弟,你给多少呢?”

“我初次搬家,不晓得行情,你说多少钱?”

男人又嘿嘿笑了笑,轻声说:“给三十块钱。”

我笑了笑,爽爽快快地点了点头。男人说:“小兄弟,说实话,这点钱你一点也不亏。从楼岗去西坊村,过东方路口,上天桥路陡,踩三轮车吃力!”

笨重的是木衣柜,我打算把它放平,两个人一块搬到楼下去。男人摇了摇头,哈哈笑了笑,说:“小兄弟,你搬轻的,我一个人把木柜背到楼下去。你放心,我经常给别人搬家,干这些搬搬抬抬的活有经验,不会碰坏衣柜。”男人说完,把柜门关上,用透明胶纸缠几圈,搓了搓手,背对着木柜,双腿分开,反手箍住木柜,喊一声起,木柜压在了他的背上。他背着木柜,走过昏暗的走廊,一步一步下楼去。他把木柜立在三轮车旁边,又跑上楼来帮忙提水桶。两人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搬完了出租屋里的东西。关上门那一刻,望着用油漆喷出来的房间号码,想起在楼岗生活的那些难忘而美好的往事,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是呀,要是房东不急着装修出租楼,我还会一直住下去。可打工的生活充满了太多变数,谁也说不清楚他会在某个地方住一年还是半载!

男人开始装车,把木柜横着倒在三轮车,车厢剩下的一半空间先放装杂志的纸箱,锅碗瓢盆压在纸箱上,水桶塞在车门边。他用橡皮筋来来回回缠稳木柜,踩着三轮车上路,我提着一罐几斤重的猪油不慌不忙跟在后面。身后的楼岗村离我越来越远,在那儿生活的两年时光渐渐演变成人生中的回忆!上东方路口的天桥时,他弓着腰吃力地一脚一脚踩着三轮车,我在后面帮着使劲推,三轮车吱嘎吱嘎了起来,像在讲述着生活的艰难!

到了西坊村的菜场边,男人解开橡皮筋,帮我把木柜背到屋里去。剩下的东西不重,我一个人搬。当我把三十块钱给男人时,他接过去数了数,轻轻咬了咬嘴唇,说:“小兄弟,上东方路口时你帮我推车,我少收你五块钱。”他说完话,递一张五块的纸币到我面前。

我不接他递过来的五块钱,说句心里话,出门打工挣点钱不容易,想着他一个人背着几十斤重的衣柜下楼,我更加理解到他的苦累!男人争不过我,去小店给我买了瓶酸梅汤,踩着三轮车走出了巷道,远去的背影追透出喜悦和满足。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感觉到打工兄弟们的勤劳和善良,同时看到了小镇的温情和人世间的美好!

我拧开瓶盖,喝一口酸梅汤,用心细细品尝,酸味中掺杂着丝丝的甜味!这是我在漫长的打工岁月中,喝过的最有味道的一瓶酸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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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暁霞囡
  • 2022-08-21 18: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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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辛尚仁
  • 2022-08-17 09:5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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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圳老亨
  • 2022-08-03 10:4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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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元罗
  • 2022-08-01 13: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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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追梦的人
  • 2022-08-01 13:2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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