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发小男孩

他们从深圳龙华某高档小区出发，行程的目的地是“现代北欧影视基地”，地处广州市荔湾区东沙街道新爵村。

在小区门口接到卷发小男孩的时候，他睡意正酣，卷曲的长头发由额头后垂，面部轮廓稚嫩可爱，他爸爸从几十级的石阶把他抱下来放在车上，临别时，那个浑身上下充满艺术气质的爸爸向小男孩的妈妈交代着什么。

年轻的妈妈上车坐定，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师傅，让您久等了！”

她说：“太早了，孩子怎么也叫不醒，只好让他爸爸抱着下来了。”

我说：“没关系啊，孩子这么小，怎么赶这么早出门？”

年轻的妈妈说：“孩子要去参加一个比赛，赶时间呢！”

“哦！孩子多大了？上学了吗？”

“五岁了，在上大班呢。”

“这么小就要去参加比赛啊，现在的小朋友，真心太利害了！但是，有没有觉得孩子太辛苦，大多数孩子这么大都还是懵懵懂懂的呢！”

“是的，孩子是蛮辛苦的，昨天晚上10点还在拉琴呢！”

“是找专业的老师上课吧？这种艺术类的课程费用貌似很贵的呢！”

“我们还好，他爸爸开有一家琴行，目前孩子主要由爸爸来教。”

“哦——，那还好，孩子喜欢吗？”

“也还好，不过，孩子确实很辛苦的，每天放学接回家，都要练几个小时的琴，不愿意练琴的时候，哭哭啼啼也是常有的事。”

“哈哈，蛮难为小家伙的！”

“是的，有时看着，我都心痛，但是，没有办法啊，小提琴这种乐器，需要从小开始学习，而且还需要下苦功夫练习！唉，也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坚持下去，是蛮难为他的。”

“现在有一些教育专家认为孩子们学习开始得太早了，学习的东西太多了，负担太重，过早失去了童真，是揠苗助长，而且会影响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另一些专家又极力鼓吹学习要趁早，开发左脑右脑的，要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看来您也是倾向孩子趁早学习的吧？”

“也不全是吧！有些艺术训练，确实需要童子功的，比如钢琴、小提琴之类，过了一定年纪，学习起来会比较困难，当然，孩子的学习也会受到人际关系的影响，人家的孩子都在‘追班’、‘拼班’，你家孩子无所事事，心里确实着急的。”

年轻的妈妈这样说着话，语调中似有几分倦意，看来，为了准备孩子的比赛，妈妈也没有休息好。

我说：“时间还早着，大概两个小时才能到广州，您也像孩子一样，补个觉吧。”

“那就麻烦您了，我也是有些倦的，恰好借您的车，眯一下眼睛。”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窗外的物象不停变幻，越来越清晰，干净的街道，整饬的高楼，满眼绿意盎然的山水草木，鸟儿叫着飞过，淡远的天空，碧蓝如洗，不染纤尘。

莫名其妙的，内心有些激动起来，车内的小男孩，不经意的，竟然带动了我的快乐的神经。透过卷发小男孩，我把时光往前拉了十多个年头，那时我儿子该是车内这个小男孩的年纪，或者稍微大一些，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机构来学校选秀，孩子的表现受到一位老音乐人的嘉赏，也是因为这个契机，孩子参加了机构的培训，并于当年登上在深圳世界之窗举办的鹏城少儿春晚舞台。音乐慢慢融入孩子的生活，中考时，孩子以音乐特长考入深圳外国语学校，参加学校合唱团，合唱团在深圳市和广东省的比赛中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并成功在深圳大剧院举办了专场音乐会。

儿子现在已经上了大学，继续在大学追逐自己的音乐梦想，最终他是不是以音乐谋职谋生不知道，但是音乐带给他灵动与快乐，是显而易见的。

就此而论，孩子学习是否趁早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问题是孩子是否喜欢，孩子喜欢了，便是投其所好，自然学在其中，乐在其中，这种情况下的学习，肯定是有效果的，早些也是无妨的吧；但是，如果孩子所学，孩子不喜欢呢，便有家长强加之嫌，是强人所难，于是学习成了头等苦差事，早学晚学，大概都没有好的结果，甚至容易引发孩子的抵触，往往适得其反，所以学习这个事，说白了，还是要先培养孩子的兴趣，那句话说得在理：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这样想着，内心更加舒畅，情绪里弥漫着幸福，真是美妙的一天啊。

车在高速路上飞驰，余光偶尔扫过后视镜，可以看清年轻妈妈俊秀的脸，但她的脸色显出与她这个年龄明显不相符的憔悴，毫无疑问，这是一位为了孩子不辞劳苦的母亲，就像我的爱人一样——为了孩子，大多数母亲都走在迷失自己的路上，过早迷失了自己的才华，迷失了美好的青春和容颜，她们坚持，他们固守，他们不悔，为了孩子的前程，滑向预设的美好，滑向不可预知的彼岸。

车到荔湾，过了鹤洞大桥，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卷发小男孩适时的醒来，用童稚的音调和妈妈说话：

“妈妈，我的琴呢？”

“妈妈给你放在箱子里呢！”

“妈妈，小雨姐姐和婷婷姐姐会来参加比赛吗？”

“她们不来！”

“为什么不来呢，我好想她们哟！”

“她们有她们的事情呢！”

“婷婷姐姐的爸爸开的车好大哟！下次去大梅沙游泳，还是坐他们的车去吧！”

“不能老麻烦别人的，爸爸有时间了，让爸爸带我们去啊！”

“妈妈，妈妈，阿里巴巴说着话，‘芝麻，开门吧’，那个山洞的门就开了，洞里面有好多金币哦……”

“妈妈，妈妈，我刚才还做了一个梦呢！”

卷发小男孩这样和妈妈拉着话，天马行空，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直到车抵目的地。

孩子蹦蹦跳跳地下车，手里还握着一把“小小提琴”——这把小小提琴，大概是昨晚睡觉前握在手中的，从昨晚握到现在，从深圳握到了广州。

无疑，这其中包含卷发小男孩对小提琴的喜爱。也许，卷发小男孩是真正喜欢小提琴的。

喜欢和热爱一件事，无论从什么年龄开始，就事论事，我想都是美妙的。

我要祝福你，卷发小男孩，祝福你，在童稚的快乐里，开启一个艺术的未来。

大学生

大学放假季，到广东金融学院去接一个大学生，他是要回深圳梅林的。疫情期间，学院不让外来车辆进入，只好打电话给他，他开口直呼老板，说行李还没收拾好，让我等等他。

我把车开到校门口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泊好，想找个地方方便，放眼一望，校门左前方，便是繁华地，走近，是一个饮食城，琳琅满目的餐厅，熙熙攘攘的人流，红装素裹的，尽是青春洋溢的面孔，他们，都是金融学院的学生。

约车同行的大男孩已是大三，由于他要回去深圳，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一定是在深圳上的高中，开口便问：“你在深圳哪所学校上的高中？”

“我在梅州上的高中，父母亲在深圳而已！”

男孩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便想，车上的大男孩，曾经也是孤寂的留守儿童。

我说：“你们学金融的，都会有比较好的职业通道吧，比如银行、保险、证券之类的，都是很不错的就业方向。”

“现在的大学生，内卷特别严重，好点的单位，都招名校的硕士、博士研究生，像我们这种两非学校，就业前景不乐观的！”

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所知道的，深圳的一些高中，现在招聘老师，动辄国内顶级名校的硕博生，很多国外名校的留学生回国后也到高中任教，坊间时有传闻，北大、清华的博士生，委身去了长三角，珠三角的某个小街道做基层办事员。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男孩说到现在大学生就业的困境，情绪似乎有点沮丧。他说，好的老师实在是太重要了，自己读高中时也算努力，成绩在学校也不算差，但是缺少好的老师引领，与广州、深圳的一些好学校一比，差距就出来了。

好一点的老师纷纷逃离内地，前往经济发达地区谋职，教育资源分配极不均衡，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想起前段时间的一次聚会，我被在家乡中学任教的同学说的话刺痛了。他说现在内地的中小学，教师缺口不断加大，每年都有外地老师来学校支教——在我的心中，我的故乡：湖北，荆州，公安……向来是教育资源丰富的地区，现在居然沦落到要外地老师来支教的地步了，遥想20多年前，我青春年少，从故乡出发，是前往广西的大山里支教的。

世事变故，沧海桑田，真是唏嘘啊。

我问：“你爸妈为什么没让你在深圳上学呢？”

“我爸妈也曾努力过，但是积分不够啊，如果在深圳上学，只能上民办学校或私立学校，在深圳上民办学校，花钱多不说，教育环境还特别差，不管在哪方面，与公办学校都没得比，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误人子弟！好一点的私立学校吧，收费又高得离谱，一学期的学费，动辄三五万，甚至几十万，对一般的家庭，哪里承受得起！当年，我爸妈在我上学的问题上，也是费尽周折的，权衡利弊，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让我回老家上学，在梅州上公立学校，总比在深圳上民办学校和私立学校好吧！”

大学生的一番话，说得诚恳，故事里都隐含着泪滴。孩子的教育，真是闹心事，对大多来深建设者、或者说对大多数到大城市谋生的家庭而言，都是一把辛酸一把泪——现实的尴尬和残酷在于，很多人把大好的青春、把一辈子奉献给了大城市，而大城市，却不愿安放一个漂泊的灵魂！

有时我想，中国人之所以有那么深的故乡情结，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故乡是根，是来处，也是去处。无论成功或失败、富贵与贫穷、贤与不肖……故乡都会接纳你，包容你——不愿抛弃我们的人，如果还有，那一定是父母；不会抛弃我们的地方，如果还有，那一定是故乡。

就像现在坐在我车上的大学生，父辈早年来深圳打拼，在深圳梅林这样的繁华地段拥有自己的房产，却没有办法把孩子带在身边上学，很多家庭因此错过了孩子的成长！

我问他，现在的大学生，还会去图书馆吗？

“去图书馆的还是有的，只是少，很多人沉迷于手机，我有个室友，在宿舍里打游戏，常常玩通宵，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还会大喊大叫，吵得室友不得安宁，烦人啊！”

我想到了最近看到的一个有关中美知名高校借阅图书的调查，题目是《17所中美名校图书借阅榜》，榜单上都是中美顶级名校，像美国的普林斯顿、哈佛、耶鲁……中国的清华、北大、浙大……等等，都是名校，但中国与美国的学子所借阅的图书大相径庭，美国十所高校图书阅读综合排名中，借阅最多的前十本图书依次是：

柏拉图的《理想国》

霍布斯的《利维坦》

尼可罗.马基亚维利《君主论》

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

威廉.斯特伦克的《风格的要素》

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

托马斯.库恩的《科学**的结构》

亚历克西斯.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

马克思的《***宣言》

亚里士多德的《**学》

反观中国高校，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标题：

浙江大学：《平凡的世界》四次冠军

清华大学：《三体》系列受欢迎

北京大学：最关心**

复旦大学：最想看《心理学与生活》

武汉大学：武侠小说爱好者

山东大学：爱追《明朝那些事儿》

华南理工大学：又见《平凡的世界》

针对中美高校借阅图书的调查，榜单中有这样的总结：“从综合排名前 10可以看出，美国学生阅读最多的是经典的**学、哲学著作，而这些经典书目，很少出现在中国大学生的阅读榜单中。从榜单来看，中国大学生较少阅读有想象力的书籍，较少阅读有国际视野的书籍，较少阅读综合类或有普遍意义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书籍。”

应该说，这个总结是很到位的，客观地反映了现实中美高校大学生的思想状态，中国大学生的阅读更多追逐书籍的娱乐性，大多停留在浅阅读层面，而美国大学生的阅读，无论纵横，都已拓展到相当开阔的边际。

所以，我对车上的大学生说，上了大学，思维开始成熟，如果能有效利用大学时光，学有所专，并进行一些深阅读，读一些历史、文学、哲学、经济学……等方面的经典书籍，便会慢慢形成自己的人格体系，扩展自己的思维边际，如果只停留在手机游戏、碎片化、浅阅读，人生必失其根基。

男孩以为然。

男孩问我：“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答非所问，对他说：“我也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刚上大一呢。”

我又问他：“你们学金融了，学校有没有开设系统的投资方面的课程，你有没有开始学习投资？”

他说以前买过一些基金什么的，总是亏钱，后来卖掉了。

我告诉他，高考结束后，我给了我儿子一点钱，让他进股市探路，我们约定，赚的钱是他的，亏的钱算我的。

他问：“您的儿子赚到钱了吗？”

我说没有！

我说大家都知道，在中国股市，80%的股民都是亏钱的，但是我告诉我儿子，他需要在股市磨砺，最终成为能赚钱的那20%，如果有幸能成为更能赚钱的那5%，他将很可能较早实现财富自由。

男孩深以为然。

男孩是有心人，下车的时候，主动加了我的微信。

晚上收到男孩一条信息：

“感谢老师的教诲，让我获益良多，后会有期！”

同行者

午餐之后，准备回深圳，为了减少开车的孤寂，顺便挣点小钱，决定找一位同行者。

手机上打开出行APP，搜寻可以结伴同行的人，可是顺路的人并不多，正准备自顾开车走人，APP上蹦出一条信息，巧得很，是要去龙岗的：顺路，时间又吻合，再好不过了，立马接下单，打电话确认了行程，依照导航到洛溪接人。

上车的是一位靓丽的女孩，白衣，白裤，短发乌黑，红唇，脸型显瘦削，脸部皮肤白皙细腻，鼻梁上架着一副阔大的眼镜，反衬出其脸型的精致，此女窈窕，东家之子也。

女孩上车坐定，问：“师傅还要接其他人吗？”

我说：“不接了，就我俩结伴同行！”

女孩似乎有点小开心，她说今天运气太好了，并说了以往搭乘顺风车的遭遇，司机为了多揽生意，开着车在路上兜兜转转，四五个小时才能到深圳。

我与女孩一样，也有点小开心的，一路有美丽的姑娘相伴，挺好。

我说：“我只是顺路带人到深圳的！多个人在车上，可以聊聊天，消除一路孤寂。”

我们果真就聊了些话题，汽车在城中村里面拐弯抹角，女孩说：“广州的路真是太难走了，不像我们那里。”

“你们那里是哪里？”

女孩说她来自成都，到深圳十多年了，以前在广州呆过一段时间，目前在深圳发展，这次是来广州看朋友的。

我便想到了成都，想起了天府之国，想起了古蜀文明，想起了充满谜团的三星堆，想起了都江堰、武侯祠、杜甫草堂，想起了那首流传甚广的摇滚《成都》，想起了成都热闹的小酒巴和茶馆，想起了春熙路，想起了街头巷尾的倩影像鱼儿摇曳在清洌的河床，想起了离开深圳回成都定居的隆焱大哥，一别经年了啊！

女孩说她到深圳十多年了，这话让我有点小诧异，看上去如此年轻甚至还有几分稚气的脸，竟然来深圳十多年了。便问她多大了，她说奔三了，我说真是看不出来啊。

女孩说她14岁多些到了深圳，来深圳读书的。我说难怪，是跟着父母亲来的啊。她说不是，是报读了深圳的一所学校，所以就来深圳了。

我恍然大悟，年龄如此之小的一个女孩子，就敢独自闯深圳，我对车上的女孩刮目相看了。

我问：“还回成都吗？”

她说父母亲老想让她回去，可是适应了深圳的生活，回到老家反而不习惯了，久在他乡是故乡，故乡成他乡了。

我说，现在的深圳，其实挺好的，除了房价高得让人受不了，其它都还不错。

“是啊，深圳现在挺宜居的！”

我问她：“结婚了吗？”

她答：“单着呢！”

我又问：“现在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很物质，一旦谈婚论嫁，房子是必须的！”

她说：“可能对有些人是吧，但我并不这样想。”

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很想了解现在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面对爱情、婚姻、家庭、生育之类棘手有问题，他们的想法。可是她没有再往下说，我似乎又不太好再往深处问，萍水相逢，一路同行而已，有些话题，冒昧问及，会显唐突。

接下来差不多两小时，车内陷入了沉寂，我静静地开车，偶尔从反光镜注视后座的女孩，眼光掠过她好看的脸，女孩静静的，偶尔看看手机，偶尔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其间似乎也有片刻的小睡，更多的时候，她蹙了眉，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便让我疑心并惶恐，尽管很多话题，我并无提及，是不是已有话头触及了她的敏感。

我们处在一个不那么容易让步的社会，尤其是思想的内涵和外延，这像极了章鱼身上的触须，向无穷多个方向无限延伸——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地，而每个人都把自己包裹得很紧。目之所及，一片升平气象，而冰面之下，却存在太多的幽暗，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很多人的身上都长有锐刺，包括我自己，有时不小心，会刺伤自己，有些则会刺伤别人，在自刺与他刺之间，我们早已伤痕累累。

正因如此，我们看到的，往往都是极表相的东西，哪怕我们的动机是真诚的，也很难寻找到一个真实的他人，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不敢轻易触碰他人的真实，怕一不小心，摔碎了漂亮的水晶瓶。

建筑工人

原以为，在深圳中学初中部接到的同行者，一定是一位中学老师，这让我对即将开启的行程充满了期待，到了现场才知道，此次的同行者，是深圳中学初中部建筑工地上的一位建筑工人，错位造成的失落，不言而喻。

同行者站在路边，被一堆行李簇拥着，大约在车离他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便开始摇手——灰色的制服，看上去倒还干净整洁，这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实在的，在我的成见里，头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大多灰头土脸，穿着脏兮兮的蓝色制服……而眼前的中年人，干净整洁，与我心中定格的建筑工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我泊住车，把车上所有能开的门都打开。他的行李实在太多了，完整一些的大件有一张小餐桌，一个大圆桶，一只缺了脚的行李箱，散落在行李箱周围的锅碗瓢盆、小胶凳、衣架之类的物什，很是扎眼。

他坐上车，脸上带着歉意，笑着说：“不好意思了！要转移阵地，东西有点多，都是生活中用得上的。”

看得出，他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我接过他的话：“工地貌似还没有完工，怎么就要转移阵地呢？”

“我的工种完工了，我在工地上是扎钢筋的，钢筋已经扎完了！正好南沙的工地上急需人手，我要赶过去开工，干我们这一行的，做一天才有一天的钱，耽搁不起啊。”

我说：“现在这个时代，还是蛮好的，只要肯出力气，还是能赚到钱的。做你们这行，辛苦是辛苦些，挣的可都是踏实钱！而且，现在人工贵了，听说你们的工资也挺不错！”

“天天开工的话，一月下来，能挣到七八千，顶好的时候，也有万把块。”

“工地上的工钱，现在好结吗？”

“怎么说呢，和以前比是好多了，尤其在深圳、广州这样的一线城市，工钱还是比较好结的！工作机会也比较多。”

“疫情对你们有影响吗？”

“影响太大了，好多项目开不了工，有些项目开开停停，为了多挣点钱，我们只好不停地转移阵地！”

“开不了工，也不全是疫情的原因吧？”

“当然，近年来房地产行业不景气，房子卖不出去，银行又收紧了借贷，开发商手里没有钱，没办法，很多在建项目只能停工！”

“那你们的工资能正常领到吗？”

“我还好，做这一行多年了，到处都有朋友熟人，开工之前，我会先打听清楚，如果工地压工资，我宁可不干的，但是，疫情以来，工地拖欠工资的现象明显增多了，很多工地只开生活费，不过，这种拖欠跟以前是不同的，以前是开发商手里有钱，故意拖欠不给，现是是开发商手里没钱，给不出钱来，一旦开发商弄到钱了，会优先兑付部分拖欠的工资！”

“那还是有点悬啊。”

“是的！所以好多人都不愿意干了，干脆呆在老家不出来。”

“师傅你是哪里人？”

“山东临沂。”

“怎么不到离家近点的地方做事，比如北京、上海，或者山东、江苏的一些大城市，回家也方便！”

“我们到处跑的，哪里有事做就到哪里，哪里工资高就到哪里！”

“北京、上海的工资不高吗？”

“北京、上海的工资跟这里差不多，但是生活成本高，特别是房租高很多，在深圳，偏一点的地方，几百块还能租到房子，广州租房更便宜，我有同事在南沙租房，一房一厅才二三百块钱呢。”

我问：“工地上不提供住宿吗？”

“工地上住工棚，很多人挤在一起，环境太差了，如果价格合适，我一般都会在工地附近租房，住自己的房子，就有了私人的空间，也可以暂时安顿飘泊的灵魂。”

我们这样说着话，不想竟然有了很多的契合，感觉车内的这个建筑工人，有想法，有情怀，他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一位，可能，许多真实，真的不是我们看到的和想到的样子。

突然想起一位临沂旧友，他曾向我说过很多有关临沂的故事，便问：“你们临沂，历史上出了好多的名人，可真称得上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啊。”

“是啊，临沂出的名人太多了，孔子的好些弟子都是临沂人，子路啊，曾子啊，还有三国时的诸葛家族，晋朝的王氏家族，那可都是名门望族，临沂人做皇帝皇后的也不少。”

“如此厚重的人文历史，可以讲出好多故事，对现代临沂的发展，会不会有比较好的推动作用？”

“怎么说呢，讲讲故事肯定是不错的，但地方政府的焦点是发展经济吧，近些年，临沂建了好多高楼，开了好多工厂，城市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漂亮了许多，但环境问题却越来越严重，熟悉临沂人的都知道，那里有很多巨无霸的化工厂，金正大、史丹利之类的，大量化工厂的存在，造成环境严重污染，每年都有一些人死于莫名其妙的疾病！”

“国家正大力倡导节能、环保产业，你们临沂有没有做一些产业转型，关闭一些化工厂什么的？”

“地方财政靠这些化工厂撑着，哪能关得了！”

“国人都有根深蒂固的故土情结，说的是千好万好还是家乡好！你还会回临沂发展吗？”

“难回哟，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还在日本呆过几年，就是觉得广东不错，广州和深圳都不错！”

“怎么说呢？”

“广州和深圳，城市定位比较明确，特别是深圳，产业调整和升级看得见，淘汰了很多效率低、环境污染严重的工厂，大力发展高科技企业，大力改善环境。深圳的环境改造，太神奇了，以前深圳的河流污染多严重啊，到处臭气熏天，现在不一样了，河流得到了根本性的整治，每条河流都荡漾着清波，市民可以观赏，垂钓，河流沿线成了市民休闲的好去处。深圳在推动城市建设方面不遗余力，现在的深圳太漂亮了。”

“是的，深圳的发展是不错，大湾区的发展都不错。”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去日本的？”

“年轻时候啊，20多年了吧 ，那时日本经济好嘛，挣钱多，我们一同去了好几个人，都是我们一个村的。”

“在日本几年，有什么感受？”

“总的感觉吧，那时候日本的经济还是蛮好的，工厂企业多啊，日本的工厂企业有一个好处，不会轻易开除员工，如果你在企业工作久了，一般都能混到一官半职，如果退休了，大多企业都愿意为员工养老！另一方面，日本的女人真的好贤慧，但是，日本的男人真的不怎么样!”

“怎么说呢？”

“日本是男权社会吧，女性得不到尊重，在公共场所，男性根本不会给女性让座，我有一次坐火车去东京，车厢里有一个孕妇，挺着很高的肚子，可是没有日本人给她让座，我实在看不过去，把座位让给了她，结果她一路都在对我说‘阿里嘎多’、‘阿里嘎多’……可能说了100次不止！”

我说：“你是好同志哦，在日本，给中国人长脸了！”

“那倒说不上，只是，人在国外，也不能给国人丢脸啊！”

“你说得太对了，只是，日本男人真的如此冷血吗？”

“大概是受中国封建伦理影响太深了，很多日本男人，不把女人当人看的，或者说，他们的社会系统就是男尊女卑，日本的很多女***场所，甚至是餐厅，在那里工作的女人，是要跪着为客人提供服务的！”

“哦，原来如此啊！这倒真是出人意料了。”

建筑工人有关日本男人女人的说辞让我沉思了好久。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像想起了什么，问他：“你在日本呆了多久，挣了不少钱吧？”

“也没有多久，两年多些吧，钱是挣了点，不过，从日本回来，在老家建了房子，钱就花得差不多了！”

“以后还有计划去国外发展吗？”

“不去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会想办法去香港或者澳门做事，香港和澳门的工资，比深圳和广州还是要高出许多哦！”

郭大姐

郭大姐是湖南人，湘西的，沈从文先生的老乡，也是我的熟人。

她平日的工作，是一家家政公司的领班，领着五六位阿姨阿嫂为左邻右舍做保洁。她和她的团队，每天穿梭于附近的街区，由于她的保洁工作做得相当周全，好名声也在街区流传，找她做保洁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乎，她的时间，总是被工作挤得满满的，上班忙，下班时间和休息日更忙。

她每周固定时间来我家做保洁，时间久了，便成为我家的常客了。某一天深夜，她打电话给我，说在我家的工作要暂时中止了，并说要马上回老家去，次日就要去广州赶火车。

“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呢？”我问。

她说：“要回老家带孙子去了，再不回去，惹得儿媳妇不开心，以后没有人愿意为我养老了！”

不回家带孙子可能老无所养，这事严重了！

我说：“我明天恰好要过广州，我顺便带您去赶火车吧！”

她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而且，我要很早动身的！”

我说：“没事，您告诉我出发的时间就可以了！”

于是她一连声说了好多感谢。

次日清晨，按照约好的时间地点，我接上郭大姐，往广州去。

由于我们之间已经很熟络，平时也没有太多顾忌与客套，郭大姐又是善于聊天之人，一上车，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家长里短的。

我问：“郭大姐，您为啥不直接在深圳坐火车呢？”

“哎呀，我女儿在广州，为她侄儿买了好多东西，交代我顺便带回去！我们约好在广州南站碰头的。”

“哦，以前听您说起，您儿子在深圳，工作很不错的啊！”

“还可以吧，我儿子在一家地产公司做项目经理。”

“您儿媳妇怎么不来深圳跟您儿子一起生活呢？”

“不习惯吧！以前来过一段时间，我儿子在公司为她找了一份办公室的工作，工作也不算累，一个月还能挣五六千块钱，可是她嫌生活不稳定，没过多久，就又回凤凰去了。唉，我儿子是项目经理嘛，人要跟随项目走的，哪能天天呆在家里呢！”

“您儿媳妇在老家有工作吗？”

“有啊，在幼儿园做老师，每个月还不到三千块钱！”

“那这个账不太好算啊，您一月也能挣六七千吧？”

“是啊，搞不好你田大哥还得一起回去呢！那样的话，损失就更大了!”

“还要田大哥一起回去带孙子啊？”

“不是啊，你田大哥不会做家务，生活上需要我照顾的，他依赖惯了，不会做饭，从来没洗过衣服，又不喜欢在外面吃，我在这里，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把他留在深圳，什么事情都得他自己做，工作又辛苦，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得住！”

“您和田大哥，是不是从来没有分开过？”

“是啊！”

“您和田大哥一年能挣不少钱，这钱挣了，用不完，不是还得给儿子儿媳留着啊！”

“谁说不是呢！所以好难决定的，我现在又还能做事，要不是没有办法，哪里会回去哟！”

“还是让您儿子给儿媳妇做做工作吧，一家人在深圳工作生活，多多挣钱，什么事情都能顾得上，多好！就算您儿媳妇不工作，养着她也划算啊！”

“哎呀，我儿子不知跟她说过多少次了，说不通啊，说急了就吵，不是万不得已，我哪里能舍下现在的工作嘛！”

“您孙子以前谁带的？”

“他外婆啊。”

“怎么不带了？”

“他外婆忙不过来了，家里还有一个没成家的儿子，准备结婚了，现在忙着做新房子呢。”

“哦——”

“您在保洁公司上班，公司为您买了社保吧？”

“买了的啊！”

“现在辞职了，您的社保不得中断！”

“老板人好！虽然离职了，名子还在公司挂着，社保还在公司买，只不过买社保的钱都是自己出了。”

“那还不错！社保不能中断。”

“是啊，老板是好人，舍不得让我走啊，昨天晚上还请我吃饭，为我送行呢，说在老家忙完了，回了深圳，还来她公司上班！”

“您勤快，做事利索，人缘又好，老板当然舍不得您离开！”

“我也不想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您买了社保，到了退休的年龄，就能领到退休金了，可以自己养自己的，怎么还担心儿子儿媳不为您养老呢？”

“儿媳妇要这样，儿子难做嘛！儿子年纪轻轻的，要忙事业，总不能让儿子回去带孩子吧，再说，人终归有那么一天，需要儿女照顾的，行得春风收夏雨，有水好行船啊。”

“儿媳妇这样执拗，儿子受得了吗？”

“哪里受得了，经常生闷气，一肚子的苦水，去年还闹着要离婚，可儿媳妇不愿意离啊，死死活活地闹，再说，结婚也不容易，组建家庭就像起房子一样，砖得一块一块砌起来，如果要房子漂亮，还得花心思去装修，可是离婚就简单得多，墙一推就倒了，留下一堆碎石头，不知要伤多少人的心呢！真要走到离婚的地步，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是啊，天下父母心嘛，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懂得珍惜的，大家都知道结婚很难，可是要离起婚来，却像过家家似的，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唉，要是没有孩子，我儿子要离婚，我们也能接受，可是有了孩子，就要对孩子负责！在我们老家，现在有好多留守的孩子，父母亲把他们生下来，却没有尽到养育的责任，没有人管教，不好好上学，很早就在社会上混，尽做不好的事情，孩子们的一生都毁了！”

…… ……

我和郭大姐就这样聊着，从她回老家的事情聊到养老，聊到父母亲的责任，聊到孩子们的教育与成长，聊到孩子们的未来，谈话的内容慢慢沉重起来——留守孩子的养育、成长与人生，这样的话题太过严肃了，我想，这样严肃的关切，不是我和郭大姐的这次广州之行所能承载的重量，也不想让本就内心矛盾的郭大姐的内心又增添了新的忧伤。

不过，从与郭大姐的聊天中，我也悟出了一个真相：孩子生下来，就是一张白纸，确实是一张白纸，孩子在白纸上写写画画，白纸上呈现出来的颜色，可能就是孩子的人生，可是实在的，将白纸涂红、涂灰、或者涂黑的，却不是孩子自己，不过是父母、家庭或社会借用了孩子的手……而纸的颜色，可能要陪伴孩子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