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不要,不要离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一支带血之箭从老单家的宅子里射出,穿过黑夜,划破仓穹,凄厉地游曳。初冬的凌晨三点,老单家除了哭喊声,还是哭喊声。
我紧紧地抱住父亲,一边哭一边喊。二哥狠命地把我推开,说了声“不行了”跌跪在父亲床前的我,死死抓住父亲的被角撕扯,哥哥姐姐们忙碌着。恐惧,像野兽一样张牙舞爪地向我袭来。我跪到姐姐面前,抱住姐姐的大腿求救“姐姐,姐姐,爸爸他,爸爸他……”姐姐蹲下来抱住我,终于忍禁不住“老六,不要哭,爸爸走了,他不要我们了”姊妹俩像卷抱在一起的两只刺猬。大嫂端来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柏香水。二姐从喉咙里喷出沙哑的吼声“不要哭,让爸爸安静地走路”父亲,开启了他的下一站旅程。书上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了跳动,第二次是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第三次是人们遗忘了这个人。我的父亲,心脏停止了跳动。
父亲像一座强大的山峰在我眼前永无止境地坍塌,沦陷,瞬息被卷走,我却无力抓住一粒瓦砾,或者一颗尘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世。
二哥推开我,因为地方上有传说,老人死了,不能掉眼泪在老人身上,活着的人会掉魂的。
大哥一只手托住父亲的下巴,另一只手蒙住父亲的眼睛,母亲将一块铜钱含在父亲口中,地方人称“含口钱”大哥用胸口紧紧地抵住父亲的头,父亲的身体还有温度,在大哥的帮助下,父亲妥妥地闭合了眼和口。二哥,两位嫂嫂,姐姐,二姐忙着帮父亲擦洗身子换寿衣,唯独把我隔离在父亲的身体之外,任凭我在地上洒泼。
父亲像天,塌了。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肉身和灵魂仿佛一起被隔在世界之外,像柏香水的清香,漂渺,无依无靠。
村间邻舍的人们,一个两个地捏着手电筒赶来,大家七脚八手地把父亲挪到堂屋中间停放好。父亲戴着黑绸寿帽,身穿长衫子蓝绸寿衣,黑绸剪子口纳底布鞋。双手被一根麻线笼在身体的两侧,脚两侧分別用一支筷子支撑着,以立正的姿势笔直地躺在冰冷的棺材盖上,头前脚后都点亮了一盏香油灯。父亲的肉身清瘦修长,面慈目秀,像极了私塾里的老先生。先生的模样是书上描写的。
尽管我曾与父亲演绎过千百次挥手,离别到来,还是猝不及防。
近段时间,父亲的身体总是行走在悬崖峭壁上,虽然我们紧紧地攥住父亲的双手,却无力拽住父亲坠崖的身躯。91岁的父亲,如一盏燃油老灯,强撑着微弱的灯光,每天都在告别。
天已大亮,院子里的灯还亮着,光与光的浑浊交触,摸不着棱角,无边无际。大嫂找来白孝衣和麻线,要我换下这一身被滚得又皱又脏的裙子,为父亲披麻戴孝。这一天,是2021年11月30日清晨。这一夜,一瞬间,夜暮洒下一张无形的网,网住我,带走了我的父亲。我换下那套站在深圳市森蓝时尚空间领奖台上穿的裙装,穿上白色孝衣,腰上系一根麻线,跪伏在父亲的灵柩前。
“遇事冷静点,皇帝都有百日之灾”父亲的叮嘱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每一次。
父亲的叮咛像凿子,像剪刀,疯狂挥舞着,疼。嗓子哭哑了,灵魂像断线的风筝四处游荡。
人世间没有如果,假如有如果,那一定是砒霜,不会是蜜糖。假如我不去深圳,可以多陪父亲三天,父亲不用强提一口气煎熬地等我和大哥的到来。因父亲离开深圳,又因深圳离开父亲,父亲和深圳,恰似长在身体上的砝码。
参加深圳睦邻文学奖征文,于我而言,是重生,是救赎,决定着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我要活着。
父亲是支持我去深圳的。决定去深圳领奖的时候,父亲已经很虚弱了,我一边给父亲喂退烧药,一边在父亲的耳边询求父亲同意:爸爸,你发烧了,吃下退烧药就好了,我去深圳领奖,两三天就回来,你耐着点。父亲的眼神肯定,喜悦和赞赏,轻微地发出一声,好。吃下退烧药的父亲沉沉睡着了,体温也开始正常,打起了均匀的呼噜声。二哥露出掉了门牙的笑容:没事了。我离开父亲床前,和我的黑马冲进黑洞洞的夜,返城的丛林山道上,除了兽,我和黑马就是王。
翻箱倒柜地搜出两套好几年没穿的衣服,抱着衣服冲进何小妹家服装店。何小妹曾是我的同事,我们处得很要好。她在西宁路上开服装店二十多年了,她家的服装都是大牌货,价格可不菲哦。我抱着的衣服全是她家买的,年代久了,衣服上的皱褶和我脸上的皱纹一样多。跟小妹简单交流一下,小妹会意地认真熨烫,修补。羊皮衣上的破蕾丝该剪的剪,该上油的上油,裤子熨烫得笔直,整套衣服挂在衣架上,她却左摇头,右叹息。顺手抓了一套裙子,让我去试衣间试一下。迟迟不前的我早已暴露出窘迫与贪婪。小妹把我和裙子一起塞进试衣间,“进去穿给我看看嘛,又不要钱。”待我从试衣间走出来,她早已为我的旧衣服打了包,把包挎在我手上,轻描淡写地说,这套衣服拿给你很便宜,先穿着去深圳,回来再说。至始至终,她没有说“送”也没有说“赊”无论是“送”还是“赊”她认为都是对我的重度伤害。满目月光,从头浴到脚。
再次踏上南下深圳的列车,我像久别故乡的游子,心情澎湃。我不是文化人,也不是文艺女青年,甚至是没有知识量和词汇量的女人,能站在2021年深圳市福田区睦邻文学社举办的睦邻文学奖领奖台上,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对文字的误打误撞。必然,是生活虐我千百遍,我仍报之以歌。读书,随笔填充着生活中的耐和无奈,把温润与良善缝进破洞里,我终究活成了另一个自己。
11月27号坐上开往深圳的高铁,就为了28号能站在领奖台上,为了头顶上那一束光,那毕竟是灵魂的出口,也是入口。
心系父亲的安危,身体行走在时钟的法条上。
大清早,大哥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已经昏迷了。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从华强北到森蓝不远,但距离很长。华强北到深圳北站很远,没有距离。奔赴没有距离的回家之路,这是必须的。收拾好昨天晚上才刚刚打开的行礼箱,走。电话又响了,我不敢接听,心脏里有十八只鹿在上窜下跳,打开免提键,却连“喂”都不敢说。大哥在电话那头告诉我,父亲没事。整整一个上午,除了初棉老师的联系,就再也没有家的信息。不安和恐惧翻江倒海地向我涌来,但我坚定的,镇定的告诉自己,父亲会没事的,他一定会等我,我跟他约好两三天回来,他答应我的。
颁奖,在深蓝有序推进。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两个字,盛大。见证了什么叫深度,广度和厚度。上帝关了一道门,在这里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细心的小杨总,早已为我订了回程车票。六六姐,为你订了换乘车票,以最快的速度回去看父亲,深圳到贵阳,贵阳转车到曲靖,曲靖再转车到宣威,我会提醒你换乘。告别老亨老大,编辑王威,书生李暄,还有一见面就感觉我们在田间地头认识过的小初棉,抱着奖状和礼品匆匆离台。离发车时间还剩几个小时,小杨总早已和郭总预订了晚餐,约了我的好朋友泽华,带着夫人和孩子,我们一起来到下沙疆边烧烤屋,和郭总一家相聚。回到阔别了一年多的疆边烧烤屋,郭总恨不能把店里所有的菜品都搬上餐桌。短暂的相聚,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郭总端起酒杯“六六,你脸上有自信的光。”大家都投来认同的目光和微笑。
夜暮降临,八点时分,我终于辗转回到父亲床前,一头扑在父亲的胸口上嚎啕大哭。爸爸,我回来了。无论我怎样哭,怎样喊,父亲都不会答应了,但还能用手推我一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德升三哥哭着抱住我,试图把我从父亲的胸口上扯起来。芭菌(三哥对我的昵称),不要哭了,我大爹昨天早上就不行了,谁也不敢打电话催你,大爹牵挂着你和大哥,昨晚上没有出事,就知道他会等你们赶回来。我更加伤心地抱着父亲的脖子。二姐抹着眼泪去帮我热饭热菜,大姐拉着我,老六,爸爸为了等你和你大哥,这两天受了多大的罪呀!你们回来了,爸爸高兴,不要哭。是的,不要哭,让父亲高兴。
我执意留在父亲床前,让姐姐哥哥们休息一下,凌晨两点,二哥最后一个上楼休息,我和母亲看着父亲。父亲说不出话来,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们。母亲叫我跟父亲说说,父亲听得明白的。我便和父亲讲这次去深圳的所见所闻,并且自信满满地告诉父亲,我从一个入口到另一个出口,有抗压能力,也找到了自己的平台,方向和目标,更重要的是活出了自己的价值,没有人会诋毁我了,我会有出路的。父亲嘴角微微一笑。过一会儿,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抱着父亲喊。二哥还没有躺下,听到我的喊声,急忙从楼上跑下来,探探父亲的鼻子,二哥一把将我推开“不行了。”
沐老先生为父亲看了一个出殡的日子,父亲很恋家,在家呆十天。这十天,我和父亲寸步不离,这是父女一场的最后相聚,此后经年,天各一方,相见入梦。嗓子撕裂了,讲不出话来,族间歪二哥给我找来野葛根,要我泡水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妹子,时间长得很,节哀。这十天,父亲在殡棺内,我在殡棺外,我几乎与父亲等同。
我很想写写父亲的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精神,可父亲太厚重,我根本搬不动。把父亲出殡那天的奠章呈现出来,以表对父亲的追忆和陈述。
祭父书
2021年农历10月26日凌晨2:58分,爸爸走了。
爸爸,你走了,我的世界破洞了。
一座强大的山峰在我面前永无止境地坍塌,像洪流瞬息移为平地,我却无力抓住一粒瓦砾,或者一颗尘埃。这是你呀!爸爸,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纵然我曾演绎过千百次挥手,但我还是不能够接受这剜心的别离。撕心裂肺地抱着你喊:“爸爸,爸爸,不要离开我。”漆黑的夜,淹没了空寂的哭喊声。
爸爸,你走了。你是儿女手中的伞呀!从此以后,你的儿女再也没有伞了。爸爸,当星星挂满天空的时候,你的爱在天上,在人间,在夜晚的帷幕里,在儿女滴落在枕巾上的泪光之中。我们的天,塌了。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爸爸,老屋后的柿子红了,枝叶散尽,黑色的枝杆上挂满橙色的柿子,这不是丰收,是一种精神,枯叶落败,柿子顽强地盯在树梢上绽放。这是你呀!爸爸,这是你,是奶奶。记得奶奶离开我们的时候,和你一样九十多岁,无病无痛,像灯一样耗尽毕生的精力,挥手作别西边的云彩,驾鹤西去。爸爸,你们走得那么从容和坦然。
爸爸,你走了。
你9岁的时候,爷爷病故了。大姑妈11岁,小叔叔和小孃都还很小很小。三寸金莲的奶奶搂着四个儿女坠入黑洞洞的深渊里,你们的天,黑了。不知所踪。从此,你小小年纪,走进大户人家去帮工,背柴,搂松毛,放牛,勤脚手快,从不敢懈怠。爸爸,那时候饿呀!奶奶把你们四兄妹委托给三奶奶,出门去帮工了,挑水洗衣服,换取微薄的碎银和铜钱。十冬腊月,地主家开始宰猪腌肉,奶奶便把地主家不要的腌肉水熬成盐,一点一点地凑起来带回家。你常说,馋了,只敢用手指头蘸点盐水的味道放在舌尖上舔一舔,这是三奶奶带着你们一年的味道呀!三奶奶同样是寡妇,她膝下有两个儿子,我们的大爹和二爹。两位胜似男人的女人,终身未改嫁,两个家庭拼凑起来,互相拉扯缠扶,老单家就在法着村扎了根。你多了一个妈妈,而我们多了一个奶奶。在你的口中,三奶奶是你的“下边妈妈” 而我们的奶奶,成了三奶奶孙辈们口中的“上边奶奶”奶奶们像岩头上的岩,硬核。而你,爸爸,像趴在岩石上的一朵石莲花,不管是天寒地冻,还是烈日暴雨,顽强地生长着。
二爹参加**去缴匪了,你哭喊着要二爹带着你走。二爹心疼你年纪太小,生死未赴的**路上,他舍不得带着你去冒险,你是奶奶们的依靠呀!爸爸。
过年了,地主家锅里的肉煮得老香了。说好的,你常年的工钱就是为了换取过年的4斤猪肉。可她们却叫你回家去,不让你吃年饭,也不给你4斤猪肉。爸爸,你提起一把杀猪刀冲进了地主家,那4斤猪肉是你光着脚丫一年的辛劳呀!肉打水漂了,你也不想活了。4斤猪肉让你去拼命,这不是委屈,委屈和吃亏,你都承受得起。这是爱,你爱你的家人,你爱他们,一年到头,你只想让你的家人能吃上一口香喷喷的猪肉。
爸爸,你找到组织了,成为一名通信员。
解放云南,二爹也回来了。贫农有了田地,二爹欢天喜地的带领生产队。而你,爸爸,9个人组建了东山供锁社,你是交通员。背着针线和红糖到山一家水一家去销售,采购,这就是你们的供销社。背上背着供销社的食品,你却饿得清口水直流,奶奶说:“儿啊!你背着公家的东西,咱们宁可饿死,也不能吃一口啊!”你说:“妈,我渴了就喝沟里的水,饿了就刨松树根吃”奶奶的脸笑得像盛开的牡丹花,把家里所有的米都下进了铜吊锅里。因此,就有了你的一个传言,说你食量大得可以吃一锅饭。
爸爸,凭着你的质朴,诚实,守信和勤劳,你被调到县里去了。不认识字的你被送到宜良县城去扫盲,读了3个月的扫盲班。就被调到省上,成为一名驻省采购员,走了13个省市,这是你一生最炫富的资本。
大姑妈随大姑爹的部队一起进驻北大荒了,小孃也随小姑爹的部队去开垦北大荒了,他们都立下军令状,誓死不入关。小叔叔也参军了,跟了陈庚的部队第40军。家里,只剩下奶奶和我的母亲。你申请调回宣威市供销社,成为人事股干事,直到60岁光荣退休。
爸爸,你80岁寿宴上,德云二哥致词:“虽是叔侄,情同父子”这不是一句寻常的话,这是长在二哥心尖上的肉呀!不是么,自二哥上学时,你总是从一个月几元钱的工资里面抠出钱来供他读书,直到大学毕业。他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老单家的荣耀,是爸爸一生的骄傲。记得你的昆孙子被某关系学院录取,二嫂说:“去不得,那是要出国的”硬把你的昆孙子送进了北京科技大学。你知道以后,骂二哥二嫂埋没你老单家的人才,好长时间不理他们。爸爸,你就是这样把你的侄儿侄女当亲生的,老单家的孙子,就是你的亲孙子。
爸爸,你一生廉洁奉公,平易近人。建党100周年庆典,单位领导亲自给你戴上了光荣在党50周年的纪念章。你们9个人组建供销社的老**,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党龄63年。母亲是你口中的“老同志”因为母亲的党龄比你的党龄还长,母亲光荣在党66年,***也亲自为母亲戴上了纪念章。爸爸,你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纪念章,嘴角努力的挤出两个字“党徽” 我们全场的人,眼里都噙着激动的泪花。
爸爸,你从来不欺善怕恶,也不攀富弃贫,更不会阿谀奉承 ,人生路上踏实做事,真诚做人。你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也是这样教育老单家的子孙的。爸爸,你不知道,老单家的真诚和善良有时候也伤不起呀!
爸爸,你走了。
全村子的人都来了,外村的人也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这是我们村最热闹的一场丧办。我们把你的灵堂布满了金色的,白色的鲜花;挽联和灯笼挂得满屋檐都是;厂荫上竖起了排方;亲戚朋友送给你的花圈摆满了整栋房子的后檐墙;鼓乐队来了,军乐队也来了,吹锁呐的队伍来了一泼又一波;冲天炮响彻天空。这热闹又悲戚的盛况是我们村史无前例的呀!爸爸,你贫苦地来到人世间,却迎来了如此厚重的送别。
爸爸,你走了。
富甲一方的邱大哥来为你送行了,亲自为你主持开堂祭奠会,以省事礼的礼仪追悼,设坛讲书,讲二十四孝道,对你的尊重,超过了他所有的财富呀!单位领导也来了,9位开国组建供销社的元老,你是最后一颗陨落的星星,他们怀着无比沉痛和敬畏的心情向你致敬默哀。祭奠会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时而诗歌,时而哀乐,时而讲书说道。爸爸,你丈量了91年的海海人生,在这永别之夜泣泪告别。
爸爸,你走了。
不是悲天悯地,而是这么多人对你的敬爱和尊重,你是多么的幸福啊!爸爸。你的儿女在此叩谢全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也带着大家的恭祝。
“爸爸”
一路走好!
2021年12月10日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在店门上写着:铺面转让。
从深圳回来,我想回深圳去,那里的快节奏生活,心灵不会受到伤害和贱踏。睁开眼睛,上班。闭上眼睛,秒睡。地铁站,大街上都是匆忙的脚步。休息日,可以随地而坐,还可以提着鞋子,光着脚丫站在天桥上大吼一声:六六,我爰你。深圳人做事,早上谈项目,下午签合同,明天早上出产品,这是大家都恭认的深圳精神。在深圳,跌倒了,可以站起来,房租按月交,你想什么时候止损都可以。在这遥远的小城市,深圳,成了长在身体里的疥。
我在父亲的笑容里回来的,父亲的眼角沟壑处有一汪清泉。父亲,老了。小城的安逸和静谥,让我很恐慌,恐慌自己吃了上顿无下顿。决定开一家米线馆,老板是我,小工也是我。这一碗米线煮得很精致,材料和营养都非常富足,味道也不错。小城的夜晚很安静,除了鸟语和虫鸣,几乎听不到车轮滑过的声音。
大清早起来,除了几位清洁工,还有几位弯腰驼背送孙男孙女上学的老人,街上的人群,像水洗过一样干净。这是一座以矿产资源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城市,资源整合,加上疫情影响,小城里的人纷纷外出打工。我这位米线老板当得很是安逸。为了压制体内的洪荒之力,我常常把自己安置在泔水桶的旮旯处读书,在这里可以不讲究坐姿。当然,大厅里也有书架和茶桌,我可以有模有样地当一位冒牌的读书人。写一篇熬一碗鸡汤敬岁月的文章,我是开手撕土鸡米线馆的,名副其实地熬一碗鸡汤敬岁月,哈哈。
这一年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隔三差五地回去看父亲,每当我站在父亲床前,叫一声“爸爸”父亲便用手扒开粘在一起的眼皮,笑呵呵地说:单老六,扶爸爸起来咂杆烟,喝杯水。母亲在一旁嗔怪:老同志,你欺人不要本钱,单老六不回来,你一动也不动……父亲耳重,根本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只看到母亲指手画脚。父亲便会懵懂的看着母亲说:老同志,哪个惹你了?哪个惹你么,算了,别理他。母亲更是火冒三丈,父亲呵呵笑笑,低头咂烟喝水。
父亲的身体日趋下滑,我回家的次数也频繁起来。大多数情况是在白天回去。一路上,烈日当空,知了声声,山风把松柏树扯得前仰后合。在酒醉鸟清脆地叫声中,向家的方向奔赴,就我和我的黑马。这辆老战友,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响,一年两检的老爷车,陪我经历了多少风霜?一次次夜间回城,山凹处,雾大,能见度不足两米,灯光是那么瘦弱,无数次驶到路的边沿,但能急时踩住刹车?脸贴在档风玻璃上,近视眼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爬至山顶,满目白月光,小松鼠穿光而过,横过公路,消失于路沿。车子顺利越过山顶,向山下滑行,一只小灰兔顺灯光跑了五六米,躲进丛林之中。一路的好风景,我却是一位木讷的司机,找一个僻静处,扑在方向盘上。父亲是山,是大树,是我的命。
把父亲扶起来靠在我的胸口上,父亲的手只剩一张皮,左脚肿得亮汪汪的,他说“不疼”用脸靠靠父亲的额头,温度正常,伸手摸摸父亲胸部的体温,摸到的是一架肋骨,我赶紧缩回惊诧的手,不让母亲看到,她会哭的。父亲喜欢我抱着他,靠在我胸前看手机视频,这个是?“姐姐”哪个是?“二姐”父亲的眼力非常好,应该与他一辈子喜欢吃花椒有关系吧!无论炒什么菜父亲都要放几粒花椒。
父亲走了,我的心肺被掏得一干二净,母亲聪惠健朗,似乎不用太牵挂。我的手撕土鸡米线馆一直转租不出去,房租到期,一年一次性必交的房租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大数据。天呐!绳子从细处断,我又背负了几万块钱的债务。唯一的选择,就是出去打工?正准备启程,深圳的朋友传来消息,又一波疫情袭来,深圳被按下了暂停键,我也被隔在深圳之外。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父亲还未出殡,就接到执行局的电话,准备迫卖执行我西宁山水间的财产,这是我名下唯一的住房。当年商业银行向我贷款60万,利息1分,用房产作抵押。前些年,不知利息还了几十万。改行失败,近几年没能力还银行利息,商行以189万多的起诉标的起诉了我,我的房子就被强制拍卖了。无力呐喊,我只是一只糕羊,养肥了膘,养厚了毛,最后什么都不是我的。我想做一只狗,虽然咬不过手提棍棒之人,也应该狂吠几声。可我却做了一头猪,被宰杀的过年猪,被按在杀猪台上,眼睁睁地看着屠夫提着亮晃晃的杀猪刀,向我的脖子逼近,四脚无力蹬打,下一秒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发出最后一声哀嚎,人们吃着香喷喷的猪肉。我是多么渺小啊!如同一只蝼蚁。
朋友鼓励我,小六,不要失望。朋友的一句“不要失望”引得我山洪爆发,我对自己不失望,可我对…
我坚信在人世间行走,任何手段有硬度,也有温度,但是,让我几乎崩溃的是“惊喜”它确实给了我致命的一棒。很难表述当时的经过和心情,只做了简单的记录:
惊喜!让我彻夜未眠
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昨晚,将我的老爷车驶进西宁山水间停放,突然看见我家的灯明晃晃的亮着,下车来左看右看,是否停错了地方?没错呀!这就是我的家。大门被换成很高档的黑色。我轻轻敲了三下,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圆脸,粗短身才。你找谁?我微微一笑跨进门槛,我是这幢房子的主人xxx。男子一连串的有理八道,像连环炮发射出来。待他把所谓的有理有据说完。我又微微一笑,別激动,我跟你没有交集,不会发生任何口角和冲突的。我在门口安了监控,法院的人说了,你进来我就可以报警,若你闹事,公安局就把你抓走。男人努力的悍卫自己的合法权利。我又微微一笑,你看我像不讲理的人吗?自己的家突然间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换了主人,这种感受你们是无法理解的,但我一直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这时候,从楼上下来一位高挑的女人,短发,精干。顺着女人的脚步,我的木制柜子还在,我的红木扶手,我的红木踏步,我的红木地板,一样没少的存在着,擦得铮亮。
楼上坐着两位女老人。我搜寻着下楼女子在脑海里的印象。我对你好熟悉,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年龄应该小我好多岁,所以我问得很直接。我叫某某。她的回答干脆,好像也想起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我们宣威某某大局的副大**,刘领导。是哦!我也想起来了,我曾经有过你的微信,你是那位会写文章的六六。我点了点头。刘大**一脸难看,似乎脸更白了一些。
我没有想走的意思,坐在沙发上攀谈起来,讲人生的跌宕起伏。是倾诉?是求助?还是……
手机铃声响了,朋友问我在哪儿?我说来停车,发现我的家换了户主,坐着聊天呢。朋友是个急性子,大怒:是哪个狗娘养的,他家是不是嚎丧钱多得很,非要来买你的房子,狗咬下坡兔。我对朋友说,不说了,先挂断。我在手机红点上按了一下。这位男子的火气一下子蹿起八丈高,大声辩解他是如何合理合法,很官方地告诉我,拿我做执行典范。我又微微一笑,别激动,我都没有激动,你这样先发制人有点过份了。当大副**的妻子搭腔:我老公是听到你朋友在电话里说的难听话才激动的,我听着也不舒服。我呵呵一笑,可我至始至终没有说半句不合规矩的话呀。沉默,再沉默。
楼上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女人起身上楼去了。男人终于舍得把他手上的功夫茶递来一盏,我们又聊了起来,男人说我不配合拍卖执行我的房子,所以强制执行了。我问他,你了解过这是我名下唯一的房产吗?是否应该理性的调合一下,让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第二杯茶倒过来,很淡很淡,如一杯死硬的白水,没有一点温度。男人:我是学佛学的,早日挣脱泥潭,别沉溺在过去,别纠结这些事。我又呵呵一笑,饥不果腹,居无定所。
学佛学的,这句话在我的内心激起了千层浪,佛在什么地方,佛仅是他唇齿间的一缕春风罢了。我是什么?我只是一只被杀的鸡,可也没有敬到猴呀!我是产物,是那些踩着弱势群体的尸骨向上攀爬的产物。
看一看房子,也算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看看我的屋顶花园和假山,还有我亲自从西泽河边捡来的鹅卵石,鹅卵石铺设的花园和小路。男人问,你看了有何用意?我怯懦地说:问问法院,室内的装修算不算我的私有财产。男人轻蔑地说:法院说了,这些装修我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拆了丢出去,我家小孩还小,不能闻油漆的味道,只能将就着用你的装修。多么牵强的理由。客厅沙发是很珍贵的花梨木,价值不菲呀!真是有钱人。得了便宜还推诿肚子痛。
逐层看了看,我的假山不在了,我的隔断柜子不在了,我的阁楼还在,其他都还在,就连那盏当年买了近3万的水晶灯也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亮着,洗得干干净净,明亮。灯光打在身上,我打了一个寒颤。食位移人,我似乎理解了水晶灯的光亮,它是明媚的,物与人通灵通性。
婴儿断断续续地啼哭,一位女老人抱着在楼顶上哄着,摇着。女副**一直在二楼上洗脚,真不知道洗脚水凉了几次,又加热几次。
行至二楼处,另一位比较年长的女老人感叹:是位讲理的人嘛!
栅栏边,我的木栏被换成了高大尚的不绣钢围栏,菜园子里种满密密麻麻的菜籽,菜芽刚出土,叶子才有豆瓣大,我消失在夜色之中。
2022年5月10日
我试着讨个说法活下去。她们说,在乞丐碗里抓饭吃,便宜。在亲情和现实面前,我选择向人世间妥协。
闺蜜开了一个小房间让我住进去,这是她家的老宅。
虽然一夜白发过寸,我还是安静地住了下来。院子里,一群小燕子飞来飞去。一则日记,山高水长。
废弃的老院
灰涩的阴雨连绵不断,无形无声,鸟语和心跳覆盖万物清灵。无花果肆无忌惮地生长,每长一道骨节,结一果。你给我阳光,我就灿烂。书上说,机会是留给它的。
小燕子搬来老屋檐下借宿,一家,两家……来来去去,数数有七八家。那四只刚出壳的小雏燕连同巢窝一起坠落在地上,我却措手不及。燕爸爸,燕妈妈来了,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孩子叼走。一个月后,又成群结队地飞回来。
院子里用油漆桶,泡沫箱,还有废弃的筐筐和盆盆,装上土,里面栽满辣椒,番茄,茄子,韮菜,芹菜,薄荷和小葱,昨天又埋了一箱红豆,等待它发芽,便破土而取,洗净,食之,味道鲜极了。
六六和小燕子一起到来,来到世界之外。
2022年6月13日
文字的魅力,在于美丽的更美丽,遭糕的更遭糕。文学,来源于生活,而生活,已远远高于文学。村上春树说“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在我身上,“磨难难以避免,而痛楚可以选择。”
我在深圳之外,看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