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深圳是包容的;有人说,深圳是滚烫的;还有人说,深圳是现实的。对于我,深圳是一个温暖的秘密。
那年,我大四。在深圳宝安一个小学实习。我年轻,像块海绵,恨不得粘在优秀教师的身上汲取营养。嗅觉灵敏的炼副校长注意到了我。她给我安排了各个学科的听课学习,还亲自带着我去开备课会、总结会。甚至,为我的公开课出谋划策,全程把关。在她的帮助下,我进步神速,从备课到讲课,从讲课到反思及调整,我俨然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给所有领导和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炼副校长问我:“阿敏,你愿不愿意留在深圳?”
她突然这么问,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见我吞吐,她直接说:“下了班,我带你去书店。”
“去书店?”
“嗯。我带你去买两本书,你一定要认真看,我相信你考得上。深圳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有活力、又有能力的。我看好你!”
噢,我恍然大悟,她说的是教师招聘考试。她一定是长了颗玲珑心,一眼看穿我的秘密。
我喜欢深圳。灿烂到极致的簕杜鹃,千朵万朵织锦成一片红云,或者一尾锦鲤。踏着薄雾漫步的清晨,我常将它们想象成这样那样的小动物,看它们在微风中致意,整个城市登时热闹起来。傍晚,海滩、东门、布吉老街、客家风情街,生蚝、铁板鱿鱼滋滋响,柠檬茶、提拉米苏啖啖香。这有着浓郁人间烟火气的深圳,活色生香,不管我站在哪个转角,都能从内心深处响起音乐节奏,咚咚哒,咚咚哒,咚咚哒咚—咚哒……我喜欢深圳,从早到晚。我想留在深圳,春夏秋冬。
我喜欢深圳,我想留在深圳,这些话虽未说出口,却早已天长日久地被我的热情与干劲全面地暴露了。任凭谁都看得出,炼副校长又怎么会看不出呢?可我真正惊异的是,她竟如此主动帮我,压根没把我看成一个过客。她的善意和热情,如暖流灌进我的身体,把我的心暖得融融糯糯,熏得我脸热耳赤。我点点头,朝她投去两束不自信的眸光,我说不出别的话语。说真的,我还从不曾碰见过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如此“低低姿态”的。原来,“领导”可以是冷冰冰的,可以是命令式的,但若是“暖融融”和“平等沟通式”的则更像领导,更能彰显“领导”的格局和魅力。我多幸运啊,一入职场就碰见了这么好的领导。
见我未言语,她鼓励地轻拍我的肩。她温柔的掌心精准地向我传达了一句:傻瓜,客气什么。然后,她咧嘴一笑,转身忙别的去了。那天,她穿着一件浅咖色的半长风衣,走出去的时候,风掀起了她的齐肩小短发和衣服的一角。我在心里感叹,她是如此美丽,知性,温柔,甚至完美……
下了班,她开车带我去书店,告诉我哪个出版社的书最好,直接帮我挑了拿到柜台埋单。接着,她把我带到一个餐馆吃饭,细细地告诉我应该怎么备考。其实,我根本没有信心参加考试,因为深圳的教师招考号称全国最难。行测申论自不必说,教育学心理学考卷最后十道题做错还要倒扣分。时间紧,名额少,我担心我根本拼不过。我开始摇摆,开始怀疑自己。毕竟,喜欢是喜欢,现实是现实。甚至,我的脑海里还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最后都是一场空,我还要去拼吗?把时间花在竹篮子里,水都留不住,值得吗?可是炼副校长怎么没有这些疑问呢,她好似什么疑问都没有,单向我传达一种精神,那就是全力以赴备考。她眼眸的笃定穿透我的身体,种植在我心底最深处。看着她,在那一瞬间,我立刻就懂得了,她就是深圳,她就是深圳速度,她就是深圳精神。我暗暗告诉自己,别犹豫,脚踏实地迈开步子,干。跟她一样,干。深圳速度,我要参与,全力以赴,干,就对了。
结束了将近两个月的实习,我带着炼副校长的祝福和期许回到了大学,开启了为期两周的考前魔鬼训练。那些试题于我而言很难,太生疏了。不,不是生疏,完完全全是从零开始。我好后悔,后悔高中的时候没有认真听过一节数学课。可是,当那些数列张牙舞爪地爬上我的脑瓜碾压我的认知时,我性格里不服输的基因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扛出了绝不认输的旗帜。我想了点办法,把数字变成一个个我熟悉的音符,将音符摁在了本该所在的位置上。时针从早晨六点走到中午十二点,从下午两点转到六点,再由七点爬回凌晨两点,我日以继夜,未敢懈怠。两周后,那些曾经在高考模拟卷中对我耀武扬威的数列与集合纷纷投降,严格服从我的安排端端正正地站成了一排排有序的进行曲。一道题做对了,半张卷子都对了,整张卷子全对了……我迎来朝阳又送走晚霞,掏出白卷旋即填满答案,最终带着五十分的自信和五十分的忐忑迈向考场。
不久,面试成绩公布,在千人笔试中,我位列第五。前八名有资格进入第二轮筛选,参加政审和体检,我是其中幸运的一员。
可第五名,是很尴尬的名次呵。我没敢把结果告诉炼校长。我隐隐觉得,此战不会成功。因为择优录取两名,就算我面试第一,也有可能以总分第三被淘汰出局。我没有与她分享喜悦,也没有向她求助,是害怕让她燃起希望却最终落入失望。其实,这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明明想证明自己很行,却反证了自己不行,将原本只需独自消化的难堪晾晒在大街上——我缺失这样的自信,我不够强大,我做不到。
拿到面试通知书的那天,我住到了叔叔家里。他是父亲的老友,家境优渥。他让婶婶安排好我的吃住,让我安心备考,全力以赴备战面试。我心无旁骛地练习着自我介绍、说课、授课,每个环节的设计打磨了一次又一次,讲稿背诵了一遍又一遍,连不同板块的时间误差都控制在了十秒以内。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昏天暗地的,也可以说,我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提升。
面试过程很顺利,除了使劲表演(面试可不就是表演?)我还争分夺秒偷偷捕捉评委目光里的一星半点欣喜和赞许。来不及沾沾自喜,希望和失望便先后击中了我。面试成绩出来了,我排名第二。第一名是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她的面试成绩仅仅比我高了零点几分。——有希望。没多久,希望变成泡影,失望接踵而至。笔试面试总成绩公布,我排名第三,被甩出了竞争队伍。我比第二名仅仅少了0.04分,这0.04却将我与她拉开了万水千山的距离。从此,深圳于我,是一个落败的梦。我与深圳,是一段尘封的往事。
那一年,南方雪灾。漫天的冰粒封住了深圳,也封住了我。我迎着风,迎着冰粒,缓慢地向前移动,任冰刀般的寒风刮伤我的脸。我像一匹失去方向的马,漫无目的地穿行在深圳街头。看着似乎被雕刻过的城市,每一处褶痕都显示出创意,每一个切面都展示着友好,我的心绞痛着。我曾以为我会以最体面的方式被深圳拥进怀里。当冷风灌进五脏六腑,我才愿意相信这是场泡沫般的一厢情愿。可我仍然固执地慢行着,一步一步,泪流成线……仿佛这样,我真能留在深圳。
有好几天,我躲在房间里闷声哭泣。婶婶怕我难过坏了,几次提出带我去逛街散心,给我买过年的衣服鞋袜,都被我拒绝了。她知道我喜欢狗狗,又让我跟阿姨去喂狗,我不太好拂她的意,便答应了。
我放声大哭,在叔叔养狗的小房子里,趁阿姨外出买狗粮的间隙,趁狗狗也读出了我眼眸里的星星,读出了我的失落与悲伤。狗狗安静地站在我的脚边,舔我黑色的棉袜,一个又一个毛球被它的红舌头摁下去又浮起来。它舔了这边又舔那边,像老母亲抚摸孩子的后脑勺和脊背。
这是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个失败。于千军万马之中,我被推下了独木桥,落进浊浪滚滚的河流,挣扎着,扑腾着,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为了留在深圳,我真的努力了,拼尽全力。然而,残酷的真相是,有人比我更努力。
我是隐忍不住了,才靠着狗狗的背趴下来放声大哭的。我哭得放肆而绝望,好像这样“报复性地发泄”,内心的痛苦就会减轻一点。狗狗叫唤了两声,极轻极轻。随后它动了动,调整姿态以便我靠得更加舒服。我的泪和它的长毛融在一起,湿透了它的脊梁。我睁着眼睛哭,模糊地看着黑色的狗毛以及茶桌的一个不锈钢支脚。压抑了几天的难受与自责顺着眼泪行走的方向缓缓流淌,脱离我的身体,向外散去。我的心剧烈地痛着,撕扯着。痛苦是眼泪的发动机,无休止地生产着晶莹的泪珠。哭得累了,闭着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穿过眼皮,从缝隙里乱滚乱爬出来,漫湿了整个眼眶。黑暗里,我一次又一次想起对我好得不得了的炼副校长,我辜负了她,一想到这点,我的心又裂着疼。
钥匙插进了门洞,发出叮当响。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躲进洗手间,扭动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我的失态。腊月,水凉刺骨,可凉不过我的心。望着镜中朦胧的泪人,我扯下一张湿纸巾,反复抹了几遍眼周,听得阿姨在门外喊道:“阿敏……”
“嗳——”我的回应清亮而饱满,虚假又空洞。拉开门把手,大黑狗正趴在门口等我,我一眼就看到它脊背的毛发揪在一起,湿漉漉的。我不敢看阿姨的眼睛,只是慢慢地走出来,低低地问:“阿姨,可不可以在这里待久一点呀?”
“可以啊。”
阿姨瞧出什么没有?我疑心她洞若观火,只是藏而不露。
两箱纯牛奶躺在餐桌上,她抓着戒刀拉开了封箱透明胶,拿出一瓶,切开利乐袋,将牛奶倒在不锈钢碗里。她用客家话对狗喊:“喏喏喏,好来说牛奶咯。”说完把碗放在地上。趁她忙,我扯下一张纸巾折了一道盖在狗背湿漉处,摩挲了两遍,陪它走过去喝牛奶。
阿姨慢悠悠走到厨房,拿出来粘板和小刀,将新买的肉切成条状,放在不锈钢浅盆。等狗狗喝完奶,把肉盆放在它面前,嬉说了一句:“摘狗啊,食倒比人好。”
我松开了狗背,看着狗狗笑了一下。狗狗兴许知道我们在说它,只是听了听,又埋头吃肉。
“你觉得深圳好么?阿敏。”
阿姨突然这样问,我寻不着方向。她是希望我说好还是不好呢?她是婶婶的亲姐姐,婶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呢,在婶婶家里做保姆。她快乐么?她觉得深圳好么?我反问她:“阿姨,你觉得呢?”
她爽朗一笑,哈了一声:“当然好,比在屋卡好多咯。”
阿姨这么说,我的遗憾又漫天开花。阿姨并不是残忍的人,她并不是在我的伤口里撒盐。我低下头,想掩饰那流泻在眼眸里的难堪,却听见阿姨虚声说道:“喊你婶介绍摘老公把你,嫁到深圳来……”
我错愕地望向她,不解与慌乱泻得满地都是。她避开了我满是红血丝的眼,故意拉了拉木制餐椅,坐下去,抽了一张纸擦拭桌面,慢悠悠地边擦边说:“你爱听阿姨既,女仔人家,嫁摘好老公惹都够了,你睇惹婶,就系嫁摘好老公……”
不知怎地,我似乎能从阿姨的话语中看到一些画面。这些画面横亘在我和她之间,我过不去她的世界,她也对我的世界懒懒相望……我想起初中毕业时,我和闺蜜戈翠、小梨在榕树下许下的共同心愿。我们绝不会毕业就嫁作人妇,从此柴米油盐,俗事家务,绑困一生。然而,我竟又同时看到一丝曙光。这曙光便是阿姨都懂得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而我呢?
而我呢?如果一定要留在深圳,是不是只有公办教师一条道路?如果不是,我还可以选择其它的什么路呢?
公务员?不,我志不在此。临聘教师?不,父亲绝不会同意。进企业?不,我对此一无所知,压根想不到什么企业会录取一位新毕业的音乐师范生。想到这里,那抹曙光若明若暗,牵引我陷入另一层思索中。
究竟我悲伤的来源是什么?
是以仅仅0.04分之差与心怡的工作失之交臂,没能证明自己,还是为着有可能因此黯然离开深圳,即将与这座给过我许多包容与温情的城市再成陌路?有没有比这更深层次的原因呢?隐秘的,既不是因为理想的落空,也不是面子问题?令我这样难受落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预备关门的时候,狗狗趴在门边狂吼。阿姨骂了它两句,它不吭气,趴着,眼神流露出无奈。阿姨又笑了,安慰它:“明早就来睇你!”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关掉了大门并锁上。我听见狗狗在屋里子哀嚎了几声,我望着那扇门愣了一下,阿姨喊我走,我才转过头,随后便听见狗狗低低地嗷叫。这几声低低的嗷叫,又差点将我的泪撕扯出来。我迅速地大迈了几步,跟上了阿姨。
阿姨领着我穿过小区花园小巷子,左右拐弯,走出小区。路上弥漫着花香和草香,那味道还夹杂着阴天潮湿的气息。阿姨慵懒地聊着,劝着,仿佛只要我点点头,第二天婶婶就会将乘龙快婿送到我面前。我才二十出头,我有太多理想没有实现,我有太多的地方要去,我对未来有太多的想法和计划……我怎么可能把自己如此美好的人生寄望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呢?留在深圳有千条路,唯独这条路,我不屑选择。她絮絮叨叨,声音像中提琴,时而颤悠悠,时而长且暖。她耐心地拉着琴,奏着我完全陌生的乐章。然而,就在回到叔叔家,在门开后,在暖黄的灯光流泻于眼前,在婶婶关切地又一次提起要带我去深圳最热闹的街市给我买过年的衣服鞋袜时,那一个一个答案便如同屋内暖融融的馨香袭上心头包围了我。我别过头,装作在鞋柜找拖鞋,强忍着眼泪,点点头同意了她。她高兴地用普通话对我说:“那等一下吃完饭就去咯。”
“好,谢谢婶婶。”我回她以温柔。
“谢什么。”
说罢她又用客家话念叨了一句:“自家人,唔使贡客气。”
我呵呵笑着,她说完便忙去了。我回到房间,站在窗边,望着深圳的万家灯火,一帧帧画面在玻璃镜中显出来隐退去,清晰且晃眼。
答案,先来自于我的孩子们。我的四年级一班的小可爱们。
“老师,今天学什么歌呀?”他们东倒西歪地坐在彩虹方凳上,七嘴八舌问我。
“今天学《西风的话》。同学们,请你们翻开书本第三单元第一课,跟朱老师读标题,来……西风的话。”
“西风的话……”
“你们知道,西风是什么风吗?”
“喝西北风。”第一排的王晓菲答了一句,全班孩子大笑。
“晓菲,老师问你,喝西北风的人厉不厉害呀?”
晓菲害羞地嘿嘿笑,歪着头抱着一边膝盖,斜着眼睛看我,没有作答。
“同学们,中国的文字呀,很有意思。我们的先人,把春天的风叫作东风,夏天的风叫作南风,而秋天冬天,就叫西风和北风。晓菲说,同时喝秋天和冬天的风,是不是很厉害呀。”
“是。”全班大喊。孩子们又笑了。
晓菲坐直了,认真听讲。
“那你们知道西风的话,就是谁的话了吗?对了!是秋天说的话。我们来看看,这首歌,到底讲述了什么,你们先告诉老师,秋天,有什么?”
“秋天有……”
深圳的秋天有什么呢?有浪漫的海岸线,有四季常青的绿植,有彩色的音乐课室,还有我打从心底里喜欢的歌声嘹亮礼貌天真的孩子们。如果我的一生都将交给讲台,我希望这讲台,落在深圳这片土地上。因为深圳重视音乐教育,音乐课室都配备钢琴,每个班每周固定两节音乐课。她不会让音乐老师去教数学或者体育,更不会剥夺孩子们学习音乐的权利。光这一点,就对我有着超强的吸引力。
如此看来,实际上,不止是深圳的温情,更有富裕——物质与精神兼而有之的富裕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悄悄浮出水面的还有,我对于除了深圳以外的其它地区音乐教育的状态,持着一种怀疑的态度。而这态度的背后,恰恰就是趋利避害的心理。我慢慢地理清楚,这更深层次的答案——我害怕艰苦的环境。我害怕碰见不讲道理的家长,害怕被安排去上除了音乐以外的并不擅长的科目(多年以后,我的真实经历证实了当年的害怕),害怕天长日久的磨炼摧残了理想,使自己也融入到那一片土壤之中,成为了那当中最为粗俗普通的一个。说到底,我就是害怕贫穷与平庸,害怕极了。而深圳呢,在我眼里,就算是深圳最偏远的角落,贫穷与平庸这些字眼也不属于她。
那么,这算是虚荣吗?我不可以这样吗?
我站在六十楼望着外面的灯河,奔忙的车队川流不息,高楼的照明熠熠闪烁。假如渴望生存并扎根在这样一个美丽而温情的奋斗城市,算是一种虚荣,那就算吧。假如不算,那算是一种平庸吗?是。我也愿意承认,我再普通不过,再平庸不过。承认,又怎样呢?我默默地承认着,被这低头的坦诚折磨得更加痛楚,心脏像压着一块巨石,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一瞬间的感觉,与总成绩出来那天一模一样。
回家的路被冰粒堵住了。许多返乡的打工人被困在了高速上,泡面卖到了五十块钱一碗。父亲让我安心在叔叔家住着,等雪灾过去。
“如果年过了,雪灾还没有过去呢?”在电话里,我这样问。
“不会的。很快就过去了。如果真的没有过去,就在深圳过年。过了年,我去接你。”
泪水从眼睛两旁滑落,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妈要跟你讲,等一下。”
“好。”
我坐下来,窝在单人沙发上。
“妈。”
“吃饭了吗?”
“还没有。”
“哦,在做什么呀?”
“在房间里。白天读读书,有时候跟阿姨去喂狗。没什么事情可做。”
“哦。”母亲的声音很平静,我也趋于平静。
“对不起,妈。”
听我这么说,母亲淡然地笑了一声,随即轻咳了一下。我听见她走动的声音,听筒变得越来越静。
“我正想跟你聊聊呢。”
“嗯。”
“用不着抱歉,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想了想,原先,我和你爸都希望你留在深圳。因为深圳更有发展,工资更高,周围的人呢,也更有文化。整个城市的文明程度很高。等你扎根了,我和你爸面子上有光。这就是我们刚开始想的。”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不这样想了。”她的声音异常严肃,我坐直了,听她继续说道:“你的人生有无数的可能,不是只能深圳成就你,而应该是,你,成就无数个深圳。无数个你,无数个跟你一样的以梦为马的勇者,在深圳也好,在哪里也罢,卯足了劲往地底里钻。把地基打扎实,牢牢地,和无数股力量汇聚成新的地标,打造一个又一个新城,创造一个又一个‘深圳速度’。这,就是你们这一辈人的使命。如果你真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你便有改变千万名后生晚辈命运的机会。如果你真是一名优秀的公务员,你便有改变百镇千村面貌的机会。如果你只是一名普通的白领,新流水线在你的引领之下,也将焕发出勃勃生机。持着这样的信念和执行力,任何一个城市都会因为你而变得更加美好。到时候,深圳就是你的第二故乡,她会以你曾经来过为荣,你的下一站更会以你的到来为荣。”
这是我的母亲说出来的话吗?她似乎并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演讲。这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生命被重新定义,山川河流向我奔涌而来,日月星辰为我依次点亮。
在母亲有力的声音里,我仿佛看见了母亲在微笑,她眼眶发红,泪光闪烁。我知道,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我留在深圳,希望我有体面的工作,希望我过上高品质的生活。我疑心这些话是她和父亲共同商量好了以后写下来照着念的。要不然,她怎么把话演说得跟台词一样呢?没有一处卡顿,情绪也恰到好处。她越是这样唱高调,越是证明他们非常在乎这个结果。只不过,他们担心我难过,担心我沉迷在所谓的“滑铁卢”中不能自拔伤心伤肺,便故作“看开”,故阔“格局”,把真实装扮起来隐藏起来罢了。
我的泪湖被搅乱,泪水汹涌而出。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倘真如此,无论如何,我不能揭穿母亲,我要配合她演完这出“励志大戏”。若非如此,那我更不能继续沉沦,屈服于小小的坎坷,扮演弱者的角色了。
“女儿,有志乾坤大,无私天地宽。向前走吧,我们要向高处仰望,但要向深处扎根。深圳很好,你也不差。这次错过,大不了等待机会再来(当年深圳只招应届毕业生,等待机会当然是母亲的托辞)。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坚强地,靠自己,成就自己,建设自己人生的高峰,迈向自我人生的价值巅峰,这,是你永恒的追求。为了那高峰,我们不必局限在深圳,为了那高峰,我们到哪里都会全力以赴,不是吗!我们要做的,就是绝不轻言放弃,绝不沉浸遗憾,还有,绝不认输,你听明白了吗?”
我的母亲,她激情万丈,慷慨万分。我无法想象这是她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写”就的小纸条(心里话),我只是清晰地看到,一个母亲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捧到孩子手中,竭尽全力助飞她的孩子实现梦想。而在孩子梦碎落败之时,又使出浑身解数开垦出新的道路,满脸风霜地笑看着孩子,说:“喏,我的孩子,你看那里霞光万里,山水出色,最适合你这样才华出众的好孩子呢。”
我真想反过来安慰母亲啊,真想告诉她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哪怕撒谎。为了母亲,我愿意装扮成快乐的小孩子,像从未失败,像从未被现实杀戮,像从未破碎又重组。可也是这么想的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确还像个孩子,幼稚得可笑。多大点事儿,弄得跟天塌了一样。
瞧,我的世界豁然开朗。
因为母亲,我才想起来世界向我打开着无数的门,我可通往任何我想去往的地方。只要我愿意,背后必定有两束最耀眼的追光,一直且永远会打在我身上,追随我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我的泪轰轰烈烈地流淌下来,我激动万分,感慨万分。母亲,我的母亲,我的数学模拟考9分试卷摆在她面前,仍然笑嘻嘻地说我有进步的母亲。我的无数次亮起夜灯照拂我黑暗中前进的母亲,她再一次点燃一盏明灯,让我在泥泞路上,重拾身体的万千个零件,将它们重组,站起来,脱胎换骨,朝着大路再出发。
是啊,我曾那样眷恋深圳,丝毫不亚于将半辈子都奉献给了深圳的其他人。我曾那样向往深圳,准备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她。然而,此夜过后,我将学王子猷雪夜访戴逵,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我见过最美的深圳,与最美的深圳人发生过关联,他们用心爱过我,我也用心爱过他们。足矣。
敲门声响起。
“敏,食饭咯。”婶婶在门外轻喊。
“好,就来咯。”挂了电话,我呼出一口雾气在玻璃窗上,伸出手画了一颗星。冰粒般的雪花飘在窗外,飘在星星框里,在辉煌的夜灯下舞蹈着。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雪,也赶来留我么?不。雪是赶来祝福的。这浓浓的月色、浅浅的雪景,都是她悄悄的歌唱。她飘散在这座城市里,温柔地,沉默地,飘往一处,汇聚成流。让我无数次回想起这场秘密,都能听见她,温暖地,像静谧的河流在轻轻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