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街街口进入,一直往前走,快要到尽头了,街的左侧探出更小的一条街,两条街便构成一个“7”字。小街叫白石洲一街,更小的街叫白石洲东四坊。一段时间里,我常来这里走走,每一次,必到这一街一坊,走完这个“7”。
街是两排房屋剩出来的,显得极其随意:一段宽,一段窄;一段过了,往左一拐;又延伸一段,再往左拐,如是者三;整条街便像一张弓,从街头望不到街尾。房屋本身也很随意:一排房子,大小、高矮不一,相邻房屋的朝向也有偏差,侧立面构不成一条直线,别别扭扭的,像小孩率性扔下的一堆积木。街的路面是整治过的,街心留出约3米宽的沥青路面,两侧都画上一道黄线。这么窄的街,行道树是不能有了,连路灯柱似乎也容不下。还有路灯吗?抬头一看,就见挑臂灯杆挑着路灯,底座嵌入当街房屋的外墙,如同书桌上的台灯一般。坊是小一号的街,除了规模,一切都照抄:路更窄,1米半多不到两米;路面铺的是青砖。还有,嵌入墙体上的路灯也更小。
街上,一家紧挨一家,都是店铺,涉及吃的、穿的,和用的……坊里也莫不如此。但是,一些需要较大客流的店铺,如服装店、鞋店、干洗店,和足浴店、美容美甲店,以及眼镜店、照相冲印店、驾校营业点……只是街上才有。蔬菜店、水果店、手机修理店,虽也只街上才有,坊里却有蔬菜档、水果档,和手机贴膜摊。街和坊的这种关系,就像大池子水满了,才溢出一些给小水池。
晚上临近7点,街和坊都热闹起来,路灯和灯箱店招大放光明。灯箱店招有有三种颜色:白色、红色和黄色。店铺是人们注目的中心,展览出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商品;店内橙黄的灯火外泄出来,街道和行人便笼罩在灯光之下,既色彩纷呈,又富有动感。这是一天里,街上、坊里最好看的时候。
人群从街口涌入,多半独自一人,也有三三两两的,背着或夹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包。这里面,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前后相跟着,似在排着队列。人们的目标是两个:街上的餐饮店,和巷子里的家。餐饮店里,多是粉、面店,水饺店,以及粥铺和自选餐厅。自选餐厅类似食堂,将炒好的菜用方格碟子装着,一荤两素11元、二荤两素13元、三荤两素16元;饭在桶里,管够。粉、面、水饺,一份多在10元和20元之间。这些店,店堂都不大,就10余平方米;里面都是小台,长条的或圆形的,可供两人对坐,一人时便独霸一方。自选餐厅要大些,30或40平方米,排列着数行条桌,也如食堂一般……7点过后,这些店铺几乎都是满的:刚下班的人们,进店叫上一碗粉、面、粥、水饺、快餐,一个人埋头吃完;也有边吃边刷手机屏的,把一顿饭吃出两顿饭的时间。
另一些人直奔家去,是学生和部分下班族。学生们回家,吃是现成的。下班族呢?现做是来不及了,街边有卤味、烧腊等熟食档,从那买好了,打包带回家。也有啥都不买的,却自有高招:叫外卖。所以,随着人群蜂拥进入街口的,还有骑着电单车的外卖小哥。这些人,都有高超的驾驶技巧,鸣着短促的喇叭,嘟-嘟-嘟,在人缝里左右穿梭;如果是一长声“嘟——”,说明遇到一堵人墙,走不动了,在催促那些人让道呢。
这种人与车的混合交通,稍宽的街都难以承受,当电单车驶入狭窄的坊里时,其拥塞可想而知。可偏偏,坊里还摆着许多路边摊,涉及炒粉、粥、麻辣烫、卤味等,留给行人和车的,只狭长的一条缝。人们竟也找到对应之策:人和车排成单线,如游龙一般在坊里穿行。等到对面也来了车或人,驾驶者各自向右一让,算是会了车;人也侧起身子,于是擦肩而过。偶有带斗的电动车驶入坊口,车斗本就一米多宽,这样的大家伙也能开进去?只见它,几乎擦着两边的摊子,左冲右突,摇头摆尾,竟也顺利通过,让旁边的我看呆了。就有外卖小哥冲我嚷:别站着呀!挡住路了。
粉、面等店坐满了人,菜馆还是空的。这类店,经营湘、川、渝等菜式,都商量好了似地戳在街口。这里店堂宽敞些,桌子也大些,可围坐五六人,来的人如更多,就得将两张桌拼起来。晚上8点左右,不断有人踱进来,三五成群,围着桌子坐下,吆喝着点菜、要酒。酒菜上桌,便七嘴八舌,喝酒、吃菜、讲笑。还有一类烧烤店,热闹起来的时间更晚,须在晚上10点前后,意在与晚餐拉开时间上的距离?
饭点过了,两类店热闹起来:服装店和快递超市。快递超市真多!每隔三十米(或不到)就有一个。取快递的人也多,有时候排起长队,个个拿着手机,准备好取件短信;取完快递,一般走出二三十米就到住处。服装店永远是低价,衣服和裤子从19元、29元、39元,到49元、59元……都有;又用彩纸写上“亏本清货”、“最后三天”贴在店门口,配合着喇叭里高亢的叫卖声,把人们招引进店。你若真信就傻了,因这“三天”,很可能是三周,甚至三个月。但我有幸亲见说到做到的:有一家店铺,门前挂着绿纸,上写“明天不要来鸟”、“明天不走是小狗”,一堆堆内衣、毛巾、拖鞋、沐浴露、洗发水……摆在店门口和店里,由着一群男女挑挑捡捡。隔天我再来,店门果然关了,再过几天,它已在重新装修,最终变成烧烤店。
9点过后,自选餐厅就收档了。它最先热闹,也最先冷落——有些店,8点半过后10元任吃,可见客人已渐稀少。10点过后收档的,是粉、面、水饺店及粥铺;卖蔬菜的,卖服装、鞋子的,卖日杂用品的……还有菜馆也都先后打烊。另一类店却刚刚热火,除了前面说的烧烤店,还有甜品店,以及做宵夜的路边摊。
甜品店可堂食、可外卖,后者的份额或许更多。想象一下吧:人们吃完晚餐,取回快递,各处转了转,然后回家冲凉,已经上床了,忽然想吃宵夜,怎么办?打电话叫外卖啦。于是,外卖小哥开始送完晚餐后的第二轮征程。好在此时行人不多,街上、坊里都很清净,电单车便呼啸穿梭,仿佛参与一项赛事,比如,澳门的格兰披治大赛,把这狭窄、弯曲的街和坊当作比赛场地。做宵夜的路边摊都摆在街上,出摊多在11点过后。我发现,一个炸油条的摊子不到12点绝不出摊。有些路边摊是夫妻摊(妻子守摊制作,丈夫骑车外送),而更多的,是摊主与外卖小哥的商业联合体了。
晚上12点过后,甜品店、烧烤店,和路边摊仍在营业,又加入做宵夜的大排档。与快餐店的但求饱食、速战速决不同,宵夜要的是些许享乐和一点放纵,菜好不好另说,啤酒一定喝够,直喝到桌上、桌下,空酒瓶子成堆……到了深夜两点,甜品店和烧烤店全都打烊。此刻的街与坊,灯箱店招灭了,卷闸门放下来了,亮着的只路灯那微弱的光;街上、坊里都黑下来,像人闭上眼睛,慢慢坠入梦乡……惟路边摊和大排档还在打醒精神坚持。会挨到何时?真不好说——食客还在,他们就得陪呀。
这一幕,每天都在上演。它忙乱、驳杂、喧嚣,却蕴含某种力量,蓬蓬勃勃,活色生香。它表现了深圳不太光鲜的另一面,被高楼大厦、繁华街市,和红灯绿酒遮挡着与掩饰着,不为外地的、甚至本地的人们所知。但是,它却是真实而顽强的存在!
这一街一坊,在白石洲东社区,位于深南大道南侧。而深南大道北侧,是更大的一个社区;北侧和南侧,构成白石洲这个深圳最大的城中村。
北侧正在旧改。白天从沙河街走过,见两旁房屋被围挡围着,听“咚-咚-咚”的破碎锤锤击声,和“哐-哐-哐”的打桩机撞击声,震人耳膜,叫人心烦;“咚-咚-咚”,“哐-哐-哐”,复又“哐-哐-哐”,“咚-咚-咚”,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把头转向远处,是静静的白石洲东社区,便想起那一街一坊,不由得忧从中来:这“咚咚”“哐哐”之声,会在那里再来一遍吗?如果我说“千万不要再来”……会有人听见吗?我不知道,或者,也无需知道。
一街和一坊,和一个卑微的愿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