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深圳的First Job

每天，我疲惫不堪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去人才市场，就像拖着一具畜生的尸体一样去那里售卖。无论我如何贱卖，都无人眷顾我这个资历浅薄、经验贫乏、一张废纸般来自小城市的年轻人。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求职的情景，我甚至多次在梦境里重现初入职场时的苦苦寻觅与迷惘。我每天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宝安北路的街头徘徊，赶集似的在几个人才市场之间穿梭，裹挟在汹涌的人潮里，流连在一个又一个招聘展位前。通常，在展位侧畔竖立着一个易拉宝展架，展架上的招聘海报用细密、简洁的文字描述招聘的具体岗位、人数、岗位职责和任职条件等岗位信息，譬如：采购员、销售员、财务经理、会计、出纳、司机、仓管员、品质经理、PMC、铣工等等。每个展位后面枯坐着一些傍观冷眼、神情淡漠的面试官，他们以“上帝”般居高临下的姿态，等待一个又一个求职者的到来。他们例行公事地让每个面试者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决定他们的去留。往来如过江之鲫，但“鲫鱼”的心境与“上帝”的心境却大不相同。有的展位无人问津，有的展位排起长龙。求职者犹如吃流水席一般，面完这家，去下家面。这场游戏表面上是“双向选择”、“公平竞争”，但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买方市场”。有一家公司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因为每次去深圳市人才市场我都能看见它那显赫的招牌，它就是大名鼎鼎的位于龙华坂田的富士康。我曾以最真挚、最虔诚的信念投以简历，但投出去的简历大多都石沉大海，毫无反响。大概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等待，我终于接到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公司的录用通知，总算可以在这座偌大的繁华都市里安下身来。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昔日宝安北路上“招揽天下英才”之圣地，早已“门前冷落鞍马稀”，而我也从当年那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变成饱谙世故的中年人。我曾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来深圳？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机会、更高的薪资待遇？是不甘囿于一隅才从那个令人窒息、令人厌倦、令人绝望的山城逃离？是为那句似是而非的“生活在别处”的诗意所蛊惑？是为了实现文学梦？都是又都不是。更深层的原因，却是内在的永不安分的自我意识的驱动，一种宿命般的——尽管我从不信命——神秘力量驱使我奔赴前途未卜的远方。二十年间，我先后换了十多份工作，但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长则两三年，短则两三月，最短的一次只干了一个星期。我幸运地进入一些很好的工作单位，但后来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于我而言，再好穿的鞋子都难逃弃若敝屣的命运。无论我身在何处、所做何事，我始终都像个落落寡合、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像个游魂一样游离在整个群体之外，成为一个孤独的存在。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我的心里就会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厌倦之情，于是等待某个契机出现——譬如难忍领导的官僚作派、缺乏成长空间、薪资待遇低、内心莫名地感到惶恐和压抑、纯粹的不开心等等——我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一直在不断地折腾，从来都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舒适区”。之所以如此，究而言之，乃性格使然也。那时我年轻气盛，性格孤傲，但凡看不惯的人事皆鄙而视之，不愿曲意逢迎、同流合污，我一向独来独往，行事往往率性而为，一旦心有不爽，便拂袖而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是一家小型建筑工程公司。公司位于南山区同乐海关附近一栋不起眼的办公楼里。我去后才知道，公司实际上是做工程承揽业务的，接到工程后再转包给施工企业。公司不到十个员工，有两个工程监理、五个销售及业务助理、一个行政助理兼出纳。老板是个北方人，四十来岁，他身形壮硕，精力旺盛，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此前，公司聘请了一个兼职女会计，她每周抽两天时间到公司来记账和报税，后来老板认为有必要聘请一个全职会计，于是将我招聘到公司。起初，老板时不时叫我去他办公室喝茶。他办公室的角落里摆着一株长势旺盛的大发财树盆栽，酒红色大班台后侧的墙上供奉着关二爷的神祇，整间办公室的陈设和装修风格使他的个人品味和商业信仰一览无遗。那时的我还没有多少社会经验，还有几分笨拙、固执的书呆子气，并非完全不懂世故人情，实因性格孤傲，不喜交际。这位成熟稳重、阅历丰富、务实干练的中年男人一眼便看出了我的弱缺点，他觉得有责任、有必要改变一下自己的下属。我拘谨不安地坐在茶几旁边一张黑色真皮长沙发上，老板悠然自得地坐在我的对面，他亲自泡工夫茶，他用竹夹子夹着玻璃茶盅用开水仔细地涮洗，然后往茶盅里倒上浓郁、醇厚的普洱茶。我一边慢慢啜饮，一边洗耳恭听。刚开始，他想试探我的虚实，便问我对公司的业务发展和企业管理有何见解，但他很快发现，我除了财务专业知识以外，对企业业务并无见地。于是渐渐对我心生不满了。

“你不能整天关着门抱着账本过日子，你要跟其他部门的同事多交流，想办法为业务部门排忧解难。”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可是，我——”

“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办公室里忙些什么？”他生气地说道。

“我……我在记账。”我声若蚊蝇般低声说道。我心想我只是个会计，我来这里就是干这个的。

“记账？账有什么好记的？我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记。你好好想一想，你能为公司创造什么价值？”

“我——”

“我要的不是一个账房先生，而是一个能帮我解决实际问题的财务专业人员。你应该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加快资金回笼？如何实现业务增长？”

“我一个月开你多少工资？”他接着问道。

“两千五，老板。”

“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如果一个人拿多少钱就干多少活，那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可以给你开更高的工资，但前提是你要做出更大的贡献。”

行政助理曾悄悄地告诉我，先前那位兼职女会计的月薪是六千元。我觉得那已是我理想薪资的天花板了。我想到自己现实的“低廉身价”和未来的“上升空间”，便诚恳地说:“好的老板，我会努力的。”

老板似乎对我谦卑的态度还算满意，终于放下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姿态，他又问我以后在深圳有什么打算？这个问题我着实答不上来，我才刚找到“落脚之地”，不会去考虑那么遥远的事情。他像兄长一般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好干，以后就在深圳定居下来。”

我身似浮萍，四处飘零，我想我肯定不会长久地呆在一座城市里。但万万没想到，后来我真的定居深圳了。十多年后，每当我想起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那位如兄长般的老板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便在我耳畔响起:“以后就在深圳定居下来。”

在我的老板看来，企业管理中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财务的问题。因此，便也成了我的问题。“你得具备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我的老板满怀期待地对我说。为了将我改造成“未来的财务总监”，他向我提出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要求，已经远远超出我当时的能力范畴。而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会计，力有未逮，难堪重任。我每天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最终不堪其忧，不到两个月，辞职去也！

二、在体制内

很快，我又找到新的工作了，那是位于盐田区沙头角的一家港资服装公司。从深圳西的同乐海关到深圳东的沙头角，两地相距约四十公里，乘坐公交车要三个多小时。周末，我便搬到梧桐山脚下的一幢三层楼的出租屋里。我住在三楼，两室一厅，屋内十分干净整洁——简直是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我还没有凑齐购买一张床的经费，只好在附近的“乐知福购物广场”买了一张用来打地铺的薄床垫和一些生活用品，先凑合凑合。另外，我打算再找一个人合租，共同分担房租（几乎每一次换工作，我都会搬一次家，我搬家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关于搬家的苦与乐，大抵每一个深漂都深有感触罢。）我在财务部担任会计，财务经理安排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带我，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根据报关单据在财务系统录入会计凭证。工作繁忙而充实，在这里我只需要做好会计的本职工作，再也没有人用那种宏大、深奥的问题来诘难我了。刚上班没几天，我又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电话。那是一家市级事业单位的HR打来的，在这里我姑且称之为G单位。我认为这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会，便决定去试一试。周五，我请了半天假，来到位于上步中路的G单位。面试官是组织人事部部长，身材颀长，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他别出新裁，不考核面试者的财务专业能力，而是要求每个人写一篇千字的文章。这个要求让在场的面试者感到十分惊愕。但却难不倒我，恰巧是我所长，我略加思索，便信手拈来，一挥而就。我记得当年连战访问大陆，我便以此为题写了一篇评论。也许是我的文采打动了面试官，他最后决定录用我。但糟糕的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竟然将我的简历弄丢了，因此无法联系到我本人。组织人事部部长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此人。HR急得团团转。也许是因为HR大费周章，才从别处要到我的联系电话，当她将面试结果告诉我时，竟比我本人还要兴奋:“哎呀！可算联系到你了，找你找得好辛苦呀！”我问她怎么回事。原来，他们弄丢我的简历后一筹莫展。这时财务部的小刘说，这位候选人曾在“三苗网”上发表过文章，他以前读过我写的文章，对我颇有些印象。于是他们按图索骥查到我原来的工作单位，又想办法查询到我原工作单位的联系方式。HR打电话过去，对方说我已经离职，没有我的联系电话，不过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安顺市分公司工作，可以打电话试问下他。后来HR通过我的大学同学颜林，终于与我取得联系。这件往事，如今写来，如同讲述他人的故事，感觉人生际遇真是十分奇妙而有趣。

进入事业单位后，我才知道有“编内”、“编外”之别。“编内人员”指通过公务员考试聘录的正式员工，而“编外人员”则是通过社招渠道聘录的非正式员工或合同工。二者的薪资待遇及晋升空间千差万别，不可相提并论。显然，我属于后者。在单位，在办公室里，我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某些场合(如单位会议)我被排斥在外，年节发放的福利礼品也与“编内人员”不一样(可怜的另类！)然而，在这里我必须低眉顺眼，小心谨慎，才能保住饭碗。我除了做本单位的部分财务工作，还负责两家下属单位的会计核算工作。会计事务乏善可陈，闲暇之余，我便读书遣日，或与三五好友啸聚，倒也逍遥快活。

办公室的氛围自然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但你若仔细观察，便能辩识出这里面夹杂着某种虚伪、做作的成分。这个房间的头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她每天穿的衣服都不重样，用华丽的衣服装饰着她那瘦削、孱弱、空洞的身躯，身上喷着一种香味浓烈、令人作呕的昂贵的香水，她的脾气古怪莫测，说话尖声尖气(故作惊喜时常用假嗓)，动作夸张做作。她便是这个房间里的女王，所有的人——王会计、李出纳、小刘——都围着她转圈，大伙儿都笑容可掬，点头哈腰，说话声音尽量柔和甜蜜。我像根倒刺一样冷眼旁观，内心对这群职场戏子十分鄙夷。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其中一分子，我是个局外人。

终于，撕破脸的那一天还是到来了。一天下午，办公室的同事都去参加会议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等到下班，他们还没有散会回来，我没有锁办公室门便径直坐单位的班车回家了——那是需要用钥匙才能锁上的门；他们去开会没有携带办公室钥匙，可是他们竟然从来没有想过给我也配一把办公室的钥匙——他们散会后回到办公室，发现办公室的门没有锁。头儿因此大发雷霆，她在电话里将我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通。我感到莫名其妙。翌日上班，她又把我叫到她的独立办公间训话，并将我的一时之过上纲上线为“玩忽职守”、“危害财务安全”的重罪，责令我立即书面检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承认自己“存在过失”(我没有“守好门”，但也没有造成任何财产损失)，但我抗议上纲上线，拒绝书面检讨。她欲迫使我屈服于其淫威，而我这犟驴脾气偏偏不肯委屈求全、俯首就范。双方僵持不下，后来我感到不耐烦了，撂下狠话:老子不干了！

离开那个破单位，我独自一人跑到布吉镇三联村租了一间民房，不问世事，每日读书写作，养浩然之气。

经此挫折，使我认识到职场的诡谲凶险，人性的复杂丑陋。我在G单位的这段工作经历很不愉快，此后我又两进两出事业单位，亦未能修得正果。

后来我又幸运地被D3驻深办聘录，他们也让我写一篇文章。我洋洋洒洒数千言，亦因文获用。我以为终于修得正果了，孰料事与愿违，甚至结局更加糟糕，以至于我最后竟与之对簿公堂！他们先以“事业编”为诱饵，再以“延长试用期”为缓兵之计，最后以“无编制”放泼撒豪。我忍无可忍，将其告上法庭，向其索赔追责而结束这场“职场闹剧”。我在事业单位的这两段经历，使我看透了他们这些人的嘴脸——他们爱才却不惜才。

“驻深办”是随着改革开放而诞生的特殊产物。深圳经济特区吸引全国各地政府或企事业单位到此设立办事机构(简称“驻深办”)，它们利用特区的“窗口”政策开展招商引资、进出口贸易、政务联络、宣传推介、接待服务等业务活动。据早前的资料统计，截至2008年10月，深圳有300余家“驻深办”。湖南省是第一个在深圳设立“驻深办”的省份。这些“驻深办”纷纷在深圳圈地盖楼，如外贸大厦、外贸轻工大厦等即“驻深办”的物业。我所在的D3驻深办是一家国务院直属事业单位D1设立的驻深机构，该事业单位在各省、市、自治区均设立工作机构，因此，D3驻深办与市级工作机构D2的管理职能其实是重叠的。虽然只是个小单位，但内部关系极为复杂。一把手提防二把手篡位，二把手想当一把手，三把手想干掉二把手，三人明争暗斗，貌合神离。

原来，二把手有一个侄女，大专文凭，他一直想把自己的侄女弄进财务处当会计。财务处的陈处长过几年就退休了，正好可以接她的班。但他担心一把手不同意，便先试探三把手的意见，三把手说他没意见，关键还是要一把手同意。会计这个肥缺还有其他人盯着，人事处处长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工作，天天游手好闲，他早就想让他的宝贝儿子去做未来财务处处长。作为一把手的亲信，他去找一把手走后门，一把手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他。这时，二把手也来找一把手说他侄女的事，这让一把手感到很棘手，两头犯难。他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办法——公开招聘。正因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所以我这个没有任何关系背景的人才得以进入D3驻深办。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难怪我转正受阻，编制变无，其实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我与D3驻深办闹翻后，三把手趁机拱火，他怂恿我将事情闹大。他悄悄地对我说:“你本来是有编制的，这件事都是一把手和二把手在背后搞鬼，你斗不过他们，你得去北京向上级单位申诉才有用。”于是，他将上级单位的联络方式告诉我。我信以为真，竟傻乎乎的跑到北京去告御状，但根本就没有人理睬我。在北京时我终于想明白，三把手不是在帮助我，他只不过是想利用我把事情闹大，将一把手和二把手搞臭搞垮后坐收渔翁之利。

回首曩昔，我在D3单位的日子虽然过得平平淡淡，但却自由自在。那时我二十七八岁，还是个无牵无挂的“快乐单身汉”，那是我这前半生中最好、最悠闲、最快活的时光。我天马行空地读书写作，不求发表，不求闻达，但求快慰吾心。那时我住在罗湖区罗芳路旁某小区的三楼，房子临街，外面终日车水马龙，各种各样的噪音令我不堪其扰。楼下有一个公交车站，每隔几分钟，窗外就会传来公交车停靠站时尖锐的气刹声，以及被我称为“现代驮兽”的公交车司机毫无心肝、毫无必要地狂按喇叭的声音，还有路边商贩花样百出的叫卖声……我“愤”笔疾书，写下《我对噪音的控诉》、《谈噪音》等讽世檄文。我自己每每读来，都大呼过瘾！又深受约翰生、查尔斯·兰姆、阿狄生、R·L·斯蒂文森、K·杰罗姆、林语堂、梁遇春等人的影响，写下《谈懒惰》、《再谈懒惰》、《乡下的亲戚们》、《工作遐思》一类幽默谐趣文章。于彷徨迷惘之际，写下《人生经济学》、《人生会计学》省思人生。

大概在2007年时，我读到费尔南多·佩索阿著 的《惶然录》(韩少功译)。《惶然录》是公司职员伯纳多·索阿雷斯在职场生涯的随想录。他在枯燥无味的会计工作之余，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他的苦闷与彷徨，以及对生活和人生的省思。他在公司账簿的页边，写下他的文学感想，那是“写在人生边上”的文字。他像西绪弗斯一样屈从于平庸的小职员的命运，他用单调的文学生活消极地抵抗单调的现实生活。他既活在当下，又胸怀梦想；他既自相矛盾，又和谐统一。他是一个犬儒主义者，既表现出他的怯懦与无能为力，又表现出他的清醒与乐道安命。我感觉生活在深圳深南东路尽头的自己与生活在里斯本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助理会计索阿雷斯是“同类人”，我们都是籍籍无名的会计，我们都如此地热爱文学。在我看来，书中的每一篇章，每一个字，都是为我而写的——

“我以一种人们欣然回家的方式，转向另一个人的房产，转向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宽敞的办公室。我走近我的写字台，面对我现实中的账本，面对着我给他人记数的账本，面对着我使用过的墨水瓶，还有不远处S弓着背写下的提货单，我的眼里充盈着泪水。我觉得我爱这一切，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爱，或者，即使世上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值得任何心灵所爱，而多愁善感的我却必须爱有所及，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冷漠。”（《被上帝剥削》）

“我与小差役和女裁缝们毫无差别，唯一能够把我与他们区分开来的，是我能够写作。是的，这是一种活动，一种关于我并且把我与他们作出区别的真正事实。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与他们是一回事。……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会计的诗歌与文学》）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对于我来说代表了我的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就寝的第二层楼房间就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在同一条街上，却是在另一处不同的房间里。”(《艺术在另一间房里》)

“我小心地抄写，埋头于账本，在平衡表上测出一家公司昏沉的无效历史，与此同时，在同样的关注之下，我的思想循着想象之舟的航线，穿越了从来不曾存在的异国风景。”(《两种现实》)

“对于我来说，写作是对自己的轻贱，但是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像一种我憎恶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种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赖以为生的恶习。”（《写作》）

“假如有一天，我碰亏有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有在世界上写作的所有时间和发表的所有机会，我知道我会怀恋眼下这种飘摇不定的生活，这种几乎没有写作而且从不发表什么的日子，我的怀恋不仅仅因为这种普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再为我所有，而且是因为在各种各样的生活中，都有各自特别的品质和特别的愉悦，一旦我们走向另一种生活，哪怕是走向更好的一种，那特别的愉悦就会泯灭，特别的品质就会枯竭。”（《荒谬的怀恋》）

“……”

我为这些抚慰人心的文字而感动。为此，我写了一篇读后感——《人生难得惶然》。我在文章里写道：“佩索阿，我精神上的兄弟，你死了，我还活着，而精神上的受难还在延续着。你沉思过的问题，今天的人们依然在沉思，这是一场与上帝进行的注定要失败的较量。只有惶然，惟有惶然，在上帝面前感到颤栗和恐惧。是的，明知道写作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毫无裨益，可是仍旧写，而且还写得那么多、那么好！……佩索阿，这个办公室的西绪弗斯，他清醒地意识到悲剧的深刻性，他知道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他知道办公室既是他的囚牢也是他眺望自由的窗口，他知道成功等于失败这个浅显的道理，他推着生活之巨石向山顶走去，顷刻间，巨石又迅速滚下山，于是他再次走向他的宿命，走向他现实中的帐本。”

也许我与事业单位的缘分未尽，后来我又成为J大学的一名管理人员。大学的工作环境令人憧憬，又有带薪寒暑假的诱惑，更何况这次还是“正式员工”！那是一所筹建中的大学，当时教职工不多，大概只有二、三十个人，学校还是一片用围挡围起来的建筑工地，全体教职工在学校附近一个小区的一幢未启用的幼儿园里办公。我至今还记得面试时的情形，那是在一间小会议室里，长条形的会议桌围坐着一群大学教授，坐在我对面的是大学校长，他和颜悦色、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好，请你简单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已经非常熟悉这些面试流程，便从容应对。后来校长让我用英文进行自我介绍，由于我的英语不佳，便婉言拒绝了。但校长仍不肯罢休，又两番让我用英语做自我介绍，都被我拒绝了。我三番两次拒绝校长的要求，我心想肯定没戏了，谁知后来竟然被录用了！我降薪一半进去的，每天的工作轻松愉快，那段时间我过得十分安逸惬意。但窘迫也随之而来，我薪资减半后，生活质量顿觉降低了。金钱与自由，只能择其一，怪我太世俗，舍自由而取金钱。短暂的蜜月期过后，我便与我的大学分道扬镳了。

三、成为一名顾问

有的人，他们在职场生涯中表现得“忠贞不渝”，自始至终只在一个工作单位，直到离开职场那一天。其实，并非因为他们所在的工作单位有多好，也并非他们的“忠诚度”有多高，而是因为他们——除了少数“混得不错”的——“习惯了”现在的工作和工作环境，“懒得换”新的工作。在工作抉择上，他们“喜旧厌新”，对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新工作心生恐惧。尽管他们“偶有不满”，对眼前的工作也感到厌倦，但他们还是会迫使自己忍受下来，没有勇气走出“舒适区”。有的人，他们莽莽撞撞地进入职场，他们既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方向，也没有一技之长，只是一味地随波逐流，不断地跳槽，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最终一事无成。我不属于这两类人。我有自己的“职业规划”，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抵达的彼岸，只是还没有找到“正确的路径”。因此我不断地探索和尝试，并不满足眼前拥有的事物，更不会让自己“委屈求全”。

离开D3驻深办后，我决定改弦易辙，从此不再做会计。但我去做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呢？在职业选择上，我希望既建立在自己的专业基础之上，又能够突破过往工作经验的樊篱。我可以选择进会计师事务所——但我没有注册会计师执业证书，我只是一个中级会计师。后来我偶然了解到咨询顾问这个职业，其发展前景和“钱景”都还不错，于是我便决定半道转行。2009年，那年我三十岁，转型做一名财务咨询顾问。

今之顾问犹古之谋士(譬如三国时的诸葛亮、徐庶、庞统、鲁肃、荀彧、荀攸、郭嘉、司马懿、许攸之流)，指设谋献计之人。企业管理顾问是为企业管理者提供专业咨询服务的个人或机构，奉行的宗旨是“帮助客户成功”。管理咨询的业务范围非常广泛，如公司战略、组织架构、企业流程、人力资源、绩效管理、财务管理等。每一个业务领域又根据行业、子领域进行细分，以财务管理咨询为例，可以分为投行财务咨询、投资理财咨询、企业财务管理咨询等。我所从事的企业财务管理咨询又分财务会计和管理会计，涉及的子领域包括会计核算、财务报表报告、全面预算管理、资金管理、资产管理、税务管理、成本管理、管理报表、投融资管理等等。想要成为一个专业领域的咨询顾问或专家，不仅需要具备广博精深、跨领域的业务知识和专业技能，还要积累丰富的项目经验或产品经验。一个财务管理咨询顾问既要懂财务又要懂IT，还要掌握项目管理、方案撰写、演讲等综合技能，具备“顾问式”思维模式和方法论。

我不是在项目上，就是在去项目的路上，顾问们常常这样自我调侃。做项目成为顾问的日常生活，四处出差成为顾问的家常便饭。他们行色匆匆地穿梭于全国各地城市机场，从一个项目赶赴另一个项目，加班熬夜写方案、开发测试、用户培训、汇报、验收，最终按期完成项目交付。这是顾问真实的日常生活。我认识的大多数顾问，他们都精力充沛，充满激情，思维活跃，既聪明又勤奋，热爱咨询事业。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力在支撑着这个行业的从业者们？咨询顾问的工作模式不是以办公室为中心，而是围绕着项目和客户而运作。他们的工作地点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根据所在项目而不断变换，这种工作模式较之传统的、重复性的办公室工作具有更大的自由度、新鲜感和挑战性。他们像战士占领高地一样攻克一个个项目或技术难关，这让他们获得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作为学习型智力劳动者，他们通过持续学习，不断提升、完善个人的知识体系和专业技能，从而获得学习和成长的快乐。

工作首先是满足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最基本的生理(生存)需求，然后才是安全、感情、尊重和自我实现更高层次的需求。但事实上，人首先有需求(欲望)，然后这些多层次的需求(欲望)才会驱动人去选择与之匹配的工作。一个有志于从事咨询行业的人，他往往是以实现个人价值进行自我驱动的。而咨询顾问这一职业恰恰能够满足一个人关于马斯洛需求理论的所有需求。我想，这应该就是大多数从业者的精神动力吧。

K公司是我做顾问的第一家公司。我先做需求分析师，之后转岗做集团财务咨询顾问。我记得我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去M集团做售前支持，给M集团的财务总监介绍全面预算解决方案。尽管我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和预演，但我当站在台上，台下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我仍紧张得直冒冷汗。财务总监是一位敦厚温良的长者，他后来夸我讲得“挺不错”，他说他欣赏我的纯朴和真诚。他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我，其实我知道自己表现得很糟糕，我尚缺乏一名咨询顾问应有的沉稳、老练和自信，以及能够震撼住客户的强大气场。一个咨询顾问出色的业务能力，是通过无数次的“刻意训练”，经过一个又一个项目磨炼出来的。后来十多年间，我从南到北，由东往西，经历了数十个项目，无数个日日夜夜，耗精费神写下多少个解决方案，这些项目经验的不断积累、沉淀、提炼，成为人生履历中最重要、最有价值的无形资产，它甚至比一个人的出身、外貌、学历学位都更重要。

那些年，我儿子尚年幼，每次我出差返家(通常每半个月可以利用周末返回Base地)，他见到我总是怯生生的不敢上前相认，令我心里有些酸楚。有时半夜三更才回到家，老婆孩子早已进入梦乡。每次回家只能住一宿，才刚与儿子混熟就又要出远门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正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做顾问长年奔波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固然能够获得较为可观的薪酬，但也失却了娱妻弄子的欢乐。倘若单身汉还好，但对于已婚人士，心里自然多了一份牵挂，时间一长，人便渐渐厌倦那种四海为家的生活了。后来我从咨询机构(乙方)，转到企业(甲方)工作，总算现实“每天回家”的愿意。

我在职场生涯中，接触的绝大部分都是正常的人，但我也曾与一些“奇人异士”共过事，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在Y公司时，有一次公司派遣我去Xtep集团做一个BI项目。项目上有一个技术顾问，我到泉州后，他从办公楼出来接我。他是一个其貌不扬、不修边幅的家伙，个子不高，脸色暗黄，头发又长又脏，身穿一件泛黄的皱巴巴的白衬衫(后来我发现他几乎每天都穿着这件白衬衫，大概那是他唯一的一件衬衫)，肩挎着一个沉重的笔记本电脑包。下班后他带我去宿舍(公司为了降低项目成本，便在项目所在地租了一套短租房)，由于另一间房还没有腾出来，他便让我与他共居一室。房间很小，两张床紧紧并挨着，床上十分零乱，被子和床单被卷成一团堆在床头(后来我发现他并不睡床头，那时正值炎热的夏天，他总是习惯脱光衣服趴在床尾使用电脑，睡觉时也是头朝外)，我想它们从来没有被人折叠过，床垫上沾满各种食物残渣、烟灰、灰尘、头发，地上到处是烟蒂、吃完的泡面桶、空饮料瓶、脏袜子等各种垃圾，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泔水般的馊臭味。我简直为我的这位奇葩室友倾倒了。我在这个狗窝住了几个月后，我的室友用他“不拘小节”的生活方式治好了我的洁癖症。他经常带着我钻进肮脏阴暗的小巷子里觅食，在那种卫生环境十分恶劣的苍蝇餐馆吃最便宜的饭菜。他确实挺会过日子的，他有老婆和一对双胞胎女儿要养。他是陕西人，爱吃面食和肉加馍。

我在VS公司工作时，CIO是一位香港人，他是一个自负而喜怒无常的“暴君”，从骨子里瞧不起大陆人。他经常训斥手下的一句口头禅是:“你们不懂IT！”他作为信息中心的Leader，却招了一群“不懂IT”的人！事实上，这些人在IT或咨询行业有多年的从业经验。他还喜欢抓人的“小辫子”，动辄将人训斥半小时，而且不允许辩解，直到你被训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最后他心满意足地下结论道:“你不懂IT！”然后将你赶出他的办公室。好几次，我们项目团队向CIO汇报工作，他都显得很不耐烦，没等项目经理汇报完毕，他便指着项目经理的鼻子一顿臭骂，直到他解气为止。确切的说，他那种训斥是一种污辱人格和践踏尊严的行为。但众人敢怒不敢言，很多同事因不堪其辱离职了。某些时候(心情好的时候)他又表现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一般快乐，发出咯咯的笑声，能够与你平等、轻松、愉悦地沟通。

有一年，我在天津做项目，客户是一家著名的直销企业——TIENS集团。这家公司简直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让我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公司里面的建筑十分讲究，据说是根据风水八卦而建的。公司宽阔的大门两侧立着两只张牙舞爪、长着翅膀、高约十米的巨型石狮，下面围着一群身挂铜钱的小狮子。进入大门，前面是一个偌大的广场，名为“洪云广场”。广场面对大门有一座金色的飞天金狮雕像。洪云广场的正后方的弧形建筑是国际行政办公中心，弧形建筑暗合古代的太极图，太极生两仪，天为阳为圆，即指左侧的圆形国际会议中心，地为阴为方，即指右侧的方形国际宴会中心。在弧形办公大楼后面的道路边摆着一根巨大的横木，上面有许多人的祈愿签名，起初我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其寓意为加入TIENS集团便能“大发横财”。横材者，横财也！还有一尊高约3.5米的大肚弥勒佛，袒胸露肚，一手提着布袋，寓意聚财也称之为“钱袋子”，一手握着佛珠，这是婆娑世界的第五尊佛。最右端有一大片唐代风格的宫殿式仿古建筑，名曰“华堂”，据称是TIENS集团总裁的七星级“行宫”，占地百亩，有总统套房，家具价值10亿元，他每年在这里会住上半个月。那里的每一幢建筑、每一个角落，无不体现出一种庸俗、扭曲、露骨的“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及对金钱无尽的贪求与膜拜，无不彰显出一方富豪的野心勃勃与穷奢极欲。这是我服务过的客户当中，最令我感到震惊的。

四、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一入职场深似海，转眼已有二十载。如今看来，我年轻时不谙世事，不懂得随圆就方，有时太过于孟浪行事，搞砸了一些事，得罪了一些人，但却自然率真，特立独行，“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一个人在二十多岁时，其性格与个性的发育已基本成型，并趋于稳定，以后也不太可能轻易改变。尽管我后来变得没那么尖锐了，并非我个性的棱角被这个世界和时间磨平了，而是我学聪明了，学会藏锋敛颖，韬潜谨饬。

如果说我二十多岁时是理想主义者，那么，三十岁后是现实主义者，四十岁后是理性主义者，或许五十岁后我会变成一个自然主义者。二十多岁时，我一门心思想要成为一名作家，舍此无他。然而我自行摸索数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但我也逐渐认清自己的现实处境:如同大多数写作者一样，我不是职业作家，而是需要从事其他职业维生，并将读书写作视作一种终身的业余爱好。三十岁时我娶妻生子，我不得不放下虚无飘渺、没有回报的文学梦想，投入到既实际又具体、纷繁琐碎的家庭生活中，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努力去改善整个家庭的物质生活。四十岁以后，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三十多岁时我就在想，四十岁以后会如何呢？孔夫子说，四十不惑。我认为所谓“不惑”就是认清世界和自己，理性地看待自己的过往和未来，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对未来的自己保持信心。我欣赏丰子恺先生清醒、豁达、进取、自适、无愧无惧的人生态度: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

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如此，安好。

深谋若谷，深交若水。

深明大义，深悉小节。

已然，静舒。

善宽以怀，善感以恩。

善博以浪，善精以业。

这般，最佳。

勿感于时，勿伤于怀。

勿耽美色，勿沉虚妄。

从今，进取。

无愧于天，无愧于地。

无怍于人，无惧于鬼。

这样，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