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的树
若是单论植物,深圳是四季如春的,春天来了,也不给人明显的感觉,好似一家有四个姐妹,模样都差不多,要认出哪个是春妹,怎么也得费点心思。你在想,要是脸上长颗痣,就好相认了。嗯,深圳的春天,脸上是长“痣”的,那就是,催落陈叶的朵朵新叶,万绿丛中的一片新绿。
是的,那已是春天的树。
榕树是经年长绿的。即便在春天,小叶榕那种绿,也像是泼了一点墨,绿得故作深沉,但一片深沉之中,枝头也泛出点点新绿。大叶榕把摊上的事儿处理了,隔年老叶掉得精光,新叶迅速爬满枝桠,开开朗朗地,绿得一派明媚。香樟树湖南也有,但在深圳,片片新叶缀满枝头,是更洁净的绿。还有黄金香柳,叶子有点像柏树叶,颜色却明亮很多,刚长出的新叶,已不再是绿,堪称鹅黄了。
深南大道两侧,有排列整齐的小叶榄仁,是本地不多见的落叶乔木。冬天的时候,叶子照例掉光,剩下遒枝张着,形态有些像雪松,是一个大写的“丰”字。开车从路上经过,不知不觉中,枝条身上肿了,一小坨一小坨,是豆粒样的叶芽;一场春雨过后,便满枝满树地绿了。那绿色里,隐隐有些潮红,像害羞小妹脸上的红晕,静静看着可以,千万别张口,一声咳嗽,能将红晕吓跑!
木棉树先开了花,叶才慢慢长出;花开时沉重、红火,不需绿叶相扶,透着一股气概:这便得人称颂,叫它“英雄树”。凤凰树枝繁叶茂了,花期却迟迟未到,绿叶便痴痴等着。那树,细叶层叠如凤羽,枝干峭拔又婀娜,若论身姿,在树的国度里,已没有比它更娟好的了。这样的美人儿,素面朝天即可,哪里还需淡妆浓抹?但是,等到花期来了,花儿开了,团团簇簇的,炽炽热热的,如火焰,似霞光,真个是流光溢彩,顾盼生辉!你这才明白:唯有这样的花,跟这美人儿,才是绝配呢。
只是,凤凰花开时,已在春夏之交。
二、叶子开了
花会开,叶子也会开。
如同花有花芽,叶也有叶芽。绿萝的叶芽在藤的末梢,伸出尖尖的头角来,像一颗钉子;滴水观音的叶芽在两茎之间,像卷紧的纸筒;小天使有天使翅膀一样的叶子,叶芽却紧紧卷着,像一根小茎;龟背竹的叶芽在茎的一侧,以新生的直立小茎托举横卧的卷叶,呈字母“T”的形态;还有合果芋,还有雅丽皇后……叶芽,是等待唤醒的叶子。
卷着的叶芽,会慢慢张开,像是扎着的绳子松了,叶儿得了解放,一点一点地,把蜷着的身子展开了,伸直了,做出不同的形状来:绿萝的叶子是心形的,叶面泛着清光,真是绿油油的呢;滴水观音的叶子,虽也是心形,叶片大很多,颜色也嫩些;小天使的叶芽一旦打开,便显出放射状的叶,娇小而可爱;龟背竹的叶子,以叶面开裂、中有小洞著称,而我家的这株,新叶伸展开时,却完好周整,令我深深失望……幼叶将开未开、半合半开之时,更有一点慵懒,几分羞涩;犹抱琵琶,欲说还休,惹人多少爱怜!
最为奇特的,是窗外大王椰的叶芽,那简直是一根竹竿,愤怒地戳向天空。叶芽看似包得很紧,却在某一天里,哗啦地松动了,鸟羽一样的叶子,从那竹竿里射出。我没有看见这喷射的一幕,却在脑海里想象:应该有一声裂帛吧?巨响之后,叶子便如烟花一般,千条万条,从空中垂下,直到张开那孔雀的羽。
不消说,大王椰的叶子,是一柄巨大的羽毛。叶子会老去,发黄,枯死。枯死的叶子,会在某个时刻从高处跌落,砸在人的头上或身上,肯定让人受伤。所以,在大王椰那树旁,小区物业会竖一块牌子,上书“注意落叶,以防打伤”。从树下经过,我会想起家乡那句话:叶子落下,也怕砸破脑壳?话里满是讥讽和不屑。却不知,叶子与叶子,差别可以很大。
是的,风一吹、就起舞的叶子,是砸不伤人的。但是,这是大王椰的叶子啊。
三、小区里的树木
大王椰越长越高,小叶榕越长越宽……小区里的树木,各具其态,各臻其妙。
大王椰长在楼的旁边。我记得,刚栽下时,没我这四楼的窗户高,几年过去,就窜到五楼上了,现在,它已够到七楼的窗户。我住的这楼有34层,难道,它要与楼宇试比高?
小叶榕列在路边和花池,它们都一个德行:越长越宽,树干如此,树冠亦如此。栽下的小树,还是一苗条姑娘,不经意的几年间,变身一个中国胖嫂,而现在,腰肢愈加宽厚,身宽体胖得,纯粹一个俄罗斯胖大妈。这棵小叶榕栽在两栋楼中间,一天一天长大,变宽:伸出它的左手,搭上左边的楼,伸出它的右手,搭上右边的楼,最终,作勾肩搭背、左拥右抱的亲热状。我害怕哪一天,它把两栋楼拽到一起,然后,叫它们亲个嘴。
鸡蛋花树开着白色的、或红色的花,很是好看。但我以为,当它把花、叶都落尽,剩下一树光秃秃的枝丫,一丛一丛地伸向天空,像极了驯鹿头上的角,那时候,才叫好看呢!
簕杜鹃可独立成树,也可当作藤来栽,依附在某棵高大的树上。树多高,它就攀得多高,把那艳丽的花与苞叶,在树的顶端怒放。舒婷写《致橡树》,声称“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来炫耀自己”。这些簕杜鹃,恰恰做了诗人不肯、不为、不屑的事。
还有许多果树:人心果、木瓜、莲雾、龙眼……人心果长在密密的树叶之间,不轻易让人看见;褐色、心形的果实不大,树冠却不小。木瓜树树冠不大,干也纤细,果子却硕大、滚圆,像胖大小子。“木瓜结果抱娘颈”,娘的这些娃儿,抱着娘的细长脖子,挂了一圈又一圈……数一下,多的竟有几十个。莲雾在景观水池边,结出好看的灯笼形的红果,味道却酸酸的。龙眼各处都有,盛夏时节,溜圆的果实挂满枝头。这是岭南名果,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
小区里的树木,品种不会很多,却一定情貌各异,如植株的高与宽、果实的大小与酸甜……皆是树木各自的特点,或者说,妙处所在。
四、果树种作行道树
南国之深圳,有许多果树,在山岭,在果园,在景区与庭院,还在道路两边。路两边的树,谓之行道树。
在深圳,行道树以榕树、人面子树、非洲楝、小叶榄仁、盆架子树、火焰木……居多。还有一种行道树:芒果树、菠萝蜜树、椰树、荔枝树……它们都是果树。果树种作行道树,这是谁想出来的招?又凭着怎样的一个灵感?
芒果树有结实的干,像膀大腰圆的后生,遒劲的枝丫伸着,让人觉得在秀肱二头肌;树冠又密又浓,像后生留着的“锅盖头”。它们高大、粗壮,立于路旁像置身健身馆,简直一群肌肉男。植株高而有浓荫,这才被选作行道树吧。每年六七月,芒果树枝头的果由青转黄,果熟蒂落,然后果落,人行道上,便是一地的芒果,从那里走过,会闻到淡淡的芒果清香。深圳最重要的主干道是深南路(含深南大道),这条路的大部分路段,行道树都是芒果树。我觉得,这是个不二选择——深圳就是个后生呢,那么青春年少,肢强体健,朝气蓬勃。
菠萝蜜树相对老态些,从它斑驳的树皮可以看出。这树的挂果方式很特别:都在树干上和老枝上。像个多产的母亲,每年都生一大堆;每怀孕、生产一次,都在树皮上留下“妊娠纹”。深圳菠萝蜜树最多的地方,当是华侨城创意园,园子北区有许多;南区周边恩平街、香山东街、开平街的行道树,也是菠萝蜜树。我家住创意园旁多年,每次从菠萝蜜树下走过,脑子里就幻出一幅孕妇形象。到了秋天,菠萝蜜那个大呀,放一百个心,绝对是足月的娃了。象征“多子多福”的菠萝蜜树,是对这城市的美好祝愿吧。
看到椰树,我会想起一个词:站姿。我感觉,没有比椰树更能配得上这词的了。作为行道树的椰树,在后海大道,在金田路,在深圳湾畔的情侣路……它们腰板笔挺地站着,真像一队仪仗兵。椰树最宜是滨海,衬着沙滩、海浪,那么风姿绰约;植于路旁,则颀长而帅气,俨然迎客树了。我这小区有景观道,行道树也是椰树,高高的树冠下,结着一串一串的椰子。据说,椰树原先只在湛江以南结果,那么,这植物国的移民,什么时候在移民城市深圳,实现本土化了?
我不知道,荔枝树为何会选作行道树。在华侨城香山东街,有一小段作为行道树的荔枝树,不知别处还有没有。许多人的臆想中,红荔路的行道树,一定是荔枝树。可是,我驾车沿红荔路从西跑到东,没看到一棵荔枝树,所见行道树多是芒果树、榕树、人面子树……红荔路,是名不副实的一条路。
深圳绿化很好,行道树联排成片。同学艳花家在东莞,有次她评论莞、深两地,说,东莞行道树是一排,深圳行道树是一爿(湘方言中,爿念piāng;一爿即一大片)。她说的没错,却漏了深圳绿化的重要一点:以果树作为行道树。
深圳,是果树种作行道树的城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