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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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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早晨,我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忧伤地告诉我,我的堂哥于昨晚离世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震惊过!堂哥是我伯父的儿子,也就年长我两三岁,大约四十出头,正值壮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呆呆地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我询问母亲,堂哥是怎么没的?母亲回答说,听说好像是心梗,你到时回去送送他吧。

挂断电话后,我再也没有了睡意。深圳的初春,晨风里依然带着一股深深的寒意。我望向窗外,此时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未熄灭。这根路灯,孤伶伶地矗立在一条窄巷的入口。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年,多少年华,在路灯一明一灭的轮回之中,黯然消逝远去。

我时常感到困惑,为什么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逃离这个城中村?终于有一天,我似乎想明白了,我只是一棵小小的浮萍,如果想要安稳,柔弱的根系就只能在浅滩扎根。

而堂哥这棵浮萍,如今已经被无情的风浪拍上了岸边。

我清晰地记得,距离最后一次与他见面的时间,算起来还不满三个月。那次见面,是在一次族人的丧礼上。疫情原因,我这几年都在深圳过年,基本上也没有什么聚会。我每次与他见面,几乎都是在族人的丧礼上。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在短短的时间里,我竟然就要去参加他自己的丧礼了!

人世无常,大概莫过于此吧。

其实我与他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小时是兄弟,长大各乡里”。长大后,大家天各一方,基本没有什么联系了。每次见面,我们谈话的内容,无非是问一些彼此的近况。除此之外,基本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这仅仅比陌生人之间的寒喧,好那么一点点。

他的猝然离世,使我感到异常震惊和悲恸。这固然有血缘方面的原因,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在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堂哥有一个外号——“歌星”。当有人这样叫他时,其实多少有点揶揄的意味了。堂哥从小喜欢唱歌,后来便听说他将唱歌作为了谋生的手段。说白了,就是他平时帮一些搞活动的商家登台演唱,以此赚钱养家。我不大清楚他这一行的收入,但过了这么些年,他的生活好像依然没有什么起色,因此我估计他的收入应该很一般。在村里人的传统观念中,做生意创业才是正道,以“歌星”称呼他,实际上是在嘲笑他的业余和不务正业。但在我的内心里,我一直是很敬重他的——他热爱唱歌,把自己的兴趣爱好作为了谋生的手段;他收入不稳定,却能一如既往地从事着一门艺术行业。许多人并不知道,他曾经推出了几首他本人原唱并且原创的歌曲,现在还能在“酷狗音乐”上搜索到,只是如今已经成为了他的绝唱。我相信他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只是因为诸多短板的限制,比如学历、人脉、形象等,才让他一直不得志。我之所以能够这样理解他,是因为我在追求文学理想的路上,也曾是磕磕绊绊、受人质疑。疫情让他失业了,后来他回到老家,谋得了一个勉强养家糊口的工作,直到此次悲剧发生。

我与堂哥年纪相仿,即将步入不惑之年,但如今却更加困惑了: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作为一个底层人曾经努力挣扎过,然后再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离开吗?


2


深圳向东二百多公里,便是我的故乡。

这个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的距离,始终让我与故乡若即若离。多少年来,我就像一个移动的小点,在深圳与故乡之间来回跳跃。值得欣慰的是,深圳的四季与故乡无异,这让我可以在两地之间无感切换。

十年了,我依然没能在深圳安家,而故乡却成了一个日渐生疏的“驿馆”。每次在“驿馆”短暂停留之后,我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去。

我与堂妹相约一同回去。堂妹是我叔叔的女儿,她在福田区园岭街道的一家烘焙店上班,在这里已经工作几年了。这家烘焙店位于繁华的十字路口,生意非常火,堂妹每天都很忙。这次老板批了她两天的假,我过去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停当,即刻就能走了。

堂妹离婚后便没有再婚,独自抚养着儿子。她的儿子叫乐乐,明年就达到上学的年龄了。堂妹很担忧儿子在这里上不了学,因为福田区的入学积分很高。如果到时上不了学,无依无靠的她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叔叔婶婶在家务农,操劳了一生。他们劝堂妹再嫁,这事成了他们心头的一个结。堂妹虽然心怀愧疚,但每次都不为所动,铁了心不嫁。婚姻是她这一生的梦魇,她不想再陷入进去了。

有一次,堂妹突然问我,哥,你觉得我是再找一个人结婚好,还是就这样一直单身好?接着她又说,除了生活压力有点大,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挺好的;但是看到父母总为自己操心,心里又很过意不去。

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够完美。婚与不婚,各有利弊,我只能站在中立的角度,让她遵从自己的本心,想要结婚了那就结婚,不想结婚那就保持现状。

我也知道,这样的回答,实际上是回答了个寂寞。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相当于放了一个屁。我为自己这种取巧式的建议,感到有些尴尬。站在她的堂哥的角度,我是应该鼓励她再婚的,这样能让她和乐乐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也遂了叔叔婶婶的心愿。但婚姻这种事情,充满了未知,谁又能完全掌握得住?谁又能为别人的终生幸福拍板?婚姻就像一柄无形的剑,伸手握住的可能是刀柄,也可能是刀刃。

这次乐乐跟幼儿园老师请了假,跟妈妈一起回去。我跟乐乐只见过几次面,他对我还是有些陌生。“舅舅”这两个字,他叫起来并不是很利索。他看起来无忧无虑的样子,其实在他清澈的眸子里,依稀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

那种忧郁的眼神,如同一根针,深深地刺痛着我。小小年纪的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要去承受家庭破碎的伤愁。

时间不早了,出发吧,朝着故乡的方向。


3


深圳的身影,在我的背后逐渐远去。我希望时间能够过得慢一点,让我迟点去面对那个已经发生的悲剧。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做一棵沿途那些山岭上的树。我将静静地站着,所有的喧嚣与悲喜都与我无关。

人们坐在车上一路向前飞奔,仿佛沿着已设计好的生命轨道做近乎匀速的运动,过程平淡无奇,结局也将毫无悬念,在某一个该终止的时刻,必会刹车。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犹如手机切换了暗色模式。灯光相继亮起,意味着一天又落幕了。

熟悉的乡路,在眼前出现了。这是进村的主路,一条十分平坦的水泥路,两旁是人行道和绿化树。在我小的时候,它是一条土得不能再土的土路,有些坑洼,而我所有关于它的回忆,也是停留在它那个时候。

每当夏天到来的时候,土路两边的刺树上,就飞舞着无数的萤火虫。村里的孩子都会来到这里捉萤火虫,其中就包括我和堂哥。那些令人沉醉的夜晚,混着稻花的香味,永远地留存在我记忆的深处。

将堂妹和乐乐送到叔叔家后,我去了一趟祠堂。果然被我猜对了,时间太晚了,祠堂已经关门。在我们这儿,当要办白事时,祠堂就成了食堂。祠堂的院子里,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族人自己的家里不做饭,大家一日三餐都是在这儿吃的。

父亲知道我回来后,也知道这时候祠堂关门了,便叫我回自己家吃吧。

我回到家里,发现父亲正在安装煤气罐,准备张罗做饭。一些时日不见,父亲似乎又苍老了许多。他虽然已经从外地回来几天了,但因为都是在祠堂吃饭,家里一直没有生火。母亲因要照顾孙子和店里的生意,还没有从外地回来。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家是在佛山开店做生意的。后来我来到深圳发展,他们在那边习惯了,而且也不愿意舍弃做了多年的小生意,便一直留在那儿。

父亲装好煤气罐后,发现家里没米了。他说,我去你叔叔家要点米吧。说完便拿个盆子出去了。家里长期没有住人,米又容易坏,因此没有存米。我看着他拿着盆子出去要米,就像以前那些上门乞讨的乞丐一样,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父亲要来米后,开始淘洗下锅了。家里还有一些干货,诸如腐竹和咸鱼等,倒也能凑上一顿。父亲在厨房忙活着,天气寒冷,冰凉的水冻得他的手有些发白。我想帮他却插不上手,而且他也不让我帮,说他自己来就好了。

我只好回到客厅坐着,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等着父母做好饭菜后,就上桌吃饭。也许在他们的眼里,我始终是个孩子。父母年岁渐长,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而我却不能在他们的身边尽孝,给他们更好的生活,想想真是愧疚不已。

帮我做好饭菜后,父亲就出门去了。他叮嘱我早点睡觉,不用等他回来,他今晚要去帮忙料理一些事情。

凌晨时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到卧室打算先睡下了。我住在二楼,窗户对出是一片田野,远处是一座矮山。在漆黑的夜里,我只能看到它们朦胧的模样。矮山是我们小时候摘野果子的乐园,如今我对它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听说给人承包种了果树,四周围了铁网,已经不让别人上去了。

世间万物,皆在不断变化。我不敢确定,是否会有一天,我不认得变化了的故乡,而故乡也已不认得变化了的我了。


4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过来叫我起床,让我先去祠堂吃早餐。我立即起床洗漱,然后便动身前往祠堂。

祠堂里已有族人在吃早餐,现场气氛有些肃穆。相比以往的丧事,这次看起来似乎冷清了许多。

近些年来,乡人的攀比之风日趋严重,如今连办丧事也开始攀比了。丧礼一个比一个办得隆重,大有把丧事办成喜事的派头。不过,堂哥这次要例外了。堂哥毕竟是英年早逝,身后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长辈建议简单从事,以减轻他家的负担,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

早餐吃的是新鲜鱿鱼粥。粥装在一个大锅里,锅里配了一把大勺。堂妹和乐乐比我先到,我跟他们打了一下招呼,然后便去取了一付碗筷,舀了一碗粥。我找个位子坐下,也开始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阿冲。

阿冲与我同年出生,虽然我们是同一个族里的人,但算起来关系已经隔得好远了。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放牛,他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不过,他初中还没读完,就出去社会闯荡了。听说他做过工地,摆过地摊,当过拉货司机,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在老家承包了一片土地,搞起了种殖。

说起来,阿冲的命运真是充满了坎坷。他早年丧父,母亲的腿脚有疾,他小小年纪就撑起了一个家。他成家之后,生了两个女儿,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有一天,他老婆的精神出现了问题,除了胡言乱语,还经常会离家出走。

我看这一桌还有座位,便立即起身招呼阿冲过来坐。他坐下后,我问起他的近况。他勉强苦笑了一下,说还过得去,就是每天都很忙。

阿冲话不多,说完这些话后,他便低头吃起了粥。粥有些烫,每吃一口都要哈一下,以免烫了嘴。他那黝黑的皮肤,似乎在说明他已是一个标准的农人了。这也让我想起种了一辈子地的父辈们,他们的皮肤也曾是这样的色泽,在近十年时间里,他们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人世。如今在村里种地的人不多了,好多地也都撂荒了,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回来当农民。

大家都在低头吃着,我还想与阿冲聊点什么,可是一下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聊种地吧,但我对这方面已经很生疏了;聊他的家庭吧,又怕他会过于敏感……小时候无话不谈的我们,现在似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阿冲吃完后,独自找了个角落,蹲在地上抽起了烟。

小时候的那些玩伴,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各自的发展如今基本已经定型了。有穷人,有富人,也有当个小官的,参差不齐。富人与富人之间,富人与当官的之间,形成了自己的圈子,不约而同地屏蔽了穷人。童年时那份情谊,似乎已然荡然无存。

我不是什么富人,但也许在阿冲的眼里,我在外面发展,比起他在家务农还是好了一些,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圈子的人了。


5


就像村里所有过世的人一样,堂哥的葬礼,是在村旁的一个场地上举行的。所不同的是,他的葬礼显得格外冷清。

这个场地是以前的晒谷场,边上是一个戏台。逢年过节,村里会请戏班子来唱戏。人世的生离死别,在戏台上和戏台下轮番上演。

堂嫂哭得双眼红肿,神情已有些恍惚。最小的孩子才几岁,他一直跟在妈妈身边,懵懂地看着。春寒料峭,冷风呼呼地吹着,孩子被冻得鼻涕直流。顶梁柱一旦倒下,苦难就会顺势高高地砸了下来。可以预见的是,堂嫂与孩子们接下来的路,必然是非常艰辛的。

唢呐声起,一个爱唱歌的人,最后送他离开的不是流行歌曲,而是凄切的哀乐。听说做法事的道士与堂哥有些交情,免费做法事,帮堂嫂家省了一笔不菲的费用。道士手持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将在场的人带入到一种沉重的氛围之中。

人生最大的悲哀,也许是可以预见的悲哀,因为你看着它在发生,却对此无能为力。不管承认与否,无论是谁,终将会在这个场地走上一遭,只是看时间的早晚而已。这是个无解的题,面对它时,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也许只有置身在这种场景之中,人们才能真切地明白,一切的名利真的只是浮云。

道士拿着法器,在空中比划着。在以前的时候,我会觉得有些滑稽,现在我才想明白,其实他画的是一个大大的句号。在这个句号画完之后,那个人与世间相关的一切,将彻底终止。

大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丧礼的进程,就像完成一个既定的程序。在浑浑噩噩中,我似乎又完成了一次任务。

喧闹的唢呐声,终于停止了。曲终人散,大家将又一次各自奔赴前程。

在祠堂吃完午饭后,我走出祠堂,不知不觉地朝着老屋的方向走去。老屋离祠堂只有一巷之隔,那是个我出生的地方。老屋的大门是锁着的,但锁不锁已经没关系了,因为隔壁的房屋已经倒塌了,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缝隙,足以容我走进院子里。

我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周围静悄悄的。这里以前住着三户人家,院子是共用的,我家的老屋排在中间。如今左边的房子已经倒塌了,不禁让我感到有些悲凉。

我坐在院子的边上,呆呆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方。我的亲人,我的玩伴,我的童年……恍惚中,我似乎觉得什么也没有改变,又似乎什么都改变了。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停止运行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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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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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游客
  • 2023-10-02 12: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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