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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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地寻梦
  • 决赛入围

一间茅草搭建的小屋,沿西墙南北放着一张木床,东墙靠北垒着一口锅台,靠南是灶台门脸和放柴火的地方,灶台和木床之间的北墙上挂着一口斑驳的油漆木箱,南墙正中和侧边是小屋的门和一口木条隔制的小窗,我总是一个人睡在这木床,直视顶上横亘的屋梁,听吼吼的风从门窗灌入,“嘭”一声撞上北墙摔下来,不动弹一下,就销声匿迹了;抑或,我又总是在小屋门口爬来爬去,看满塘残荷枯败,听孤鸟惊鸣,哭一降生,风就卷尘入口把它断了,这周边没有人家,只盛产风——那远处树着的一排白杨便是招风的幡子,再远处,天地混沌,四野萧瑟;抑或,我又总是化作小小一团,卧于黑漆、冰凉的泥地,有血水浸漫上来,伸手一摸,沾染一掌猩红的粘稠,既而扯着嗓子哭喊,旁边全是腿,没有人蹲下来……多少年了,这场景错乱、频复地出没在我脑海,像记忆,像梦境,又像记忆洞穿梦境、梦境潜入记忆叠合,扑腾,卷卷荡荡,我从未分晓。

昨夜,它又扑来。残荷在风中呜咽,池水翻荡,鹤唳乍起,我躺在茅屋的小床,风把门撞开,油灯灭了,杂屑飞扬,我瑟缩到墙角,捂眼坐在黑暗里,壁上的油漆木箱咚哐咚哐,咚,哐哐哐……醒来,拉开帘布,硕大的月亮斜挂着,鳞次栉比的楼宇铺向无穷的远方,野风吹过,楼下的树木胡乱点头,松白公路像一条从不休憩的活跃地龙,背驮啸啸而行的车辆,伴着暗夜里永不熄灭的灯光,一头抵至深圳西部的松岗桥底,一头延伸到四十八里开外的白芒关口……

早上看书,它又来了。血水汪汪的泥地上,有婴孩在哭,歇斯底里的,跌落人世的惶恐和不甘,伴着诅咒、议论和拍打。周边满是人,却看不清楚脸,影影绰绰地出现,又隐去。混乱空茫的水雾升腾,屋子在转动,天地都装进旋转的窝底,眩晕,迷惘,绝望,纷至沓来。人们的声音像篙划过湍急的水面,仿佛篙人掉在水里了,只有篙在水面随波扑打的最后声响……这是字里行间陈铺的画面么?我揉了揉眼睛,不是。它从心底喷涌而出。合上书,挺直肩膀,我正对白墙,在束手无策中送走了两个小时。

疑问,是看不见的多面手,不分黑夜白天,它抓扯我。疼痛、不安和恐慌,步步紧逼……不能睡觉,无法工作,烦躁、压抑、焦虑,缠绕着我。走向阳台,我看见母亲先我一步立于葡萄树下——那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小半个深圳西北角、整个东莞,乃至更远的北方都尽收眼底。遇到疑惑时,我总喜欢去那儿站一站。

是该回去看看了。母亲从低低的声音里压出这句话,带着力,眼睛里伸出的钩子越过眼前低矮的楼宇,越过东莞长安那片灰褐色的山峦,越过湘鄂大地的绿野江河,探向遥远的北方。她是在说父亲的老家淅川么?父亲葬那儿快两年了,每年清明,弟弟都提前从深圳跋山涉水回叔父家里暂住两天,以便去父亲坟前尽孝。可眼下,清明刚过不久,母亲没有理由陡然起意去一个她没有生活过的地方,即便跟我们一道回——葬礼结束时,说好三周年回去还孝的,也还不到时候……她是在说她的母家正阳乡下么?那个我们共同生活多年的地方,现在虽然销了父亲的户籍,但母亲和弟弟的还在那儿。自打外公去世,房屋坍塌,母亲就鲜少提及回去,偶尔回去,壮着脸面在亲人中争取那些被占用的土地,也只是提一提而已——已经没有栖身的地方了……三岁前,我恍惚跟着父母转场似的变换居所,记忆里从未有过固定的支点。那么,母亲所谓的“回去”,究竟是回哪里?

我靠近母亲,轻触她,生硬地唤了一声。她一动不动,目光探得更远了。我把眼睛顺过去,在记忆与梦境的交叠中,草屋、木箱、荷塘、鸟鸣、血渍、响风……珍珠似的脆响,一连串落进母亲的耳朵。母亲突然转头看向我——像是有秘密外泄,那瞳孔迅速集结成一个小点儿,放着锐利的光,盯我好一阵子,却又终于断去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松懈下来嗫嚅道,怎么可能?你还那么小,怎么会有记忆呢,你不会记得的。既而她收紧面孔,又把头扭向北方,目光渐渐伸进我所未知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广发,有发,得发,二妮儿……这些带有温度的名字积存三十多年从母亲口里掉了出来,像风中摇摆的果实终于落到归处似的拼凑出一串规整的字符——河南省确山县留庄镇崔楼村小郑庄。


细雨落进干涸河田的记忆,润出生命的过往。那些我走了太过久远而遗失的地方像幻着七彩的神秘之光穿透纷繁迷离的井市尘埃,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甘泉一样冒了出来。

三岁时,我跟随父母从外地迁至外公檐下,后来的所有事件历历在目,却从未知晓,这个所谓的“外地”会跟确山有关,且当初护送我们搬家的,就有个叫得发的叔叔。啊,他长脸,黑瘦,中等个子,理着平头,耳朵孤傲地嵌在两鬓陡峭的绝壁上,额高而亮,眼睛出奇地大,路走得稳健而有气势。他从架子车左前拉出一条粗大的麻绳勒在肩上,倾着身子给掌把的父亲加力,从天亮到天黑,一直伴我们走到正阳乡下外公的院子里——只是一达终点,他便连夜赶回去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为生存而年少离家,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所涉地名无以详计。追忆往昔,也只是简单勾勒事件里的人物及情节,地名则常常在他的叙述中模糊掉了。于我,常常拿来当“猫话儿”听的,除却在精彩处瞪大眼睛唏嘘几声,其余并不放在心上,亦从未对他话里的人事进行追问和探寻,仿佛那是些与我无关的人无关的事,便由它默默碎在风里了。

可是父亲并非没有提过确山。

九岁时,星期天晌午,家里来个泥瓦匠,父亲到坡上去叫母亲,我们丢下农具奔到菜园。摘完菜,母亲却犯了难。莫说离集上太远,就算近,又能怎样呢。几毛钱的百喘朋、氨茶碱,父亲都省着吃——日服三次的,变作两次,有时候连药丸的数量也跟着省下去。我看见父母在墙角一阵嘀咕,最终两只很小的公鸡儿命赴黄泉。酒是最廉价的二锅头,父亲拿几次掂量掂量又放下,终于还是摆到桌上了。席间,堂上吃酒划拳,说笑的声音传进厨房。父亲每次起话,还偶尔会夹带一句“在确山的时候”,话语里,笑声兼并豁达,保有江湖人士的豪迈,仿佛提起一件多么辉煌而叫人骄傲的事情……事后我又听到,那人来自确山,三十好几,三十好几了还未成家,农闲时节,经常行南走北干些泥瓦活儿……啊,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位护送我们搬家的得发叔叔呢!

后来父亲还耿耿于礼节上的疏漏——唉,得发来的那次,临了,没有香烟送他……好容易弄了两根黄金叶,追到村口去,又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唉,酒也不行,弄得不好……明显的遗憾和愧疚刻在父亲脸上,时间越拉越长,三十多年过去,已经是远到千山万水之外的深圳了。前些年,父亲病情加重,异常怕冷,终日窝在屋里,即便冬日天暖也已经不能出门时,他还时常盯着酒柜发呆,偶会叹息,这要是放在以前多好,要是那时候能有一支这样的酒……多少年过去了,我们没有再见到这个叫得发的人。

是该回去看看了……母亲从远处收回目光,放在枯黄的葡萄藤上,眼睛里的钩子渐渐隐去,莫可名状的茫然爬上了眉梢。唉,你弟……她盯着眼下的老葡萄藤,右手扶在上面,拇指不由自主地往里一抠,还没说完的那部分话到底又被她咽了回去。我把眼睛跟过去,细细打量——这株已经种了六年的老葡萄树是父亲从花市扛回来的,那时候枝叶间还东摇西晃地挂着几串未熟的果子,依旧是天天浇水,定期施肥,小心看护,也曾一片片叶子翻着去捉虫,到底没有如数如意地长成堆。一阵秋风打过,果子散落一地,父亲的叹息碎在上面,我在一片狼藉里收拾残局——打从去年春上起,它就不会发芽了,尽管藤皮之下还有新绿,却是无论怎样培植也无力回天了。

早该回去看看了……我做了个很微妙的手势,正向母亲,眼睛里到底闪出了一丝质疑。质疑如电流,生在来不及掩盖的耳目中,“嘭”声散开,没有撤回的可能。我刚意识到这种发于母亲的自觉情愫,从旁观者那里放大出来太过不合时宜时,就听见辩驳响起来。如雷般滚滚,带着沉重压迫,一种不认同、被质疑的辩驳盖过来。来不及厘清词义,我低下头,心里阵阵发紧,无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涌上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确山出生,一位五保老人死后,我们住进他荷塘岸边的独间茅屋。那时的社会安定、守旧,杜绝盲流,即使乡下,人们也常用有色眼睛打量外来人。鄙夷,提防,驱逐,充斥着流荡人的生存。然而那儿的村民不。父母之在当地如浮萍。茅屋虽小,又距村偏远,却彰显了全体村民对我们的接纳和信赖——在父亲走南闯北贩卖手艺的日子里,他们对我们照顾有加。当母亲随父亲外出行艺,我得到他们的轮流照看——吃百家饭,得百人抱;当计划生育小分队收走我们的家什,现场卖给村民,前脚一走,后脚他们就嘘寒问暖地还回来;当得知母亲于某夜受到惊吓,广发叔、二妮婶更是主动邀请我们一家三口住进村子内部他们的青砖瓦房里——原本为有发、得发两个弟弟建造的屋子,便腾了一间给我们,两个兄弟住到一块去,直到弟弟降临人世……依傍着广发叔的扶携和那儿的善良村气,父亲带我们度过了他远离故土之后三十年里最安稳、温暖的三年。


六月。深圳大地被烈日烤得滚烫,仿佛刀尖儿一触,就能炸开无数裂口,人行其上,便能听到皮肤烧灼的声音。高温持续升腾,热浪在空气里翻转,知了趴在树梢卖命地叫,仔细听,仿佛是被日头晒得受不住了,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哀嚎。头戴遮阳帽的环卫工人躲在荫处,洒水车奏着枯燥的调子驶过,除了偶尔在水线的作用下腾起一些细微的烟雾,路面仍是一如既往地干烫着。绿化带里,成排的夹竹桃斜靠在一起,受了虐待似的抱成堆儿,尽可能抵挡阳光的毒射,没有正身的准备。路畔,高架桥侧,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红、紫、粉的簕杜鹃失却从前的气焰,三片莲花状的花瓣挨了打似的粘连着,焉巴巴合成一团——目之所及,所有花草树木,一如我满怀心事样被现实击沉了脑袋。

新冠疫情拖长尾巴已经卷走两个年轮,人们依旧每天核酸检测,整座城市,仍未回归正常,无论任何时段,人们在路上晃过,也只是为了采买必需品;我也仍然心里打鼓似的——北上,就在这战战兢兢的斟酌里。然而左思右想,我还是决定要回去一趟——哪怕冒些风险,也要试一试的。于是收好行囊,抽身繁琐,我便携同母亲、弟弟踏上了归途。

从深圳的西北门户穿上去,便是京港澳高速公路。这是一条老路了。十几年前,我沿它而下,蒙了眼睛般四处谋食,也曾饥肠辘辘无处安身,也曾横下决心誓死不归。那时候,我是多恨自己的出身,恨那一场又一场的毒打、那一个儿个儿面目可憎的人,甚至恨父母(尤其是母亲)不该把我带来这世上……这老路又是陌生的,这些年里,我把根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深圳的土里扎,须子刚刚泛白,便如同弃了老家一样弃了它,走得少,就觉得它陌生,陌生而新。陌生里面对它,带点儿刚强的自傲,仿佛从未走过,也否认得理直气壮。新里面对它,又可以自负到背离,就像背离那不堪入目的出身——我终于斩断它们了。可这路是认得我的,就像它认得每一个经过的人,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那出身也认得我,它一直尾随我,多少年了,每时每刻……当我终于陪同母亲从中原再次沿着这条老路而来深圳时,她是那样紧盯窗外自顾自地说,要不是你,我看不到高桥架在长江上,看不到列车洞穿隧道,看不到鸣笛起锚的汽船驶离海港,看不到亚热带地区这遍地遍地的香蕉林……我们互为包袱,就像她没有丢掉我一样,我也没有丢掉她。

可心里到底横着一条刺。一来深圳,我就通过朋友把母亲丢进工厂,让她做“两把手的活儿”,让她体会她曾经对邻居轻描淡写说她女儿“做两把手活儿是如何轻松”的辛酸;不喜与人交流,我便特意开个铺子给她看,推搡她跟顾客打招呼,让她独自经营,用事实告诉她,深圳没有一个闲人;每当看着她缩着身子上前又退回的样子,我就打心里痛快,像个输一辈子的赌徒总算赢了一回;安静的夜晚,我曾在洁面后,将左脸上清晰可见的烙痕示与她,你看,这是你当年用火钳烙下的印记,长长的一条,现在还很清楚……她总是立刻跳起来,恼怒里伴着呵斥,用她很多很多的辛苦掩饰对我的伤害。这时候我总是“砰”一声关上房门,对她的恨又多上几分。这天下,哪一双父母对孩子不辛苦?难道辛苦就能成为他们伤害孩子的理由?后来,我常常有意无意把手上、腿上的伤指给她看。她不说话的时候,我心里会好受一些。但这种情况极少。于是,我心里的墙就筑得更高,我们的关系就更加僵持,不论发生什么,始终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没有母女间的熨贴温情,总觉得彼此欠着对方什么。

路上的车辆稀落落的,慢腾腾像缺少精气的少年,失了上升、奔腾的锐气。广东境界设了关卡,很荣幸能过。那……北上的出口……该是一样能通行吧?但我考虑更多的是,确山的那个村子还在吗?会否和别的村子合并了?抑或在城市化猛烈的推进中失了踪影?这十几年里,我曾回过正阳乡下老家,那村子早不是原来的模样了。然而,我离开确山时间更长,长到没有一张具象的脸能够进入记忆,长到父亲被卷进泥土深处、我从一名婴儿逼向青年的尾巴,长到许多人、许多事都成了一堆模糊的影子……我在心里默念那些名字。这些年里,我们没有走动,没有书信,没有电话,也没有知情的中间人,谁知他们而今怎样了呢。

惆怅渐浓,终于遮蔽了眼前的路。在镇上,导航彻底失去作用。问路,人们挥手摇头。说几个名字,也没有荡起水花。看看母亲,她眼睛里原有的一点星子之光也暗下去了。抬头看天,天空灰得不够做一件水手的白裤子。不大会儿,就有雨豆砸下来,行人四处躲闪。我们找了一家面馆坐下,忐忑,焦虑,无奈,一涌而上,凉意直扑胸腔。如果母亲没有记错,怎能无人知晓。吃面间,我心里冒出这质疑。可是话一出口,路就活了。只见面馆老板双手合力拍出一道响。啊,我就是那村的外甥!小时候常常去,常常去,和村里人玩得滚瓜烂熟,脑袋随便一晃,就能摇出十几个名字来,近年里忙生意啊去得少了,一年到头没个闲,跟舅舅喝酒的机会也少了……他声音由高到低,由快到慢,越来越沉,像下坡滚落的铅球,被什么挡着了。他终于拿出手机给舅舅问好,又问起长发来。确认,原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却在那一刻泛着粼粼光波,照亮了世间的美好。


原本坑洼、铺满沙石的小路,离开小镇愈远,愈杂草丛生得曲折、孱弱。沿着惟一一条通向小郑庄的农道行驶,母亲说,完全不是那时的模样了。路道不对,农田不对,路边的房屋不对,途经的村子方位不对,就连进村以后,池塘、大树、所有现出的民居及村人都是不对的。有几个老人晃在水泥铺就的村道上,母亲一一看了,不识。孩子们不时地顶着细雨蹿到眼前,一律地陌生了。

路到尽头,岔出两条夯土小道来。我们向左,又在尽头的拐角停下。下车寻路,没有遇见人。一群从水田插秧上来的赤脚妇人也对我们纷纷摇头,原来她们只是从别处请来的帮工。于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挨家挨户地打门儿。雨落着,没有寻到人,却有家狗追上来。我们只好退回到水泥路与夯土小道的交汇口。

一个打花伞的女人抱孩子经过,探得来意之后,她伸手指着,将我们送向左侧夯土小道左边的第二户人家门前。

没有院子,三间主房一字排开,门口堆着一堆废弃的红砖,尽头有一间矮小的偏房,偏房墙根儿歪斜着一座黑铁焊制的鸡舍。

立在主房檐下,敲门,许久,无人应答。院子里的狗狂吠,惊得鸡也跟着跳叫起来。偏房的门虚掩着,没有动静。怕是人不在家吧,我们面面相觑,退回到路口。又是打花伞抱孩子的女人,她耿直笃定地嘲天吼,去!去!你们尽管去,有人在!我们再次走到檐下,敲门的声音更大了。果然,过了一会儿,里面探出个白花花的头来——两扇大门仍然欲关欲闭。她眯着眼睛,用仿佛许久不见光线的眼睛盯着母亲问,谁呀?你找谁?母亲道,我李梅,是二妮吗?时间停滞着,她上下左右打量,口里重复着母亲的名字,木然摇头。母亲倾身又道,我李梅呀,你不记得了么?她呆滞的目光投进时间的长河搜寻,良久,没有打捞到什么,只跟着脑袋再次摇了摇……不记得了,她把头收回去,褪了红漆的木门在迟疑中越合越小,越合越小,终于合成了一条缝。毛毛细雨无声降落,浩渺的天空积抹了更多灰云,乌泱泱、黑压压的,像一口巨大的锅往下扣,往下扣……忽然,门吱呀一声,她又把头探出来,那茫茫的目光倏忽落在我身上。母亲赶紧介绍我,又提起父亲来。她眼睛突然放亮,内心凝结的疑惑瞬间打开,仿佛丢失多年的东西又回到眼下。下意识地,大门洞开,那声音也跟着动作高快起来。她伸手抖动,嘴唇哆嗦,一把拉住我,紧紧往里攥——快快,快进来!天爷……我想破头……也想不到是你们……

二妮婶的腿不很灵活,一步一停,拖着胯骨一点点儿地往前挪,左脚一颠一颠的。显然腰椎伤了。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一个人宁愿在黑暗里枯坐或干躺着,也不想见见光。用臂力扶持她坐下,我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脸和眼睛上——双眼皮,宽脸庞,堆着两腮,皮肤泛出不真实的浮光。往事翻涌,那些闪光的过去从她紧攥着的我的手心里溢出来:呀!没想到还能再见着……那时候,我成天抱你,成天抱……这么点儿高,喂你饭,到处遛,转眼恁高了。她摩挲我的手,紧握着,抽出一只来在空气里比划完又落回来。扭了身子对着母亲道,梅可大变了,脱了原来的相哩。母亲答,几十年摞到人身上,厚厚的一座山,哪个受得了呢。走在大街上肯定是不敢认了……一直想回来看看的,唉……母亲的声音低下去了。

父亲的走,是看不见的一道伤。伤在母亲心里,也伤在二妮婶与他共事多年的和悦里。听到父亲走,二妮婶昂的一声叫……我不禁悲从中来,陡起的酸涩溢满眼眶,手被她紧紧攥着,生生握着,挪不动,移不了,腾不出来,便扭转头,任那不争气的珠子落在衣衫上。再过一会儿,双手汗涔涔的,生酸、麻木了,也不忍抽开、动一动。母亲终于问起她的腿。我们才知道,农忙时,家里没有劳力,她亲自到地里去捆麦车,从麦堆上滑下来,折了腰……

提起广发叔,二妮婶昂头用下巴朝门外的偏房戳了一下,那儿呢,瘫,十几年了,终日枯在床上……

一推门,就瞧见广发叔倚床头坐着,干瘪的面上只剩一张老皮箍着脸骨,空洞的口里吊着两颗门牙,眼睛巴巴望着顶上,半截身子一动不动——他双腿,与其说摊平在被褥里,不如说什么也没有了。不过是没了肌肉依附的两截麻秆似的细骨贴着床板,看起来空荡荡的。屋里的静和他是一样的了。我和弟弟先后叫了一声“叔”,他缓缓转头,麻木地瞅了一眼。提起赵师傅,广发叔的眼睛突然有了光,他探身张口,抬手抖动,仿佛说着什么。弟弟赶紧凑过去。谁知叔叔虽然身体瘫痪了,思维却十分敏捷,只轻轻一点,便忆及当年了。他哆嗦口唇,含混不清地对生前的父亲作评价:你爸爸,那是个好人哪……好哥哥,因为时代的原因打小没了父母,还一直顾着俩弟弟……啊……这就见不到了……他伸出枯瘦的右手用骨节捶打床帮,浑身发抖。弟弟颔首向他问好,又提起父亲的遗憾以及我们这些年的境遇来。广发叔句句听得走了心,他坐在床上哭起来……我到连绵的细雨里抹了一把脸,又无所适从地把无处安放的自己带进了堂屋。不时地,我仍能听见弟弟的、广发叔的声音从偏房里传出。语言是刀,现实是另一种利器,它们交锋出火的温度,在灵魂的躯体里肆虐——生活可以让人穷、让人累,让人痛,甚至把人一辈子摁在一个地方,多年努力都空付……可是缘何要拿走他的健康?还留着深沉的痛感……疼痛催人奋进,可他再也长不出希望的翅膀。


二妮婶说起我的出生来—— 一只脚踏进人间试探十七小时,一只脚却无论如何不肯落地。围观人看得提心吊胆、六神无主,只嗡嗡响着茫然的议论。当她隔两条村子请到产婆将我接济过来时——浑身乌紫瘀青,动也不动一下,似乎没有生命迹象了。母亲虚脱着,奄奄一息。父亲靠墙抱头,弯下身子,堆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悲怆,完了。你不知道多吓人呢,产婆将你拎起,拍打,仍是没有动静……

是不是在那口荷塘边的茅屋里?我知道那儿,离村有点儿距离,门口池塘有白净的藕,我总记得我在门前爬来爬去,荷叶枯着,母亲下去为我摸藕的场景……二妮婶诧异地看着我,发出一声怪诞而响亮的唏嘘。在母亲的肯定下,我记忆的罗盘持续旋转——小屋北墙上的木箱,表皮的朱红色油漆都褪了,现出深深浅浅的小坑,却总是高挂着,它是父亲那一时期为全家谋生的主要工具,里面装有画笔、颜料、漆刷、披铲、桐油、腻子、贴花等等,那时候,父亲便是靠它们穿街走巷为十里八乡的人家提供一流的家居彩绘换来余钱糊口,糊母亲的口、我的口、弟弟的口,他因技艺超群而获得一个受人尊敬的称谓——赵师傅。只是定居正阳乡下以后,父亲又动用别的技艺,那口箱子便彻底遗弃在床底了。

荷塘还在否?如果在,我想去看一眼。二妮婶一句“早不在了”断了我的念。是呢,豫南的平原少河,也缺沟渠,不近水源的地方只有人工挖掘的池塘可以蓄水,平日里除了靠天收成,还能用水泵从池塘抽水灌溉农田。然而近年来,年轻人呼啦啦往外跑,村里只剩老人和小孩儿,田地缺少应有的打理,只吊着一口弱气,顺天应命地承载着庄稼的更迭——茁壮,是谈不上了。池塘枯了,周边泥土陷落,日积月累,深坑变浅坡,成了田地的一部分,种了麦子或插了秧;茅屋倒了,残垣断壁朽了,化作无人问津的土堆,经年累月地被风吹平,种了玉米、红薯或村里正推行的一种草药,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有发叔叔常年在外头打工,到年关才偶尔回一回。村里的事问得少,亲人也缺乏走动了。可是,不去打工,又做什么呢?田地能填饱肚子,却不能刨出银子,就算不能给孩子挣个好前程,平常的人情应付也得靠打工……你看看,村子里没有一个闲人,都是老带小,老老带小,稍稍有点儿精力劲儿的都在城里,只有农忙才回来帮几天,忙完就走啦……我这才意识到,那些留守村子的老人和小孩儿,都是隔代、甚至隔两代的——有的孩子并不由爷爷奶奶代管,而是太爷爷太奶奶。一拨又一拨的孩子一断奶就跟着老人了——他们无视过往车辆的紧急停刹,就在村里的公路上横行,嬉戏,打闹;他们不管池塘水的深浅、浮萍下的淤泥,就爬到岸边的歪脖子柳树上看谁跳得高、跳得远,有的再也没有爬上来;他们就像失去光泽的琥珀躺在命运的荆棘里,梦一样度虚幻的日子、野草般疯长……老人追不上相隔大半个世纪的光阴啊,他们蹒跚的步履远远落在孩子身后面。

雨下得淅淅沥沥的,雨伞可有可无。

搀扶着二妮婶,我们上了夯土小道。走几步,停一停,向右转了一个弯,在一座废弃的青砖小屋前驻脚——这就是你们当年住过的房子,你看,门脸儿、窗户、墙壁、屋顶,砖瓦……都还好着。二妮婶指着它,仿佛指在我和母亲的心上。我久久站着,凝视这座低矮的房屋,它掩映在杂草丛中,屋檐四角满是青苔、垢、细碎的枯叶、风干的藤梗,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了。我用眼睛拨开屋前屋后的茅草、艾叶、苍耳、刺芽子、菇娘藤,仿佛看见了儿时的自己,围着有发、得发叔叔转啊转,在门前嬉戏打闹、和村里的孩子们疯玩……仿佛那稚嫩的笑声也还在,只是唿的一下又远了。时光不老人增寿。如今我们天南海北,相见也不识。这苍老的青砖小屋!谁又记得它曾经为谁遮挡过风雨呢。我反过手来握住二妮婶,只一路并肩,无语、有力地带动她的臂膀往前抬,直走到得发叔叔的平房里。

得发叔叔的院子、檐下、门脸的侧边堆满了草药,花婶弓腰一把一把捋着藤上的药草,动作娴熟、迅捷,一看见我们就停下来,笑。她满口地道的河南话将人往里让,没有一点儿云南声色了。让座,倒茶,给孙女擦脸,拿毛巾清洁桌面,打扫犄角旮旯,坐着时两手轮流捶打腰背——由于活重,她背上已经压出罗锅来——刚刚吞了药,又摊手道,吃药也不顶用,依旧疼,这活儿不干怎么成,堆得像山……得发叔叔默坐着,话语总是落在动作后面,一看见烟,便憨憨地笑起来。他坐半天满脸憋得通红,磕磕绊绊聊了几句眼下最难为情的境况——支门头,随份子钱。一年到头土里扒,只够挣点吃的,支门头随的份子钱要到外面打工才能维持,不去打工……门户,都顶不起来了……点了烟,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只剩下沉默了。


宏哥从田间回来,一看见我就笑了。我笑问,宏哥,你还记得我么?他立着,定了定神又笑了,那时我都七、八岁了,经常带你玩儿嘛……转身出去时,关乎他的腿,二妮婶所说的儿时发烧引起的小儿麻痹症,我倒是全忘了。

当饭菜上桌,大家围了一圈,我不禁勾勒起当年的景致来。那时候,父亲和广发、有发、得发叔叔该是常聚常新吧。如今走的走、瘫的瘫了,忙生计的常年漂在外头,在家的越来越扛不起门户……若说而今的生活,还生结着诸多忧苦,那物质匮乏的当年,该是多么艰难!然而,怎样艰难,他们也还向我们施以援手,使我在后来走向更为自由宽阔的人生。如果没有这三年,没有固定的住处,舅舅无法给母亲写信,外公也寻不到我们;如果没有这三年,生活只能在颠沛流离中进行,没有户籍,我也无法进入学校;如果没有这三年,没有生存的依傍,我和弟弟都会长成荒原的野草……我知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多少次母亲遭遇困境曾想离我远去而终未成行。倘若母亲当年离开,或许我就落在这片土地上了,又或许父亲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了……我沉浸得居然忘了礼节。二妮婶把杯子举过来,伴着刺耳的碰撞声,我看见它们在桌子的上空开了花,又各自散回去。一如我们的人生,聚合,又散落。

我们在说笑中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电话、微信、QQ,我深知这些比地址更快捷的交流方式,并不会加深我们之间的情谊。三十多年的时光阻隔,早已将我们推向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几乎没了交集的可能。人生便是如此,你想留住些许温情与美好,却总在生活的催促下,不知不觉变得冷漠和混沌。

一一别过,我把车灯点亮。身后突然传来鸡子的挣扎和啼叫,扭转头,鸡笼上空飞着几只羽毛,鸡笼的入口处,宏哥正探头趴着,手里攥了一把鸡毛。鸡子们奋力跳叫、逃脱着,零乱的细雨在灯光的照射下针一样唰唰落在他身上……我退到近旁,阻止着,扶宏哥起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推向歪站在雨中的二妮婶,那些没有说出的话,没有表达的情愫,终于在我们的握手与拥抱中得到传递。

夜色深沉,村子里的零星灯火映衬着连天的雨幕将我们送至村口。

我踩住刹车,回望身后——就是在这里,青黄不接的四月,我来到人间,母亲曾动过心思为我取名“青黄”,最终以“静”替代。时隔多年,我又一次来到这里,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是,这次的梦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扎实,清晰,难忘。却原来,这是我来人间必经的渡口。

离开这沾满回忆的血地,一种怯怯、前路未卜的惧怕,又潜入我的生命:无论去往何处,都是没有归宿感的奔赴。然而,我斩不断这些曾经哺育过我的地方,我必须回望、梳理,再次上路。迷茫的人世,奔腾的雨雾里,我努着腰身缓慢、迟疑、不知所措地爬行着,爬行着,忽然在鼻尖一酸的生涩里,看见一团橘红色的敞亮,既而——母亲,这个没有色彩的称谓正一点儿一点儿从心底溢出,它似乎开始变得绚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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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夏
  • 2023-10-11 15:3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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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龙
  • 2023-10-09 11: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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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龙
  • 2023-10-08 16: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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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3-10-08 13: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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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海鸿
  • 2023-10-08 11: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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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海鸿
  • 2023-10-08 08:4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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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洪霞
  • 2023-10-07 11:4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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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洪霞
  • 2023-10-07 10: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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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向日葵兄弟
  • 2023-10-06 21: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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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建勋
  • 2023-10-03 15:2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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