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天,我要参加一场婚礼。
新娘是我的表姐,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像缎子一样,在我的记忆里闪烁。从记事以来,我就跟在表姐身后,去吉庆街吃鸭脖子,去武大看樱花,去江汉路坐知音号,去东湖坐缆车,去司门口走长江大桥,我总是喜滋滋的看着表姐跳舞似的马尾辫,在阳光下,一点一点惊艳我整个童年时光。
我的手机里,收藏了很多表姐的照片,表姐的婚纱照真是好看,一头长发高高盘起,美丽娇俏,而新郎戴着金边眼镜,温文尔雅,好一对璧人。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表姐了。去年夏天出差去武汉,表姐偏又去北京学习了!好在去年春节见了一次面,她陪我吃了午饭,
吃饭前我拿出了免洗杀菌洗手液,狠狠给我和她滴了一大滴。她说,大妞,这个不能滴那么多 ,一小滴就够了,多了会杀死好的菌种 。
我记得她眯着眼睛对我笑着,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也眯起眼睛对她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温婉动人的女子平日里如何在重症监护室里手起刀落与病魔作殊死搏斗的。
又何曾想过一年后,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在地图上标记为北纬30°52的城市——武汉,是以这样一种措手不及的姿态,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我点了迷你鹅肝汉堡、烤虾汉堡、德州火辣雪花牛汉堡、煎鳕鱼、汉堡酥炸鸡腿汉堡,四个一口小汉堡组成的拼盘,是我的小欢喜!又给表姐点了大虾炒蘑菇,牛油果雪梨汁,表姐慢慢用刀叉把吉米包切成三块,整整齐齐,边缘清晰美丽,从不会让刀刃在盘子上划过搓出尖锐的声响。她小口小口喝完桂花米酒,然后调侃的笑着说,大妞,平时都吃这些?你好歹是个武汉伢呢,改天有时间,姐带你去兰陵路逛逛,那里的热干面、豆皮、烤串、油焖大虾绝对让你再也不想碰西餐啰……下一秒,我还没来得及表示赞同,表姐的急诊电话就响起来了。
表姐掐着点吃完饭,我打包了一份玉米脆片,店长额外给我们打包了三份SALSA酱。分开时表姐又拉着我拍了一张合影,那回我觉得她消瘦了,照片里的她眼睛显得好大。我送表姐到餐厅楼下的停车场,我说,慢点开,不要超速!她又眯起眼睛对我笑,放心吧。我看着她上车,往东湖路开去了,我想下次见面一定要抱抱她,告诉她,现在洗手液我不会滴那么多了。
婚礼订在二月一日,正月初八。表姐让我当伴娘,半年前就给我发了几款礼服让我挑选,最后订了一套蕾丝滚边的裸色长裙。上班时,去茶水间的空隙,脑海里莫名的就浮现出婚礼的场景,鲜花美酒,亲朋好友的关心与祝福,还有表姐闪亮的长头发。回武汉的机票,我早已经订好,年底忙得马不停蹄,只想着赶在婚礼前回家就好。深夜加班回住处,平日车水马龙的城市静静睡去,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我在异乡的深冬,想起2018年春天,和表姐第一次出国旅行去芝加哥,降落时机长说,“If you are home, welcome home. ”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时间终于到了一月二十三日,阳光灿烂。我起个大早,兴致勃勃的来到机场,却被告知,所有飞往武汉的航班,已经全部取消。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如遭电击,瘫坐在机场过道边,心乱如麻,一切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发生了,武汉封城了,我回不去了!我亲爱的表姐,还有家人,他们全部在武汉。
空气中的潮气,紧贴着皮肤的寒意,让我迅速清醒,看着天南海北的旅客,全副武装,带着口罩,人人自危,我知道,一场战役已经打响,我不能坐以待毙。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乌云密布,仿佛要将这人间吞噬。我先去最近的大超市,釆购一个月的生活物质,然后重返住处,当我关上门,将各种物件一一消毒完毕,人已累得恍如隔世。
打开手机,各种消息漫天飞舞,我给家人报好平安,就看到表姐给我留言说,婚礼已经取消,千万不要回武汉,自己保重。顿时,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看,分离从来也不会被什么挡住,而见面 ,却那么容易就被毫无征兆的隔开了。即使,我知道我们还会见面我仍会忍不住 ,现在就想念你们了。我想念你带着我,去关注很久的豆友开的咖啡店,在昙华林。我记得表姐说过很多次,即便是夜晚,武汉的天却会很亮。是很亮,像在发光。那家咖啡馆我们都很喜欢,一进去我们就被小秋田迷住了,一整面的书,里屋有一只爱歪头的小狗,还有放映的老电影。我们学着小狗的样子一会向左歪头一会向右歪头,当表姐发现了木城雪户的漫画《铳梦》之后,就斜倚在书柜上,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那情景想起来,像用光影和着奶茶熬成软乎乎的一锅粥,像玫瑰初雪,樱桃布丁,札幌和白茶的滤镜。
封城之后,我看到店主发豆瓣说,买不到口罩的人可以去他店里免费取口罩。突然,我就很难过,想起去年春节《战斗天使》上映,却没有机会陪表姐去看。表姐是漫画迷,我知道她很喜欢阿丽塔,善良而勇敢的阿丽塔。听妈妈说,表姐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朋友圈铺天盖地全是医护人员防护工具急缺的求助信息,这让我寝食难安。
每每坐在家里看新闻,看到95后的护士上前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年,我这个文科生,报考武汉大学的护理专业,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在人民医院或者中南医院效力,和表姐一起并肩作战,而不是坐在家里,茫然无措?我一个学中文的人,真不知道能干什么。
口罩厂需要熟练工!
火神山需要熟练工!
武汉市的志愿者还需要会开车的男性!
而我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一曰又一曰。看着隔壁阳台上的一只小猫,一动不动的瞅着外面的世界,那渴望的神情让我悲从中来,隔着屏幕,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我看到来自武汉的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如溺水般的求助,我看到逝者离去时,生者撕心裂肺的呼唤;我看到表姐的战友们剪去了自己心爱的长发,脸上被防护工具勒出深深的伤痕;我看到表姐夫在方舱医院,坐在椅子上休息的疲惫身影;我看到爸爸妈妈在小区买菜群里接龙购买食物,坚持不出门不添乱的坚守与倔强;我看到一个老爷爷在寂廖的街头,独自弹奏着手风琴,唱着“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山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会像此刻这般想念武汉,我怀念妈妈炖的排骨莲藕汤、清蒸武昌鱼,还有白白嫩嫩的小鱼丸;我想念武汉街头巷尾摆满的早点摊,街坊捧着不锈钢盅子穿梭如云;我怀念做热干面的师傅从撒作料到淋芝麻酱,一气呵成;我怀念摊豆皮的爹爹将重铁锅玩弄于股掌,面窝在油锅里滋滋作响;我怀念老老小小的武汉话和哧溜哧溜的吸面条声混在一起,香味绵延不绝……
这晚,我的食欲很好,一个人吃了一大盘热干面,三块豆皮,还有十个牛肉丸……表姐的微信视频也接通了,她依然眯着眼睛笑着对我说,大妞,吃吧吃吧,吃饱了有体力了,才能穿过等待、穿过人海、穿过命运,与我们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