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烦躁不安地咬着指甲,十个手指头已被我咬得光秃秃。起身去碎纸,一大沓废弃的资料,碎了几张嫌碎纸机太慢,又将资料抱回来,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将资料剪得七零八落丢进破纸箱。
进入深圳这家国企,有些意外。总经理曾经是个文艺青年,无比热爱文学,后来学习管理,写作的事一放几十年。她看了我的简历后无比坚定地认为我是个才女,文字有灵气。她总是说我和年轻的她太像了,相信在她的指引下我一定会成长起来。两年后,我的分管领导和我的搭档一起调走了。和新领导辛辛苦苦磨合两个月后觉得疲惫极了。我入职时做的是文秘工作,慢慢地兼职了固定资产、人员招聘、会务、仓库管理、舆情监督、党建工作、品牌宣传……我每天都加班,中午加班做各种汇报材料,好几个中午都没空去吃饭;晚上加班写稿,完成初稿后,我问领导能不能让我先回家,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在家加班改好给他,我两岁的宝宝还在早教中心等着我,想先接孩子。他叫我别急,克服一下。
想到我一个女人来到深圳,想到这看不到尽头的生活,想到这令人窒息的日复一日的忙碌与孤寂,我的心如枯木死灰。好几个朋友都在说公司在裁员,在降薪,叫我能熬就再熬一下。还听到了旧同事卖房卖车的消息,更有朋友说孩子不上幼儿园了,经济压力大,读不起,等年纪到了直接读一年级。这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消息,让我有一种草木皆兵的恐慌感。
我一天比一天沉默,放弃稳当的国企工作,我会是他人眼中的疯子。平时部门员工的入离职手续都是我在办,我熟悉整套流程,早就做好了工作交接表,一项一项工作捋得明明白白,每一项工作对上对下的人是谁及他们的联系方式都写得清清楚楚,离职手续、面谈表全都填好,离职原因也按照公司规定写上:“因个人原因,本人自愿离职。”签好名字按好手印,就空着日期。我知道冲动是魔鬼,却又渴望那个魔鬼能再冲动一点。
中午实在累极了,刚刚躺下。领导电话说要送车辆钥匙到天骄给运营部的人,他们要用车。天骄很远,我说谁用车不是谁来登记领钥匙的吗?他说:“车辆管理已经给你了,不要推脱,要有责任心。”
一阵阵悲凉的气息袭击着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像古时候的丫鬟,没有自我,任人差遣。我翻了翻文件夹里的合同,看看自己当初签的到底是不是卖身契。
不久,我和领导说我要辞职了,最多做完这个月,请安排人和我交接。同事叶听见悄悄拉我去了会议室,叫我不要冲动,人家想带自己的人过来,要你挪位置,你还就这么快如他所愿。我说能怎么办。他说你不要那么负责任,就磨洋工,做不完就第二天做。领导说了所有工作都必须当天完成,我做不完,根本做不完。你就是太听话了,你不听就是,准时下班就是。怎么做到不听,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也听见了,每次叫我组织会议都是下班以后的时间,开完会我继续做会议纪要。叶说再熬一下。我说熬不下去,部门就我们两个人,他不分工,所有工作都成了我的工作。我叹气。叶也叹气。
从会议室出来,我的思绪陷入一阵又一阵的混乱中。正式在HCM人力系统提交了流程后,开始整理桌面资料。将许多我写的,从各路好友那搜集来的参考材料统统点了删除键。那些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东西,一点都不想留给后面来的人。
女孩小蓉发信息来问我要不要去楼下买益力多。她看出了我内心的苍凉,想陪我去走走。我抬头,她看着我,询问地笑。那神情,那眼神,让我为之一动。我回复等一下,她伸手比了个OK。
多么善良单纯的小女孩。万一接我工作的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孩呢?没人帮她,没有可学习的资料,她的弱她的无助,谁能看见呢?我咬咬手指头,将所有资料又从垃圾箱里还原,重新命名,分门别类。
小蓉是个特别温和的女孩,总是在我忙不过来时悄悄搭把手。领导和上面申请了个仓库,所有物资从23楼搬到负一楼仓库去。我搬工衣下楼时,她看见了,问我是不是去仓库,起来和我一起在仓库搬搬抬抬,归类整理忙活了两个钟。
仓库整理好以后,我们去景田市场便利店买了薯片和益力多。在公交站的长凳子上坐着吃,似在等公交。阳春三月,阳光明明晃晃地穿过白兰花的叶子砸在地上,似乎要把马路砸出个洞来。白兰树已长成了许多苍翠欲滴的嫩叶,风一吹,黄叶就晃悠悠飘下来。南方的树,总是一边忙着生一边忙着死,手忙脚乱中挣得一树枝繁叶茂。我抬头仰望这忙得一塌糊涂的树,阳光刺痛了我的眼,有些泪光点点。
我和小蓉说自己最后两天上班了。她“嗯”一声,表示了解。我说你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我还在深圳。她又“嗯”一声。她总是这样,话不多,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真诚和陪伴。
将同事小柔给我的“玉灵膏”放进文件袋,我的办公桌就空荡荡了。那时她说我太虚了,要一起养生,每天早上监督我吃三克,下班之前再监督我吃三克。每次听她柔柔说一句:“吃药了。”我就觉得好搞笑。后来她搬了位置,玉灵膏留给了我。
我将个人物品先搬到一楼,打算下班蚂蚁搬家。老敬拽着我的衣袖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搬嘛?我笑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他说别急,下班了让老李送你。老李是他的下属。我说不用送,山旮旯出来的人没那么娇气。
老敬是我招聘注册工程师时在“智联招聘”上一眼就看中的人,当过兵,做事靠谱,领导很重用他,不久就成了项目经理。为此我得到了总经理的许多表扬,说我招聘工作做得特别好,给公司招来了几个非常得力的骨干。
我沿着红荔路走向香梅地铁站,回头看了一眼我工作的楼层,原谅了这里的所有人和事,只记住那些温暖那些好。也许在一个人的生活中,会有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对抗这些不公正就得坚强起来,保持自己的心灵免遭怨念和绝望。
2
换上白衬衫、黑裙子、高跟鞋,背着电脑包,提着饭盒,回头对女儿说,宝宝再见,妈妈爱你。女儿说妈妈我也爱你,下班了第一个来接我哦。我回复说当然可以呀。
匆匆出门。
去哪里呢?我已经正式失业了。好几次鼓起勇气要和家里说来着,不知怎么的又把话吞了回去。之前和家人说过无数次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压力,都苦口婆心劝我不要冲动。说国企工资稳定,大环境不好,很难找工作,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不敢失业;说工作虽难,没有工作更难。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熬熬熬,又是熬,这几年听最多的就是这个字。每次我都认真听话,收起自己的灰心失望,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35岁,这个被赋予特殊意义的年龄,被许多职场人称为“职场荣枯线”。当一位职场人跨过这道线,无论对公司有多少怨言和不满,即使面对极大的压力和困境,也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
很多个夜里,我梦见自己撤销了离职申请,没脸没皮地待在公司,重复着掉进文山会海里,掉进无边无际的总结报告里,掉进杂七杂八的琐碎工作里。我发出恐怖的惊叫,那声音晃晃荡荡,荡到此刻的我,从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多么好,只是个梦,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我再也不用承接不断叠加的工作了,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躲明枪躲暗箭了。
之前做了两个版本的简历,一个版本投老家,一个版本投深圳,却始终想不好自己该留在深圳还是回去老家。我以为趁着不上班这段时间自己能够好好想清楚,脑子却越来越混乱。我安慰自己说不慌,其实慌得要命。大宝马上要上小学了,小宝也快上幼儿园。时间紧迫,去留都要趁早做决定。
坐在地铁口靠角落的阶梯处,无所事事,双手托腮地看着来来往往急匆匆赶路的人,他们是赶时间打卡吧?对时间就是金钱这个概念,感受比较深的是有一次到站后发现下雨了,我站在地铁口等雨停。公司的考核制度是迟到一分钟扣一块钱,地铁口离公司就几百米的距离,当时我正怀孕8个月,不敢顶着大肚子冒雨奔跑,只好看着这不大不小的雨将我的血汗钱一块一块冲走,那天我被扣了127块钱。
也想着趁没上班这段时间安安静静好好写点东西。在深圳,个个都是人才市场出来的,随便抓个人用脚指头想的都能写特别好。我就看着这一双一双的脚,想着哪一双脚想出来的东西比我写得好。看得我头晕目眩,心烦意乱。
我常常沉溺于对过去的追忆当中,特别是在现实生活中受挫时,这种追忆就会越来越多。回忆里或痛苦或美好的事,并不能照亮我此时的旅途,可我就是忍不住去回忆,不可救药,无法自拔。觉得人生其实很幻灭,那些美好与梦,似乎唾手可得,却又溜走了。
有一天一女文友对我说,“逆境也能乐观面对,是一种能力。如果你总是这样,会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当然也有可能会有一些人同情,但是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境界哦。”她的话让我觉得有些悲伤。我为什么写作?我经常书写生命带给我的痛和暖,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吗?显然不是的。我需要这种同情干什么?她的体贴关心不仅安慰不了我,反而让我有了一种受伤的感觉。
我去了麦当劳,打算正儿八经地坐下来写点什么。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种热烈的渴望的声音,对自己多愁善感的神经质提出了剧烈的抗拒。我想遵循这种声音一点一点地记录,最终却是徒劳。第一天,我写了121个字,发个朋友圈的信息都不止这个字数;第二天我又把这121个删了。删了写,写了删,反反复复中,虚度了一整个礼拜。
弟弟清楚我失业,问我有没有钱吃饭?要不要钱?给他一个银行卡号,告诉他真心疼姐姐就直接打钱过来,不要问。他说自从我知道自己当不了作家以后,变得越来越俗了,没格局了,很爱钱了。我告诉他其实我是知道我带大的男人没什么能力以后才开始变俗的。真有打款信息过来时,我觉得挺高兴的,我是不是真的很俗了?
他给我买了一部手提电脑,说那样写东西就方便多了。我有些悲观,负气地说写啥写,不写了,一个礼拜写不了100个字,都没有我骂你的信息长。他说不用想那么多,带带孩子,写写东西,反正你有工作时也是没什么钱,还不如现在这样轻松自在点。他劝我回去老家,说再怎么难父母在身边。我是不是真的回去更好?深圳并没有我难以割舍的东西。那我为什么会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里?我不知道。
3
我感到了巨大的心理上压力,我知道职场空窗期不能太长,不然就会陷入更深的困境;经济压力也不允许一直没有工作收入。即便是在图书馆、星巴克这些雅致的环境里,听着舒缓的音乐,我也难以真正放松紧绷的神经,没办法淡化自己此刻的遭遇与处境。
在麦当劳虚度了半个月后,好几个朋友问我够不够钱?说你一定要吃好点呀,你没工作不敢和家里说,有困难要和我说,能帮的一定帮。我说够呢够呢,我这么勤俭节约的好孩子哪需要花那么多钱。老家的好几个朋友也问,要不帮你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还有个朋友跟我要了简历,她说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先试试。我说好呀好呀,谢谢啦。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我知道简历大多是石沉大海,这种无望的感觉真让人失落。
还有个朋友问我要不要去教书,我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从小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当作家,一个是当老师。作家当不成了,当老师也挺好嘛。继而心痛地发现,我一无所有,没有教师资格证,没有读过心理学。更让我心痛的是,就算校长不拘一格降人才,当我是个人才破格录取了我,我也不会讲课。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孩子们那一双双纤尘不染的眼,我多么害怕自己会误人子弟。
我依旧觉得特别感动,这一份份沉甸甸的心意。我从小就不是个主动的人,主动打电话,主动发信息,主动邀约一个朋友去看书赏月等,都不可能发生。信奉有事联系,没事各忙各。我的确又是个重情义的人,尽管我的表现对此没有说服力。有一个我这样的朋友,是不是挺心累的?
我们和一个人交朋友,总不能只接受对方的好,还得接受对方一些疯狂的怪癖,毕竟人无完人嘛。那么我的朋友呢?他们是怎样忍受着我?是以多么巨大的宽容心接纳着我的胆小、懦弱、不近人情,接纳我的眼泪以及苍白、单薄的人生;他们从没想过退避着我,默默陪伴。
想着还是得先找一份工作吧,不能让身边的朋友一天到晚担心我会饿死。先投了深圳的简历,孩子在这边上着学,我也不能立马离开回老家,就找个工作先做着吧。摇摆不定的心又摇摆了一下,我很清楚,如果这次没有回去,我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算了,回不去就不回吧,在哪里不都是人间经历一场。
智联招聘网投了无数简历,想起自己做招聘时同事教我为了节约时间,年龄不符合的先删掉,领导也提示35岁以上的不用看。当时面试了一个38岁的男士,很优秀,是打算来做项目工程师的。什么都合适,就是年纪大了,公司这边也拟录用,他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不来了。他说他怕试用期不过,这边回不去,那边留不下,他害怕。
人到中年,往往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生活模式,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失去工作可能不仅仅是收入上的损失,更可能意味着长久的失业和整个家庭生活的动荡。许多人在这个年龄阶段,即便面对工作中的种种不满,也会选择坚守岗位,不敢轻易跳槽或追求其他职业机会。
那天,他一再和我探寻,这边工作压力怎么样,有没有人过不了试用期的?当然有。你觉得我会不会过不了试用期?很明显,我给不了他答案。他适合这份工作,我给他办理入职手续;他不适合这份工作,我给他办理离职手续。我能做的就这些,也只是这些。
现如今,别人为我做的也是这些。许多HR看到我的简历上写着35+就删掉了,简历连被打开的机会都没有。有很多家公司和我双方都很有意愿的,也不在意我的年龄,听说我有二娃后,发来一句:“您很优秀,但很遗憾,与公司所招岗位需求不是很符合,期待有机会再合作,谢谢。”我很清楚这样的回复是提前设置好的,心里吐槽这信息没有我之前做HR时回复的信息温情。自嘲地笑笑,其实不就一个意思嘛,你不合适,不要浪费时间了,再见。
“谢谢。”回复了两个字,我觉得脑壳疼,有一种深深的无助感。在这人海茫茫的深圳,我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着拒绝,一次又一次地面对朋友们的爱莫能助,绝望又哀伤。
当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做钟点工,整整搞了一个晚上的卫生,洗油烟机,拖地,醒来腰酸背痛,好像真的劳动了似的。无意间在朋友圈看到招聘家政的广告,工作职责是陪伴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孩做作业。突然觉得我的梦一定有警示意义,决定试试看。想着为写作积累点素材也是好的。投了简历,家政公司说雇主对我很感兴趣,叫我下午去公司面试。
我准时走进公司的大门,两边坐着两大排来面试的阿姨。她们看到我来莫名地给我让道,我说不用,不用,我也是来面试的。面试官坐在椅子上打盹,有个阿姨特好心,说我帮你叫他。我说谢谢,先不打扰他吧,我可以等。她说你约的时间是不是这个点?我说是。她说没事,我帮你叫他。
面试官醒来看着大伙,揉了揉眼睛,端坐,再清了清嗓子。当着所有阿姨的面和我闲聊起来:“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就看看书,写写文字。”面试官说,“我看了你的简历,写了很多文章。”“和我女儿一样喜欢看书。”其中一个阿姨插话。面试官又说:你来这里是找工作还是体验生活的?我明显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他说做这行肯定是可以积累很多素材,但是雇主希望找个稳定一点的家教老师,陪伴孩子。你觉得你稳定吗?
我稳定吗?肯定不。我自己天天带两个亲生的孩子都鸡飞狗跳,完全失去信心和耐心,照顾别人的孩子,我不疯掉才怪。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了句,“当然稳定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多难,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肯定珍惜。”
旁边的几个阿姨插话:哎呀,我一看她就喜欢。她肯定会对孩子很好的嘛。是啊是啊,还能教教孩子写作文啥的,多好。对呀,就给她个机会嘛,她这么优秀。我回头,看着这几个陌生的阿姨,心里生出许多温暖。也觉得很悲凉,我找份工作还要几个阿姨帮腔。这些干瘦的,历经风吹和雨打的女人,她们的内心清澈如水,洗涤着我心中的尘埃。
后来,雇主电话我去试工。我又犹豫了。我能长时间陪伴一个孩子的成长吗?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开始吧。我说了自己可能不合适还是不去了的话。此时满脑子浮现的是那几个阿姨陌生的脸,觉得很抱歉,辜负了那么多的好心好意。
4
我习惯坐在卓悦汇负一楼的麦当劳,一来是离家近,二来是因为那有根柱子,柱子挡住了里面放着的桌椅,角落正好可以不被看见,获得些许微薄的安全感。我坐在那儿写字,投简历。后面几回我来晚了,那个柱子的位置被一个女人占了去。我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边瞎忙活,一边等她。
我一直等不到她离开,她和我一样,买了早餐券,点个早餐吃一整天,五点半准时离开。我看她时她有时也看我,视线相撞那一瞬间彼此都很尴尬,仓促一笑。
坐久了,我们也会说说话。她之前在一家咨询公司做企划,整天挤破脑子想方案,甲方要求多多,改了又改,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公司里同事流行的口头禅是: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颐指气使的甲方。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她下班回到家准备给女儿辅导作业时,领导一个电话过来让回去加班。她的心突然就沉重起来,和女儿说了再见,回去加班。工作结束后,顺便写了个离职申请。没和家里说是之前抱怨公司时,家里骂她吃不了苦,抗压能力差,没耐心。她觉得挺受伤的。
她本想休息一阵子,好好陪陪孩子的。谎称休年假在家待了五天,鸡毛蒜皮的事太多,压得她有些窒息。只要她在家,公公婆婆就下棋的下棋,打麻将的打麻将,家里的事全丢给她。公婆不管事,老公不做事,还有个没成家的小姑子。
一家子人一天到晚念念叨叨,孩子玩具乱丢了,鞋子没放好了,袜子没洗干净了,全都变成责备,一项一项落在她身上。小姑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出门忘了关灯了,晾衣服脸盆忘拿回来了这样的小事都会拍照发群里,她经常被围攻。老人也偏心,小姑子刷电视剧半夜三更不睡觉,早上十点都没起床,老人还对小孩说姑姑上班好辛苦;自己忙里忙外,夜里起来无数次给孩子冲奶粉换尿布晚点起床就念念叨叨。她孤军奋战,找不到理解的声音,想着赶紧找份工作。婆婆、媳妇、小姑这个千古难题,上下五千年,至今无人攻破。家里表面的风平浪静,都是彼此忍气吞声的结果。
我说我当然懂,我也是有公公婆婆小姑子的人。他们都是非常有涵养的好人,我也是个好人,这几个好人住在一起就像洗碗槽里的锅碗瓢盆,总是你碰我一下,我撞你一下。能怎么办呢?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能闹,毕竟还想过下去;不能吵,毕竟要尊老爱幼。我也常常觉得自己最终会死在家务中,死在一地鸡毛中。
她手上还有一点积蓄,生活费按时交付给婆婆。每日朝九晚六假装上班。图书馆开了就去图书馆,没开就轮换着去不同的肯德基、麦当劳、汉堡王、星巴克,有时不点东西,坐一天。哎,你说我脸皮是不是很厚呀?
我说没有没有,我的脸皮一样厚,我也不点东西,倒不是吃不起,是没工作,心里不踏实,总不敢乱花钱,怕需要用钱时措手不及。她说你喜欢看书写作,为什么不去图书馆呢?我只想找个地方码字,有位置,有网络就行。我现在心浮气躁的,什么书都看不下去。
她说到了一定的年纪找工作很难。可不是嘛,这几年经济下滑,大家都很难。何况我们这种年纪,没有优势和竞争力了。她说那怎么办呀?一个溺水的人问另一个溺水的人,怎么办。想想都觉得难过。
我们突然成了无业游民,渴望隐藏自己,却无处可藏,遭受着无情的冷眼与排斥。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们深陷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沉思,试图找到心灵的慰藉与出路。所能做的,便是携带着电脑,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那寥寥无几的工作机会。
她又问,“你说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当初是不是应该熬一熬?我很焦虑呀,等手上那点积蓄用完了,我就瞒不下去了。”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是也经常质疑自己,怀疑人生吗?也常常在想如果自己不递交那一张辞呈,现在的自己正在办公室里写总结报告呢。
她整个四月投100多份简历,只有5次面试,都没有成功。看着她那失落且黯淡的目光,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苦涩。我悄悄打开自己的招聘app,两个月我已沟通过551个HR,投了100多份简历,面试了十多次,无一成功。
我一直想找一份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找份和文学相关的工作,哪怕薪酬低一点没有关系。我在BOSS直聘、智联招聘和前程无忧中来回切换,变换着关键词搜索编辑、运营、文案的职位,偶尔刷新了几家新公司,刷来刷去,就业市场都没有我的位置。刷到一家杂志社招聘,社长还是我的微信好友。我满怀期待地将自己的简历直接发送给了社长。社长却以温和的语气告知我,这次招聘的岗位有明确的画像要求:男性,年轻,95后,并且专注于创意写作方向。他说如果能够遇到符合条件的候选人,会考虑面试,如果遇不到,也不是必须招聘的,目前并不缺人。他还向我表达了歉意,这反而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像是在强人所难。付出巨大的时间成本之后,我对工作只剩下最庸俗最简单粗暴的需求:有个班上就好。
又是没有offer的一天,背着电脑包走向回家的路。我走得很慢很慢,似乎要把这长长的路都想透,我的慢半拍和身边的步履匆匆格格不入。我觉得很累很累,人累,心也累。
5
骨头哥突然发信息问:“燕子,你在哪里?”我回复:“大王叫我来巡山,我到人间转一转。”他叫我说人话。我说正在失业呢,瞎忙活。他说他也是呀,有三年了,找工作很难。我说还指望你搭救一下,结果同病相怜了。他说是的,病了病了,这社会病了,又不知道什么病。
人和人之间真的有磁场的吗?骨头哥是我上上家公司的同事,我离职后就再没联系了,一失业我们就物以类聚地聚在一起。
我说聊聊。他说不聊,所有的作家都是叛徒,和你说的话很快就会变成文字被印出来,到时大街小巷都知道我失业这件事了。我笑笑,你连失业都不怕,还怕这个。他说怕。我说不怕,我是个很业余的作家,业余的叛徒。他说在我心里你不业余,你碎碎念的平常事很能打动我。我说谢谢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只写不发,誓死保卫你失业这件事的保密工作。他说你还是写了发吧,多多少少能赚一点稿费。我说赚的稿费还不够买水洗刷叛徒这两个字,划不来。他说那你采访我吧,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叛徒了。我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骨头哥从前很瘦,看上去全是骨头,大家都叫他骨头哥,后来他春天长春膘、夏天长夏膘、秋天长秋膘、冬天长冬膘,全身上下只都是膘不见骨头了,大家还叫他骨头哥。
他西装革履,穿着锃亮的皮鞋,背着电脑包。我说你是不是出门时出现幻觉了,以为今天是找我面试的。他说假装上班不得装得像一些。我说装三年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都拿到了。他说自己是被设计耽误了的演员。我说挺好的,现在不胖不瘦了,没那么多膘了,是不是失业没钱吃饭,饿成这样的。他说你一点都没变呀,只是腰宽了,脸圆了,白头发多了,皱纹深了,下巴成双了。我说,你闭嘴吧。我对你的故事没兴趣了,我不写了行不行。他笑笑,逗你的,你好好写了我拜读。
我告诉骨头哥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成长。他哈哈大笑说恭喜你终于长大了。之前他对我说,每个人一生中都要经历两次成长,第一次成长是发现钱很难赚;第二次成长是发现别人的钱很好赚,只有自己的钱很难赚。
骨头哥当时是设计部的创意总监,他思维活跃,说话幽默风趣,是整个公司的气氛担当。他在公司时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范,公司大事小事都他说了算,最后落荒而逃,我倒是有些意外。
诶,你到底是自动离职的还是被裁的呀?
诶,被社会毒打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的?说话就不能拐点弯抹点角委婉一点吗?
抱歉抱歉,这不是把你当自己人了,有话就说,不用装模作样遣词造句。
他说自动离职不就是被裁吗?老板想辞退你又不想赔钱,就只能一个劲地逼迫你,给你安排完成不了的工作,日积月累地不就自离了吗?我说我明白啦,老板有了更喜欢的人了。可怜啊,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打趣他。
老板这个人确实有个怪癖,他对员工像谈恋爱似的,有个热恋期。他喜欢一个员工,在“热恋期”时会对对方无敌好,这热度一过,就会冷却下来。他可能就是过了热度的“恋人”。
骨头哥从围城一般的职场跳出来后,就再难重返回去了。不惑之年的他高不成低不就,工作并没有那么好找。这样假装上班的无业生活居然持续了好几年。好在自己是设计师,断断续续也能接一些兼职,节衣缩食,勉强能过日子。好不容易在年前入职一家广告公司,要求一天之内做一个公司宣传内页的所有设计稿,没有工作交接,没有培训,没有对方的资料。十天之内,他目睹了三个员工被裁,几天后,他也被辞退了。他觉得整个环境都寒气逼人,有一种比冷酷还要冷酷的风席卷而来。我缩了缩脖子,感受到了这股风带给我的凉意。
他说他之前很羡慕我,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慢半拍,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敢一个人举目无亲的深圳漂,有勇气说干就干,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说谁脑子不灵光了?你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夸你夸你,背个电脑随便支个摊就能码字,多好。我从小就害怕写作,我对喜欢写的人特别崇拜。你要写下去呀,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文字会给别人带来多少感动和温暖。要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哈哈哈哈哈。
说到初心,谁还有勇气面对呢?扪心自问,我们谁敢说自己依旧是那个最初的人呢?身处这世俗的现实世界里,这草木皆兵的社会中,谁还能守住灵魂深处的纯粹与安宁。他本来的理想是做一个插画师,最后做了平面设计师就算了,人到中年要养活一大家子却面临失业,连画个设计图纸都要看人家脸色赏口饭吃。
我记得他是看我的文字的,公司上上下下唯一一个读我文字的人。有一次我们去石家庄出差,和几个同事一起逛书店,他一个人到处溜达,寻寻觅觅,回来很高兴地告诉我居然找到了我的书。我当初入职时,他说他很开心,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作家。我笑着忙纠正他,是文学爱好者。他之前整天说要和我合作,我出文案,他配漫画,还说我们合作的漫画书必定大火,到时就不上班了,辞职一起创作,一起卖书。这异想天开的梦,我早就不做了。便懒得理他。
回头想想,我还是很喜欢那家公司的工作氛围,小伙伴们都很随和。我当时离开是因为二宝出生,大宝又没到上幼儿园的年纪,我必须照顾他们一段时间过渡一下。他以为我离开是为了当作家,做自由撰稿人,觉得我很洒脱,给我投来无比羡慕无比崇拜的目光。我告诉他真实的原因,他说每个人,都好难。我说是呀,都是下凡历劫的,等完成了,我们就要回去了,到时我们天上见。他大声笑,哈哈,好,你确定是天上见不是山上见吗?我说我们那么穷,山上可能没有葬身之地,见不了呀。他继续哈哈大笑。
他一直在笑,像从前那样。我知道,我肯定知道,他是装的。三年了,他的乐观,他的期待,都消失殆尽了。经过千万次的苦苦思索,毫无头绪,找不到答案。像是深陷淤泥之中,挣扎着想要挣脱,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他,就是我们、你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