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给流火的八月涤去些许燥热。我撑着长柄雨伞,迎着微凉的清风,走进这座古朴的街巷。黑瓦,白墙,绿树,青色地砖,仿古木楼,清浅的流水,幽深的小巷,房檐上鲜艳的图腾……都安静地卧在雨中,等待人们去探访,这是修建于2008年的坂田手造文化街。深圳才44周岁,作为一座城市,它是那么的年轻,想找一偶古老的去处,不那么容易。
我在寻觅今日的深圳生日茶会集合点——读者深圳茶空间。
远远的,我看到一帧放大版的《读者》封面,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一扇圆形玻璃窗户上,嵌着两个无比熟悉的红色大字:读者。在青砖黑瓦间,那么的耀眼。记得几天前,我在福田的深圳书房参加活动,大家聊起《读者》杂志,瞬间揭开青春记忆。不少文友感叹:我们这些人的青葱岁月,如果少了《读者》的陪伴,肯定会失色不少。
我做梦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离《读者》这么近,心跳瞬间加速,不由加快脚步,急切地奔向它。轻轻推开玻璃门,犹如推开一扇记忆之门,进门的墙壁上、右方的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读者》杂志,仿佛一大群旧相识,纷纷向我挥舞着手臂,茶台、钢琴、小几、拙雅的字画、屋角的翠竹……都成了它们的背景。
一个身着黑色套装长裙、翠绿色坎肩的姑娘在整理茶台,她抬起头,露出一抹纯净的甜笑,似有一缕温婉明媚的阳光,轻柔地漫向我。在深圳打拼的人,几乎都行色匆匆,很少见到这么恬淡的笑容,我不由怔住了,莫非,真的迈入了旧时光?
这个姑娘,是读者深圳传媒文创部总监、读者深圳茶空间的主理者,本场茶会的席主,卓玛。
不一会儿,卓玛邀请的嘉宾陆续到了,有读者国学顾问沈伟老师、《南方商报》视觉总监张浩先生、远东龙岗妇产医院院长助理朱小凤女士,茶界泰斗黄老师带来一款上世纪九十年代产的云南生普。
大家围着茶台坐下,卓玛开始烧水泡茶。
“按黄老师说的年份,这款茶和我同岁,真是太珍贵了。”卓玛笑道。
卓玛一边泡茶,一边讲述她的故事。屋外轻雨飞扬,室内茶香袅袅,此刻,卓玛是一本精彩绝伦的书,在座的,都是用心赏阅的读者。
卓玛是云南丽江人,纳西族。她的家乡盛产茶叶,茶已然成了生活的必须品,她打记事起,就会喝茶了。后来的工作,几乎也都和茶有关。
2013年,卓玛曾经来过深圳。她考察一番市场后回到家乡,带着父亲筹备的近百万资金,在云南开启了创业之路,专做茶器银壶生意。
在卓玛的主导下,一切都很顺利,公司在全国开了十几家连锁店。她虽然是董事长,却事事亲力亲为,无论是产品研发、生产、销售,还是培训新员工,包括店铺的装修风格、场景的布局装饰,都不愿假手他人。她亲自带着团队,去全国各地参加展会,慢慢打开了知名度,一度在业界享有盛名。鲜花和掌声来的那么快,家乡的街道两边,整条街都悬挂着公司的广告宣传标语,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给年轻的卓玛鼓起更多的信心和勇气。多少个意气风发的日子,她驾着汽车穿行在家乡的街巷间,心中充满豪情壮志。
“这真是一款好茶,茶汤很干净,没有任何杂质。我经常跟茶友说,好茶是自带光芒的,就像来自天堂一样。”卓玛给来宾一一斟上茶,自己也端起茶杯,用心品了一口,认真地对我们说。
随着时光长河飘零的那些过往,在沁人心脾的茶香中,显得愈发隽永。
卓玛怀着匠人的完美主义精神,立志要做出独一无二的倾世银壶。她请来工艺美术大师,专门只为设计银壶的外观。制作银壶的首席工匠,居然不爱喝茶,当然不会考虑壶的出水、容量是否合理。她买了很多茶壶做参考,还去日本买来银壶、铁壶,带着上好的茶叶,去和工匠们边喝茶边交流,不厌其烦地研究怎样出水、如何收水,多大的容量最完美。银壶的壶身工艺复杂繁琐,业界通常都是师父精心制作壶身,徒弟做工艺相对简单的壶盖,最后焊接在一起。卓玛偏要打破常规,誓要打造银壶界的LV,坚持全部工艺都由师父独立完成,造价比同行高出不少,但是这些工艺,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产品历经漫长的研发,由顶级工匠精工制作,终于生产出来了。看着那些精美绝伦的银壶,卓玛激动不已,仿佛看到精心抚育的孩子,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任谁都没有料到,每个连锁店刚上好货,还没怎么开始出售,市面上突然出现了很多款式相同的银壶,售价参差不齐,最贵的只有卓玛公司的五分之一,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仿制品的成本太低了,卓玛高价打造的高端产品,根本无法在鱼龙混杂的市场上流通,生性高傲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愿低价出售,公司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相恋几年的恋人,“恰到好处”地提出,他想退出公司团队,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卓玛立即同意,掏出身上仅剩的五千块钱,拿给他当路费。相恋几年的恋人,从此形同陌路。
卓玛想尽办法,试图打破困境,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破局,她陷入无尽的无助和迷茫之中。那些日子里,她不断反思自己,如果当初听从家人的意见,用心经营好一间店铺,把它打造成旗舰店,有了影响力后,再招加盟商,就算遭遇一些波折,也容易把控,不至于输得这么惨。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更没有返回的快捷按键,不论是什么后果,都得自己承担。
生活总是喜欢开一些无法预料的玩笑,卓玛焦头烂额之际,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实在找不到人生的突破口,独自驾着车,从成都出发,前往西藏,最后抵达亚丁。这时,她发现肚子里的孩子,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作为有信仰的人,肯定不会放弃这个生命,她在心里对孩子说:宝贝,我不会放弃你,也不允许你放弃自己,我们一起坚强面对。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他真的渡过了那个难关。
家里获知卓玛的情况,没有哪怕一丝责备,都尽力安慰她。母亲对她说:孩子,把店铺都关了吧,先回来把孩子生下来。你还年轻,经历一些事情,都没关系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外婆对卓玛说:人有因果轮回,或者是你上辈子欠他的,还完就轻松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躲不掉的。
卓玛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跑遍全国的连锁店,把店铺都妥善处理好,用柔弱的肩膀,扛下了公司的一切损失。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恶梦般的日夜,到底有多难熬。
卓玛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她一步一步朝家走去,心里盛满了难过和愧疚,更多的是无助,此时此刻的她,褪去了所有光辉,输得一无所有。幸好,她还有温暖的家,还有那么多爱她的亲人。那些日子,家人纷纷守护在她身边,给予她无尽的关爱、贴心的照顾。
孩子生下来那天,卓玛的父亲抱着小小的婴儿,坐在她身边哭了。他哽咽着说,孩子,其实你根本不用那么努力,你就算待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做,日子也能过得很好,不要再去折腾了。
卓玛的父亲,一个高山般伟岸的男人,是家人眼中的“成吉思罕”。他12岁那年就辍学了,赶着一辆马车,跟着寨子里的马帮在茶马古道拉货养家,帮着父母拉扯八个弟妹。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却很有商业头脑,村里第一辆拖拉机、第一部大哥大,都是他置办的。他竭尽全力为弟弟妹妹们铺好人生之路,在他的带动下,整个家族都过上了好日子。他如雄鹰一般坚强,是全家人的主心骨。
这是卓玛第一次看到父亲落泪,哪怕祖父离世,他都没有在家人面前哭过。面对家里新生命的降临,却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感,无声地哭了。热泪在父亲的脸上流淌,也在卓玛的心底泛滥,她对自己说,我该长大了,不能再任性了。
亲人们无微不至的鼓励和关爱,父母给予的力量,自己内心那份信仰,帮卓玛渡过了那段至暗时刻,真正强大起来。
卓玛说,她最享受的时光,是和母亲一起,围在小火炉旁边,煮一壶香浓的茶,在火堆边烤上土豆,花生,或板栗……母女俩斜倚在躺椅上,悠闲的喝着茶,吃着茶点,聊着家长里短。这种慢时光,是多少都市人向往的天伦之乐啊。
卓玛到底没有听父亲的,她决定再次前往深圳,寻找属于自己的蓝天。父母都沉默了。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父亲终于开口了:去吧,孩子,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港湾。
2018年,卓玛再次来到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是那么的包容,那么的宽厚,那么的富有朝气,它给无数平凡人带来了希望,让他们重获新生。年轻一代的新深圳人,甚至铸就了共同的秉性——他们称之为集体性格:敢爱敢恨,敢闯敢拼,永不言输。
卓玛在深圳街头漫步,看着川流不息的路人,那么多的年轻面孔,内心溢满了期待。她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留下来,努力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这些年来,卓玛仍然从事着和茶有关的工作,读书、品茶,是她的日常。她不再是那个说风就是雨、哪怕装修的钱都不够,都敢开店的姑娘。在这个快节奏的大都市里,她努力让自己松弛下来,以最舒适的姿态,过着最惬意的生活。
“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不管你开不开心,只要做这件事情,就会很开心。把兴趣和爱好当成事业来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卓玛手执茶壶,笑盈盈地对我们说,“在不完美的生命中感知完美,哪怕,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曾经无限的辉煌,那些惨淡的落魄,痛彻心扉的离弃,都如山野间的烟霞一般,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此时的卓玛,宛如一泓潺潺的清泉,清澈而温婉,简单而深邃,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飞翔的身姿,那是集纯洁、柔美和高贵于一身,在彩云之巅翱翔的凌波仙子——水凤凰。
卓玛推开读者茶空间的大门,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大家来到《读者》彩绘幕墙下,挥舞着手上的《读者》杂志,对着高远的天际齐声高呼:“深圳,生日快乐!”
天空清朗无云,湛蓝透亮,轻柔的清风穿过街巷,似乎每个人都变得无比明澈。黑瓦,白墙,绿树,青色地砖,仿古木楼,清浅的流水,幽深的街巷,房檐上鲜艳的图腾……比我初来时,显得更加疏朗、愈发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