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有一套《王羲之书法全集》,煌煌十大册,是我来深圳之后所购规模最大的一套书。春秋佳日,闲居无事,除了临帖,也经常像读小说或散文那样读帖:《平安帖》《奉橘帖》《行穰帖》《初月帖》《采菊帖》《阮郎帖》《阔转久帖》《快雪时晴帖》《频有哀祸帖》……单看名字就觉得无比亲切。一册册、一页页翻来,一行行、一字字看去,其中有书道,其中有风雅,其中有光阴浩荡,其中有人世悲欢。某日午后,一觉醒来,恍然若有所悟,乃拈其中十帖为题,各赋一文,合为《深圳帖子》——不过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借古人之题目,叙自家之心事耳。
——题记
目录
一、大道帖
二、劳人帖
三、执手帖
四、得书知足下问帖
五、夜来腹痛帖
六、儿女帖
七、长风帖
八、致酒帖
九、秋月帖
十、日月如驰帖
一、大道帖
明媚,炽热,到处闪着刺眼的光芒,是我对深圳的第一印象。我和朋友Y挤在公交车上,手拉吊环,摇摇晃晃,一路沿着深南大道向东驰去。两旁楼宇连着楼宇、绿树连着绿树。阳光倾泻在庞大的树冠上,树叶替人遮挡了烈日,人在树下走,自在清凉。
我的深圳“历险记”就是从深南大道正式开启的。曾日月之几何,深圳的城市面貌变化巨大,但深南大道还是深南大道。
在等待红绿灯时,Y指着车窗外的一棵大树,说:“看到了吗?那就是榕树。”
是的,我看到了,那就是榕树,我在书上、照片上、电视上早就认识了。我还知道,“一棵树想跟另一棵树发生摩擦”(李亚伟诗),就是南方;我来到深圳,就像一滴北方的雨,被甩到了南方,前途茫茫,吉凶难料。
Y和他的亲戚住在蔡屋围老五坊——一套两室一厅的农民房。后来,亲戚搬走了,他便又租了一套一居室。起初几天,我们一起挤在一张并不宽敞的木床上睡觉,但一来因为天太热了,二来也觉得两个大男人共据一床,既不雅观,也不舒服,于是我就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凉席,与Y“分床”睡了。地板上透出丝丝微凉,一夜梦魂清。
周末闲暇之时,Y就带我逛荔枝公园、逛读者长廊、逛罗湖书城,在深南大道旁仰望地王大厦,到金盾影剧院看电影,或去一个叫“豫面馆”的小馆子吃西红柿鸡蛋面。周一到周五,我就依照从《南方都市报》《深圳特区报》上剪下来的招聘广告,向各个需要“人才”的公司投递简历。大多数简历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只有极少部分公司邀我去面试,也都以失败而告终。并非名校毕业,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再加上性格腼腆,形象一般……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我的沮丧之情氤氲在脸上,蔓延在心头。Y不停地安慰我:“找工作就是这样,不能不急,但也无需太急。”从家里带来的钱,早就花完了,只好向Y告借。我们都没有记账的习惯,直到今天,我也没搞清究竟欠了他多少钱,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还他。有些债,一欠就是一辈子。
月圆之夜,Y带我去屋顶赏月。天空辽阔,荡荡空中景。月亮停在半空,大而孤独。月色如银末玉屑,纷纷飘坠,落到城市上空,却被璀璨的灯光接住并融化了。灯光成了污染,使月亮再无秦汉、唐宋时期的光洁与高贵。
满城灯火灿灿,市声嚣嚣。楼下不远处,深南大道上各色车辆来往流动,尾灯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如一条绚丽的龙脊,贯穿整座城市。此时此刻,在高高的屋顶上,明月、清风、我,都像这座城市的多余部分。
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我总算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在一个新成立的广告公司做初级文案。公司在特区报业大厦,大厦毗邻深南大道——深南大道仍然车流滚滚,仍然升腾喧响,仍然青春靓丽,远远超出一条路的属性。
有时候吃过午饭,我会和同事下楼散会儿步。我们沿着深南大道北侧,缓缓而行,一路东拉西扯,左顾右盼,河南话与东北话齐飞,凤凰木共木棉树一色。秋日明净,万里无云,天空高出凡间数尺。
当时,Y正在谈恋爱,他在深圳,恋人在大海之南,有时,他南下去找她,有时她北上来找她。她来时,我就要去其他朋友那里借宿几晚。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铺,陌生的夜晚,眼睛睡着了,心却醒着,不免胡思乱想:别人都在寻情、觅爱,我却在躲情、避爱,亦一痴也。
回来时,兜兜转转,又会经过深南大道。大道如青天,绵延驶向东方。东方是罗湖,罗湖再往前是盐田港,盐田港再往前是大梅沙和小梅沙——什么时候我才能去看一看大海呢。深南大道是一条景观大道,两旁绿化带细叶榕、凤凰木、小叶榄仁等枝叶婆娑,翠影横斜,中间隔离带格桑花、一串红、锦绣杜鹃等孜孜媚媚,争红斗紫。还是旧时景色,已非旧日心情。深南大道的特点,全在一个“平”字:平坦、平直、平顺,处处充满繁华、太平气象。一个走顺了的时代,大抵如此。
Y说起他的趣事:有一晚,他和恋人吃过饭,时间还早,便想步行回去。吃饭的地点距离蔡屋围有三四公里,他们沿深南大道而行,见到一个电话亭,便停下来接一次吻,等回到家,嘴都吻麻了。说罢大笑,我也陪着他大笑。年轻真好,爱情真好。
新年过后,Y辞了深圳的工作,去大海之南追寻他的爱情去了,深圳忽然变得空落落的。我又在蔡屋围住了几个月,就搬到了下梅林。此地虽然没有蔡屋围那么热闹,但胜在偏居城市一隅,有山有水,街市交错,繁杂中有秩序,封闭中有包容;更重要的,这里房租相对便宜些,有着对普通人难得的欢迎与接纳。
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虽然已经与梅林公园、梅林水库、家乐福、福田农批市场等混熟了,但心里还是放不下蔡屋围、荔枝公园和罗湖书城。正好下梅林有2路观光巴士经过,周末无事时,我就乘坐这趟车,重游故地。我喜欢坐在二层,以便欣赏沿途风光。巴士在华强北转入深南大道,新闻大厦、地王大厦、发展银行大厦、金山大厦一一跳入眼帘。大道如弓弦,射出巴士之箭。巴士走得太快,路就变得短了。“遵通衢之大道兮,求捷径欲从谁?”其实,世间何曾有什么捷径?如果有的话,那么大道就是最短的捷径。
到地王大厦站下车,可去罗湖书城,可去蔡屋围,可去荔枝公园。书城幽静,街市喧阗,公园葳蕤,一切都是那么温暖、那么亲切。我混迹于人群中,寻找我的旧时痕迹,有的还在,有的早已经消失了。那时的深圳,几乎每天都会完成一次“刷新”,每一次刷新,都会有一些旧事物被淘汰。这座城市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的小情怀、小悲喜眨一下眼睛。终于有一天,蔡屋围的城中村整体消失了,从原地耸起一座雄伟、挺拔的京基100来——地王大厦从此有了知音和兄弟,既生瑜,又生亮,让这座城市显得更峻拔、更跳脱,也更高不可攀。
现在,在深南大道两侧的蔡屋围区域,中外银行、保险与证券机构林立,成为深圳最“有钱”的地方,号称东方的“华尔街”。但是,从天桥上不了鹊桥,由银行到不了桃花源,在卡拉OK唱不出“杨柳岸、晓风残月”。城市繁华,流光溢彩,我独钟情于荔枝公园,每次跨越大半个福田来到这里,在荔湖边走走,到揽月桥上站站,在掬月亭下坐坐,仰观流云,俯看游鱼,鸟声盈耳,花香扑鼻,不知不觉,又得浮生半日闲。临水照影,微波荡漾中,昔日的文艺青年已变成沧桑的中年大叔。学会接受,学会慢下来,不再执着于对与错、真与假,每一天都是好天气好人生。
地王大厦、京基100、深圳发展银行大厦等也倒映在湖中,棱角分明,眉眼宛然。却原来,再庞大的事物,也不过是水中的一片倒影。
二、劳人帖
她有一把大伞,长长的伞柄,深蓝色的伞面,晴时遮日,雨时遮雨,阴天也撑着,圈出一片微型的蓝天,愉悦自己。
她很会挑地方:在行人密集的路边,两座微型公园之间,有一条窄窄的通道,平时很少人走,她就把她的商品摆在了这里。一篮土鸡蛋,一桶客家甜酒,两瓶客家黄酒,旁边还放着微信收款码。她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身材矮胖,脸色红中透着黑,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但天气实在太热了,扇子制造的风远远不够用,所以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汗珠。
公园里种着月季、马缨丹、鸡蛋花、非洲天门冬、五彩千年木;月季和鸡蛋花不停地开着,前者有红、黄二色,后者有红、白二色,花朵干净、娇艳,带着油脂的质感和丝绸的光泽。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忍不住慢下来,多看它们几眼。
但她站在这里,却并不看花,而只是盯着行人看,目光温和而又淡漠。偶尔会有行人停下来,对着商品指指点点,询问价格。甜酒6元一斤,黄酒10元一斤。但终究是路过的人多,询问的人少,买的人就更少了。有时,我会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倦怠与烦躁。但每一天,她仍然准时出现,衣服由衬衫换成裙子,或反过来,但伞还是那把伞,商品还是那些商品,表情还是那种表情。在这喧闹的街头,她守着自己的小摊,如同守护着一份希望。这些鸡蛋、甜酒与黄酒,不仅仅是她养家糊口的工具,更是她对家乡味道的坚守与传承。
深圳的街道旁,有许多大榕树,枝叶茂盛,气根飘拂,有一种安静的繁华和独立的拥挤。树上,鹊鸲、乌鸫、红耳鹎时来造访,叽叽喳喳,自顾自地热闹。人们从树下走过,男人走成了女人,小孩走成了大人,古人走成了今人。
有人在树下乘凉,有人在树下讨生活。
当梅林路延伸至尚书苑小区时,已近尾声。从北向南数起,在第二和第三棵大叶榕之间,有一位修鞋的老人。大叶榕枝叶婆娑,撒下浓厚的阴凉。阴凉,也是阴影。他只敢躲在阴影里,向这座庞大的城市求一份恩赐。很快,他就摆好了修鞋摊,又取出一只小小的红色塑料椅,默默地坐着抽烟。缭绕的烟雾中,仿佛隐藏着他一生的故事,明明灭灭,时隐时现。他总是坐在那个位置,总是保持着那个姿态,有些悠然,又有些落寞。行人匆匆从他面前经过,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在这快节奏的城市里,他仿佛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
只有谁的鞋子损坏了,且损坏到尚有挽救之必要时,他才会迎来自己的生意。当顾客出现时,他会迅速掐灭手中的烟,戴上眼镜,套上袖套,开始专注地工作。他细心地修补着手中的鞋子,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他的专业与汗水。他的手宽大、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却熟练、稳定、精准。他就是用这双手,三块、五块地挣着钱,积十成百,集百成千,解决了家人的衣食住行,以及子女的学费。他的眼神在工作时变得格外有神,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只损坏的鞋,而是一颗珍珠或一块美玉,他正在做的,也不是修修补补的普通活计,而是在创作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又是夏天,总是夏天——深圳似乎一直被夏天笼罩着。中午时分,天空下着火。我去一家小餐馆吃饭,从一个工地经过,正碰到工人们下班。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那是长时间的劳作留下的印记。但他们却有说有笑,快乐穿透疲惫,喷涌而出。那种愉快的气息看起来既叫人羡慕,又叫人伤心。
我有一个兄长,也在建筑工地工作。我在人群中搜寻那张熟悉的脸,却找不到,恍惚间,又觉得每个人都是他。
吃完午饭,再次路过这里,工人已经开始午休。其中有一个中年男人,乱发,黝黑的脸,衣裤上溅满了泥点,他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枕着一块砖头,呼呼大睡,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宁静。尽管工地上没有安装空调,但水泥地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却成了他天然的“空调”。他的睡姿虽不雅观,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与自在。他的梦想或许很简单,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是一个活得既具体又纯粹的人。
希望他能梦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每次看到这些人、这些场景,我就想到自己,并真切地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生张熟李,亦兄亦弟。
来深圳的第一年,我基本就是在找工作、被炒鱿鱼,再找工作、再被炒鱿鱼的恶性循环中度过的,直到第四份工作时,才算稳定下来。房地产广告是当时最热门的行业之一,就业门槛不算高,会用Photoshop就去做设计,会写文章的就去做文案,会耍嘴皮子的就去做AE。这个行业最大的特点是无休止的加班。我们在自己的公司简介上,也特别突出“24小时在线服务”的“核心竞争力”。同事们好像也都有这个觉悟,只要活没干完,不等领导发话,他们就会主动留下来,加班到甲方允许走人为止。别人的白天,至6、7点而止,广告人的白天,到夜里12点甚至凌晨2、3点才结束。同行们自嘲自己过的是“禽兽不如”的生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
在这种氛围里,我也只能从俗浮沉,淹没在“禽兽不如”的加班文化里。其实,若论工作量,也没多到必须要天天加班的程度,但架不住甲方总是折腾: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从一个标题到另一个标题,从一个框架到另一个框架,有时尝试了十几次乃至上百次之后,又被告知“还是用第一稿吧”。欲哭无泪,欲骂无胆。窗外是同样的日出日落,可我们使用的仿佛是另一种时间。时间固然有它繁华、值钱的地段,但加班时,我感受到的只有荒芜和卑微。
但慢慢地,我却习惯了这种人生状态。加班固然是痛苦的,但在加班的过程中,我仍然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可以用来读读书、看看球赛、跟朋友聊聊天,心有所感时,也可以写写文章。同事们各忙各的事,有的用纸烟撑住眼皮,有的用咖啡刺激精神,从闪烁的电脑屏幕里抓不住云彩,也取不出爱情,但却能换回微薄的收入,用以支付房租,孝敬父母。而随着工作经验的积累,我应付起手头的工作来,虽然还谈不上得心应手,但至少也没那么紧张、恐惧了,也因此为自己赢得了更多自由时间,可以逛街,可以看日落,可以陪女朋友,可以寻回失去的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觉醒来,还是一具沉重的肉身,还在这扰扰的人间。
台湾诗人罗门有诗云:“都市是一张吸墨最快的棉纸/写来写去/一直是生存两个字。”每次出门,随处可见为生存、为梦想而辛勤劳作的人:建筑工人把楼顶与天空不断拉近,马路工人把水泥与汗水一起筑入路基,吊在大厦上的清洁工把每一扇玻璃都擦得干净明亮,好反映不远处的公园与高天上的流云,餐厅的服务员把身体弯成倾斜的L形,为的是让顾客忽略自己的存在,专注面前的食物,而城中村的拾荒者则利用她熟练的“分析学”,清晰而准确地分辨出有用与没用、饥饿与温饱、今天与明天。
只为写好“生存”这两个字,每一个劳人,在时钟的砚盘里,终究要把心血耗尽。
三、执手帖
我们一起穿过一座天桥,来到河边;天气很好,风在吹,河水清且浅,三只白鹭从青草里飞起,带着它们的光和影子,慢慢升高,成为天空的一部分;我们手牵着手,沿着河岸向南走,屐痕踏过凡俗的红尘。当抵达终点时,我们就可以坐下来凝望大海。
其实,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城市照常运行,空气、云彩和行人各自安好,但隔着遥远的时空重新回望这一天,就有了隐喻的味道。在人生的剧本中,我们并不知道那段戏是如何开始、如何进行和如何结束的。进入与抽离、参与与旁观、真实与虚幻,都在不知不觉间完成。
我至今仍然十分感谢那个为我提供人生中第一份工作的公司,虽然仅仅三个月不到,我就被开除了。但它却给我留下了一些宝贵的工作经验,和一份珍贵的爱情。起初,我以为我被开除是因为“能力不足,喝酒出丑”,后来,成为我妻子的Z告诉我,这只是次要原因,根本原因是:“你在追我,老板看出来了。”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
我不想打击她,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追她,只是跟她聊得多些而已。我以为她有男朋友了,所以,即使心里有这个念头,也不敢付诸行动。我真正在追的是另一个女同事C。她的老家出产麻糖,很脆、很甜,她曾经送过我一袋。在我看来,她是一个“貌若娇花、甜似麻糖”的女孩,正合我意。Z曾在QQ上问我对C有何印象,我便答以这八个字,换来她一连串发怒的表情,后来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就隔三差五地拿这八个字来取笑我。
我恨我的怯懦。尽管我约过C几次,她也都如约而来,我们一起吃饭、喝咖啡、在林荫路上散步、天南海北地聊天,我却始终不敢向她吐露那三个字。事情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拖着,从春天拖到夏天,期间,洋紫荆开过木棉花开,木棉花开过凤凰花开。而Z也从未中断和我聊天,有时通过QQ,有时通过手机短信。我能感觉到在她使用的某些词语和句子上,有着不一样的温度和信号,但我并不敢做出回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什么。
后来,夜深人静、倚枕不眠时,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境况,最终决定暂时还是不要碰爱情这种奢侈的东西了。作为一个来自内地乡下的年轻人,我本贫寒,且才刚刚踏入社会,工作朝不保夕,哪来的时间、金钱、心情去经营爱情?这个时候爱上谁,就等于害了人家。想到这一层,我便逐渐减少了和Z与C聊天的次数与热度,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被公司开除,不得不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与二人时空相隔,影响到心理,似乎也相互疏远了。
时光冉冉,仿佛是一寸一寸地,终于挨到了八月。有一天,我正在为一条楼盘广告语而搜肠刮肚,忽然一个熟悉的QQ头像闪动起来,是Z。
“死哪儿去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理人?”
“你要陪男朋友,我也要工作啊。”
“我没男朋友啊。谁告诉你我有男朋友的?”
此后,我们便频频约会,或在公园,或在书城,或在商场,或在餐厅。从矜持到熟络,从安静到热烈,从牵手到拥抱……不知不觉中,“暂时不谈恋爱”的决定已被抛之脑后。每一天,我的生命都被一团温柔的火包围着,醒着也像醉着。
我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穷小子。她说:“你幽默,有才华,早晚会出人头地。”
“可是我恨丑……”
她捧着我脸道:“你一点都不丑。”
我想起张爱玲《半生缘》里的一段话:“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差,总会有个人在爱你。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好,也总有个人不爱你。”
她问我喜欢她什么。我说:“我喜欢你的女人味。”
“什么叫女人味?”
“温柔,体贴,包容,一颦一笑,都让我着迷。”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而且似乎不是装的。
啊,除了赞美,爱情什么都不缺少!
每一天多是崭新的。每一天,新的太阳,新的雨,新的食物,新的渴望。我们从所有的事物中汲取快乐,贪婪地从对方的声音、表情、动作里捕捉每一个惊喜。我曾花了10块钱给她买过一个玩具小象,她也视若珍宝,双手捧着,贴在脸上,作亲昵状。
我说:“很便宜的,在路边小摊买的。”
“没关系,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因为我的工资很低,我们很少去吃大餐,但在快餐厅里,一份20块左右的快餐,我们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在她的脸上留下好看的阴影;电风扇呼呼作响,吹动她的长发,也吹着她洁白的手和睁大的眼睛。她还拉我去西餐厅吃牛排,教我如何使用刀叉。
有一天,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并排坐着,看人来人往,看云卷云舒,看鱼戏莲叶间。忽然,她从包里取出一叠装订好的A4纸来,封面还画了一个大大的方框,周围饰以好看的花纹。
“给你,看看。”
我打开来看,原来是我们在QQ上的聊天记录,从互加QQ那天算起,直到上周的某一天为止,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被转移到了纸上,各自颤动、摇曳、闪烁,充满喜悦的回声,声声敲心坎。
“封面为什么空着?”
“你的字更好看些,请你写上‘我们的情书’”
我们就那么坐着,一页一页地翻着我们的“情书”,一句一句地重温着我们的过去,直到黄昏降临。那一刻,我真是爱煞了这个世界,这座城市。
她和她的妈妈住在梅林,每天晚上都要回家,我们因此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为了方便见面,我也从蔡屋围搬到了梅林,与她家仅隔十几分钟的距离。晚饭后,她经常以散步为借口,偷偷溜出来和我相会。我们一起登上梅林水库的大坝,背倚山水,遥望满城灯火,等待月亮升起。天空如此辽阔,长风从几万里外吹来,草间虫声唧唧,带着一种秋天所特有的凄凉。不远处,有人在唱歌。
月亮终于出来了。一轮满月,从城市上空缓缓升起,洒下一片清光。我们一起望向月亮。我们的目光和月光相接,形成一道长长的爱之阶梯,沿着这道阶梯走去,可以一直走到天上。
十月休暇,我们第一次结伴出游。在清远,我们住在一个温泉酒店。傍晚,天空下起雨来,白亮的雨点落在山上、路上、桥上。雨水使逐渐暗下去的天空怀着柔情。灯光提前亮了起来。我们把自己浸泡在温泉里,静静地感受那股痒痒的暖意渗入肌肤。耳畔虫鸣与雨声交织。我想记住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段时光、每一片色彩、每一种声音,我要把它们一一折叠起来,收藏在记忆的储藏室里。
早晨,打开窗户,天已放晴,满眼的乡野风景。微风吹动窗帘,像仙女摆动裙角。阳光穿透空气与云层,呈现出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迷离。在山间,在田畴,在人迹罕至的荒野,树木与庄稼循着季节的痕迹,一心一意地生长着,演绎年轻,演绎成熟,演绎爱与别离。山风在吹过它们之后,才吹向我们,但用的力度是一样的。鸟群飞过河流,翅膀轻盈而宽阔,散发出麝香般的气息。原来生命竟然可以这样明媚,又这样自负。
偶尔,我也会想到C,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四、得书知足下问帖
“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以来,好多传统的玩意儿,都被逐渐舍弃了,其中最为可惜的,就是写信。古人一纸家书,一张便条,一封花笺,留传至今,尽是佳话。我们上学时,爱写小纸条,前呼后接,左传右递,乐此不疲;后来各自踏入社会,短短相聚之后,即‘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若非机缘凑巧,连见一面都很难。初时还偶尔写几封信,发几封邮件,忆以往,说今朝,交换彼此的生活和心情,后来不知怎地,忽然就不再写了,忙耶?懒耶?不知从何处说起耶?抑或兼而有之耶?”
这是我给朋友Y写的一封信里的开头。我的感慨是发自肺腑的。
我初到深圳时,多承他的接纳和照顾,才没流浪街头,或打道回家。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先是去了三亚,后来又转战北京,并在那里安家落户。我们的物理距离从900多公里拉长到近2000公里。
Y离开后,我感到深圳一下子变空、变冷了,到处是陌生的人,到处是陌生的事物:建筑,道路,山脉,河流,鸟,植物等。我感到从所未有的孤独。
但作为一座移民城市,深圳有着陌生人之间难得的善意与温情,像春日街头的花香一样,一丝丝、一缕缕渗入我的肌体。尽管在第一年里,我频繁地被炒鱿鱼,但在此过程中,还是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朋友的存在,让我这朵从北方飘来的云,在拥挤、喧嚣的深圳找到了依托。我喜欢深圳人之间的相互欣赏与信任,也喜欢深圳人对自己隐私空间的珍视与捍卫。在这种崭新的城市文明的塑造下,我逐渐拥有了自我观照和自我塑造的能力,出言有尺,行事有度,与人保持合适的距离。
直到我和Z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才算基本填补了Y离开深圳后给我留下的生活缝隙与精神空白。
我们会经常发短信或打电话,聊聊各自的现状,聊聊各自的女朋友,以及我们刚刚读过的和正在读的书。但短信只能短聊、浅聊,不痛快、不过瘾,电话固然可以长聊、畅聊,但说出来的话,很快就随风飘散,无法保存,无法随时重温,也是个遗憾,最后我们商定:有时间的话干脆互相写信(邮件)吧,不拘内容,不拘频次,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尽兴而写,随意而止。
最初的通信里,我们讨论了写信的乐趣。在我们看来,书信是最能体现一个人性情、学识、思想的交流方式,读其信,如见其人。中学时代,我们都是“书信”文学的爱好者,书店里常见的《两地书》《朱生豪情书》《爱眉小札:徐志摩情书》《少年维特之烦恼》等,都是我们爱读的。我那时给喜欢的女同学写过很多小纸条,现在可以大胆地承认了——就是受到朱生豪、徐志摩们情书的启示。
在深圳逛街,只要遇到书店或书摊,我的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就像但丁看到了花一样。至今我还记得,在罗湖的一家旧书摊上,我随手拿起那本厚厚的《暮年上娱: 叶圣陶俞平伯通信集》,只翻了三四页,就决定“拥有”它了。这是叶圣陶和俞平伯二老晚年的通信集,写于1974年至1985年,十一年间,两位老先生约每三五日就会写一封信,有时甚至一日两封。二老你来我往,在信中拈花扯蕊,谈古论今,臧否人物,探讨学术,诗词唱和,“一书便作一相见”(叶圣陶语)。其文字更是有情有味,略无矫饰,一派天机。比如,二老都喜欢牵牛花,光是这种花,他们就聊了六个多月,从颜色聊到品种,从种植方法聊到观赏体验。开始通信时,叶圣陶80岁,俞平伯74岁,谁能想到呢,在那样的年代,两位老人居然把日子过得如此风雅,如此有趣,如此正常。
在一封信里,Y曾经跟我分享他回乡的经历:“我开车从官庄转付庄去驻马店坐高铁,这条路我走得很少,想不到竟那么有趣。这一路上,有林有河有羊有河有远山有麦田有油菜花,景色怡人,途中停车三四次下来拍照,有条小河,水清清浅浅的,让我想起家中村东头的小河,河滩没有水的地方生满绿草,河对岸,有几十只山羊散在树林里,山羊毛皮黄白相间,看上去暖暖的。偶尔有一两块金灿灿的油菜花田,我一定会停下来,闻花香,看里面飞舞的黑蝴蝶或小蜜蜂,油菜经济价值不如其他农作物,在乡间一年少似一年。走在路上,我发现有些村庄的名字真的很美:枣林、梅林、柿园、戴河。也有很奇怪的名字:和崔、俄庄。”
Y所描写的,是我们共同的家乡。去外地上学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乡村里,其实,即使现在看来,我们的老家虽然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依然算不上富裕、美丽,只是距离和时间改变的一切。当思念的风穿越迢迢时空,重新回到那片土地上时,生活的贫苦已经变得很模糊,剩下的,只有一片田园风光,悠闲自在,诗意盎然。曾经我们在家乡渴望去远方,多少年后,家乡反而成了远方。
少不了要向他报告一下我的“个人”状况。
在和Z恋爱两年之后,我们正式领了结婚证,成为一对合法夫妻,同时也把各自的命运绑在了对方身上。举行完婚礼,我们就去丽江度蜜月了。
千里而来,恰逢冬天,太阳有光无热,像一盏挂得太高的灯。古城里,杨柳萧索,不远处,雪山峨峨。白天,我们牵着手,走过一条条街道,探索一家家店铺,购买各种纪念品,走进一家家餐厅,品尝丽江粑粑、纳西烤肉等当地美食;晚上,我们在客栈的壁炉前烤火取暖,听老板讲述他的传奇经历,半是故事,半是事故。在束河古镇,在拉市海,在玉水寨等,我们相互依偎着,看山、看水、看树、看鸟,不悲伤,不表演,不学炼金术,不羡慕他人。我们脸上的天气,只在晴朗的范围内变动,比红色的角砾岩还要恒定。我们互相属于,不分地点,不分昼夜。
我们只在丽江度过了短短的七天。古城的冬天,雪在山上,鱼在水中,人在灯前,相看两不厌。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Y向我描述了他刚买的朱顶红:“顶着比碗口还大的红花,简直太过于骄傲。”我想到我上周末在梅林山赏花的情景,正可借回信之机向他报告深圳的初秋花事。那是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天气炎热,秋来仍似夏,花媚欲雨天。但一入山中,万事便皆成为好。石径弯弯,青苔隐隐。两旁树木,空翠欲滴,是一场正在形成的雨,不下胜于下。树身上也覆着一层青苔,不能作人衣,且作树衣。含笑的叶子有多绿,檵木的叶子就有多红。空气如此清新,不要大口呼吸,万一变成蝴蝶飞起来,会吓到正在玩跷跷板的孩子,也会吓到别的蝴蝶。路旁、水边、花圃里,到处是花:金凤花是姐姐,个子高,爱笑,笑中略带威严;琴叶珊珊是妹妹,比姐姐矮一些,瘦而羞怯,蜗牛欺负她,也不敢反抗,只知道哭;月季是姑姑,别看个子不高,但体壮腰肥,脸盘硕大,爱管人,很善良;长槅木是大姨,去亲戚家做客,有茶有饭心自足;破布叶是大姨家的二丫头,尽管从小不受待见,但还是默默地长大了,开花了……花中无男子。
五、夜来腹痛帖
那天,贵阳天气晴朗,天空像一张巨大的人脸,云彩是她的睫毛。白天,我和两个同事在甲方安排的一个小房间里,拼命赶工作;晚上,我们在南明河畔散步,舒解一天的紧张与疲倦。一边是城市的喧嚣,一边是居民区的灯火,南明河静静地流淌着,一刻不停,为我们演示着什么叫“逝者如斯夫”。在这样的季节,世间万物,无论人、禽鸟、虫豸、植物,甚至河上的桥梁与夜晚本身,都应该受到祝福。
回到酒店,收拾已毕,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但其实也没怎么看,只是在不停地换台,五六十个台,从头按到尾,又从尾按到头,来回按了四五遍,才恍悟自己在做一件十分荒诞的事,于是关了电视,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屐痕处处》读起来,从“钓台的春昼”到“西溪的晴雨”,从“超山的梅花”到“雁荡山的秋月”,在文字的世界里,从心所欲,任意游赏。郁达夫真是热爱自己的家乡啊,不但所到景点,多在浙江;其笔锋更是饱含情感,凡所游山水,似乎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人谓杨诚斋:“处处山川怕见君。”我谓郁达夫:“处处山水爱见君”。
就在此时,我的左腹忽然抽搐了一下,接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像炮弹爆炸似地,向整个腹部蔓延开来。起初我怀疑是晚饭时吃坏了肚子,就放下书躺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好转。一个不祥的念头掠过我的脑际:难道是——肾结石犯了?多少年前我曾被它折磨过,现在想来,仍然不寒而栗。
疼痛越来越厉害,仿佛身体里有许多锥子,被一些看不见的手握着,四处乱戳。我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抓住被子,同时不停地扭动身子,并用手拍打疼痛部位。但这并未减轻我的痛苦。不一会儿我的头上就渗出一层冷汗来。忽觉喉咙又闷又痒又恶心,赶紧跳下床去,冲进厕所,果然一股恶浊之物倾泻而出,如水库泄洪,涛涛滚滚,秽不可闻。良久,漱了口,洗了脸,重新回到床上。疼痛还在继续。那些可怕的锥子!
好容易挨到天亮,跟甲方请了假,买了下午回深圳的机票。不想航班延误,直到晚上7点多才起飞。邻座是一位年轻女士,皮肤白皙,明眸善睐,优雅得像一朵莲花。出于自尊,我以极大的克制功夫,摆出一副“正常”人的样子,看书,听音乐,吃东西,喝水,只有在她睡着时,才敢以手握拳,顶在痛处,但也不敢过于用力,怕失手碰着她,被当成流氓。
到深圳时,已是晚上10点多。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确实是肾结石,且最大的一块直径已达 1.7厘米。
“ 1.7厘米是什么概念?”妻子问医生。
“通俗地说,属于特大范畴,就像茶杯里放了个鸡蛋。”医生说。
“那要怎么治?能做体外碎石吗?”
“不行。要做微创手术。”
于是,我不得不暂时放下生活与工作,乖乖地住进了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在住院部八楼23号病床上躺了半个月。
一开始,不免对即将到来的手术忐忑不安,有女人要养头胎那样的忧虑与恐惧;但不久也就释然了:男子汉大丈夫,为一次小小的手术而害怕,说出去太丢人;再说,生老病死之类,也不是我辈能够做主的,来了,坦然接受,走了,恕不远送,一切付之自然可也。
手术前几天,只是在妻子的陪同下进行一些例行检查或实验,抽血、拍片、皮试、造影什么的。晚上陪我吃完饭,她就回家休息了,我就只能倚在床上看书、看电视、跟病友们聊天。
第一天晚上,我发短信问妻子一个人睡习惯不习惯,她回复说:“很舒服啊。可以睡‘大’字了。”我气不过,回击道:“我更舒服,一会儿睡成个‘一’字,一会儿睡成个‘人’字,偶尔还能睡成个‘之’字。”
动手术那天,妻子带了换洗衣服和毛巾牙刷之类,又租了张折叠床,准备住在医院,陪伴我,照顾我。
下午一点多被推进手术室。扒裤子、打麻药、插管子。感觉人的尊严一寸寸地消失了。白马非马,公鸡非鸡,病人不算人!麻药药力渐发,麻醉师隔几分钟就拿一把锥子在我身上戳来戳去,边戳边问:“这里有感觉么?还有这里?这里?”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完全没感觉了,好像刚从冰箱里出来一样。”
手术的过程我无法看到。只记得在手术台上被左翻右转、几度蹂躏之后,似乎有一根尖利的东西刺破了我腰部右侧的肌肤,应该也有血汩汩冒出,但并无多少不适之感。麻药真是个好东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还在继续。我想和医生们聊两句,又觉得不太适合。百无聊赖之际,只好默背李白的《蜀道难》,才背了四五句就忘词了;又背王维的《桃源行》,也记不全了。很懊丧自己的记忆力竟然衰退到这种地步!
仿佛过了两三个小时,又仿佛过了两三年,忽听一个女医生以清亮的嗓音说道:“好了,石头全取出来了,手术完成了,很成功!”我长出一口气,说:“大家辛苦了,谢谢你们!”
被抬到病床上,除了头和手,其它地方都无法动弹。医生把那些石头装在一个小袋子里,在我眼前晃一晃,说:“看,就是这些东西在折磨你。”我看了一眼,那些石头呈灰黑色,小若沙粒,大约有五六颗,每一颗都很丑陋。
我被推回病房,移至床上。医生在向妻子讲解下一步的治疗内容,妻子站在床边,一边听医生说话,一边看着我,眼睛里写满心疼。地方太窄,病床也太窄,她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又过了三四个小时,麻药药效已失,才终于感觉到下半身的存在。输尿管和腰部伤口处各插着一根排尿的管子,吊在床边。那情景,真是又滑稽,又可怜。
妻子的照料尽心尽意。我想起刚来深圳第一年,有一次发烧,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异乡异客、孤病无助,那种彻骨的凄凉几乎把我的男儿泪都引出来了。如今虽是住院,但身边有最亲的人陪伴、照顾,再也不用忍受那种凄苦的梦魇了。
每当妻子用热毛巾为我擦脸时,我都会深情地凝视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看得她都快不好意思了。在身体无法动弹的情况下,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了。
最难受的是手术后最初几天。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手又被吊针牵着,除了看电视,啥也干不成。上午看的是电视剧《情陷夜中环》,晚上看的是真人秀《智勇大冲关》。《智勇大冲关》里不时出现滑稽、搞笑镜头,笑得我——腰部、腹部痛如刀绞!真担心伤口会扩大,但要忍住不笑又很难。
因为伤口在右侧,所以在病床上我只能采用两个姿势:或者仰面躺在床上,或者向左侧卧。仰面躺着固然舒服,但时间一久,屁股和腰都会变得又酸又痛;而当换成向左侧卧时,插了管子的伤口却又像是千钧重压,需半个多小时才能适应。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好像是卢梭说的吧:人除了肉体的痛苦,一切其他痛苦全是想象。我想在此给卢梭做个补充:往往肉体的痛苦会传染给精神,有时甚至使精神加倍的痛苦。
不久,朋友和同事们得知我住院了,纷纷来看望我,送书的送书,送果篮的送果篮。外地的朋友也都发来短信慰问我。
终于可以下楼散步了。躺在床上还没什么感觉,一下床,我才意识到自己虚弱到何种程度:两条腿摇摇晃晃,几乎撑不起上半身,大约尝试了两三分钟,才勉强完成了“站立”的动作,而在走路时,必须由妻子扶着,否则就会撞墙或摔倒。妻子艰难地把我带到楼下一个长廊前,看看天上的流云,看看花坛里的花草。花坛里有一丛簕杜鹃,花朵粉红色,层层叠叠,热热闹闹。那些花,一些在开放,另一些却在坠落,荣与枯、生与死在同时进行着。阳光炙热,清风飒飒,鸟声喈喈。不禁感叹:健康真好!人,只有健康地活着,才能穿越漫漫迷雾,把生命谱写成一首诗。
我靠在妻子肩上,凝望着那丛簕杜鹃。妻子和花都是这样的好,我想为她们想出一个比喻来,但这样的好法,无论怎样比拟都不对,最终,妻子最像的,还是妻子本人,簕杜鹃最像的,还是簕杜鹃本身。
六、儿女帖
人生短短又漫漫,总有阴晴圆缺,总有枝枝杈杈。感恩所有的赐予。如果运气不好,或许与前世因缘、今世修行有关,要诚心悔过,继续等待,一切还来得及。
与Z结婚的第二年,我们就准备要孩子了,而且只要一个。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妻子问。
“你呢?”我把球踢还给她。
“都喜欢。你还没回答我。”
“我也一样。”
但我心里却暗暗祈祷着:男孩?女孩?只生一个好——只生一个女子,才是好。
后来我一直怀疑:我之所以得到一个女儿,是不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至今我还记得我在妇幼保健院的产房外,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等待着那一声清亮的啼声。时当四月初,窗外不远处就是红荔路,两旁花木窈窕,一枝一叶都是春天。不到一个小时,妻子就被推了出来,她安静地躺在产床上,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欢喜与柔情;我们的女儿躺在她身边,眼睛还没有睁开,小小的脸蛋赤红鲜嫩,鼻子和嘴巴都很漂亮。
我在妻子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了声:“谢谢老婆,辛苦了!”
“护士说我体力很好。”妻子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
所有坚持顺产的妈妈,都是了不起的妈妈。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们的女儿惬意地睡着,小小的鼻子偶尔轻轻地抽动一下,好像梦到了什么。
或者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我给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他们大都向我表达了真诚的祝福。
第一年,我请姐姐来帮忙照顾孩子,姐姐二话不说,辞了自己的工作,第一时间从郑州来到深圳。姐姐有过带孩子的经验,带的又是她的亲侄女,我们没理由不放心。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妻子继续上班挣钱,姐姐在家带孩子,晚上,我们同桌吃饭,孩子在婴儿车里躺着,咿咿呀呀地跟我们说话,我们假装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在孩子五个月大时,父亲和母亲来深圳看他们的小孙女。三哥也带着他的儿子从东莞赶来会合。母亲抱着孩子,眼睛里的慈爱多得溢了出来。她用河南话逗她,嘴里发出各种自创的乐音。母亲一辈子只会这一种方言。最终,孩子还是被母亲逗笑了。小侄儿也凑上来,凝视着这个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妹妹,不说话,只是笑。
父亲和母亲在这里住了一星期,除了陪孩子,我还带他们去逛了万象城、华侨城、世界之窗。之后他们就回老家了。
周末或节假日,我们带孩子出去玩,好让姐姐休息一下。在梅林公园,我们把婴儿车推到荔枝林里,我们看着孩子,孩子看着天空,天上有云彩,还有看不见的星星;在莲花山,我们把一张大大的垫子铺在草坪上,让孩子在上面爬,孩子趴在垫子上,昂起头,摇摇晃晃的,一会儿爬向左边,一会儿爬向右边,时不时有年轻的女子蹲下来逗她玩,说:“好可爱啊。叫姐姐。”她的男朋友站在她身后,报以温柔的一笑。
孩子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家人的中心。她在笑,她在踢被子,她会翻身了,她又吃手指头了……没有一件不是大事,没有一件不值得分享、值得记录。
孩子刚过完一周岁生日,姐姐就回郑州了。此时,孩子除了会叫“爸爸”“妈妈”,也会叫“姑姑”了。姐姐收集了一些孩子不再穿的小衣服,准备带回去留作纪念。我们都理解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
在儿童医院做例行体检时,医生说孩子可能患有蚕豆病,又说孩子的腿好像发育得不太正常,有点外偏,弄不好需要佩戴矫正支架,但他也不敢肯定,建议我们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这让我们全家人都陷入深深的忧虑中,几天里吃不好、睡不好。后来,岳母跟她身在上海的二妹交流此事,二姨说:“你们到上海来检查一下吧,我给你们联系医院。”
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指标都很正常,孩子很健康。我们并没有埋怨儿童医院的那个医生,他只是医术不精,或者缺乏先进医疗设备的帮助,并不是故意惊吓和折腾我们。
好像绝大多数孩子在学说话阶段,都是语言天才和逻辑鬼才。女儿在过完一岁生日之后,很快迎来语言爆发期。她不仅学东西特别快,而且经常能够充满创造性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她不经意间说出的妙语,或俏皮,或冷隽,或依循逻辑,或想落天外,有些分明可以载入《世说新语》或《舌华录》的。
比如,在她一岁五个月时,有一次,到了睡觉时间,她却一如既往地兴奋、闹腾,刚躺下,就蹬掉被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盖不盖不盖。”宛如唐僧在念紧箍咒。她站起身来,沿着床栏向床头移动,脖子伸得像长颈鹿。我问她:“你在干什么呀?”她郑重其事地答道:“看月亮。”时为11月16日晚上10点半,窗外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再比如,从她学说话开始,我们就有意地教她背古诗,她很快就学会了《咏鹅》《春晓》《画》《静夜思》《锄禾》《所见》《登鹳鹊楼》等几首。但对于我们总是不停地检查背诵成果的行为,她也有她的反抗之道。有一回刚吃完饭,妻子让她背诵一下《春晓》,她剜了我们一眼,大声背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看她那一脸坏笑,就知道她在捉弄我们。
对我而言,既快乐又烦恼的一项工作,是哄她睡觉。每天晚上哄她睡觉的人,只有三个选项:爸爸,妈妈,或外婆。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我。一旦被点到名,便毫无商量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上了战场,最怕的是她总是不停地让我唱歌,但诸如《小燕子》《卖报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之类的歌曲,已经完全不能满足她的胃口了,于是我就给她唱刘德华的《新上海滩》、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这些歌听烦了,又换成萧亚轩的《类似爱情》、李彩桦的《有一种爱》、蝴蝶组合的《飞雪》等,但才唱了两晚到三晚,忽然已觉不新鲜,萧亚轩们也陆续失宠了。有一晚,我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就试探性地给她唱了一段河南越调:“历艰辛保皇叔重把业创,三请我诸葛亮……”没想到她竟非常喜欢,问:“爸爸唱的什么呀?”“河南戏。”“再来。”那天晚上,我在刘皇叔和诸葛亮的帮助下,经过半小时的苦战,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孩子五岁那年,趁五一假期,我和妻子带她回河南老家了一趟。看到与深圳不一样的风景,见到爷爷奶奶和堂哥堂姐,她表现得很兴奋。我家男丁兴旺,我那一辈,只有姐姐一个女孩,到孩子这一辈,只有她和她堂姐两个女孩,整个家族的长辈都宠着她们。爷爷奶奶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我们做好吃的,我和妻子则带着孩子、牵着黄狗,到存东边的河边玩。河水清澈,小鱼成群,像箭一样游来游去。有村人赶着羊群经过,女儿很喜欢羊,就拔了一些草,去喂一只小羊羔,小羊羔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馈赠。我在田埂上拔了很多茅草针,剥开来,露出里面长长的、软软的白色花穗,放到嘴里咀嚼,有一种童年的甜。孩子看我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却不敢尝试,仅止于羡慕。
世界上最快的东西,就是时间了吧?一眨眼,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再回首,孩子已经成了中学生。每年孩子过生日时,我都会为她写一首诗或填一首词,第一句往往是:“女儿生日是今朝。”尽管每一年的背景不同,心境不同,但所表达的愿望是差不多的:我希望这个出生在春天的孩子,拥有蝴蝶和燕子的属性,轻盈而善于飞翔;走路的时候,不要踩到花和蚂蚁;喜欢猫与喜欢狗,可以同时进行;多学习几种语言,与苏东坡和曹雪芹作朋友;周末下午,读一会儿莎士比亚。
七、长风帖
风喜欢到处走,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条水到另一条水,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在风的护照上,早已盖满了全世界各地花花绿绿的出入境章!
我来到梅林山的入口时,风已经等在那里了。我并未提前给它发短信或打电话,它却知道我要来,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我喜欢这种简单而又默契的关系。
风一见到我,大老远就发出高兴的“飒飒”声,类似于我们的“嘿嘿”或“嘻嘻”,它向我招手,然后紧走几步,来到我面前,与我握手、拥抱。它的力道恰到好处,不太重,太重了会让我感到不适,也不太轻,太轻了会让我感到生分。松鼠看到风已经接到了我,转身爬上了凤凰木,自己玩自己的去了。
我们寒暄过后,一起并肩上山。山是它的家,它有接待客人的责任和义务。“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并不是从远方来的,而且平均每隔两三天就会来一次,绝对算不上稀客,但它依然忙得“不亦乐乎”。看得出,它很好客。以人来比,它有点像孔融,“坐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只是今天,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来访,悠长的山径上,只有我拖着自己的影子,缓步而行;风既无身子,也无影子,更无色声香味触法,看不见,摸不着,逮不到。它是世界上最轻盈、最柔软、最自由的东西。我和风走在一起,就像独自在走,就像我和自己走在一起。
风像一段美妙的音乐,透过一切符号和色彩,从浩渺的天际传来。风经过的地方,树会轻轻地摇晃,花会羞怯地点头,蝴蝶会忽然惊醒,抖动一下五彩斑斓的翅膀,却并未飞走。风委托小鸟把花香送给我当礼物:红耳鹎送来木荷花的清香,绣眼鸟送来朱槿花的暗香,白腰文鸟送来鬼针草花的淡香。这个时候,我往往会忘记了自己是个鼻炎患者,把各种花香都揣在怀里,时不时地拿出来闻一闻。花香入鼻,绵绵不绝。
风邀请我到亭子里坐坐。亭子很空,也很干净,显然是打扫过的。我倚栏而坐,随意欣赏眼前的风景。山中充满了浓荫、光线和欢愉。山路弯弯,伸向森林深处;树木静静伫立,下半身各自保持着一到两米的距离,到了肩膀以上,却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亲热到腻歪;树下生着灌木和野草,有的在开花,有的在结籽,有的既不开花,也不结籽,只是呆呆地晒着太阳,吹着小风,昏昏欲睡。空气清爽宜人,没有一寸是多余的。这唯美的岑寂,千金不换。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又放晴了。夏天的雨,是植物的饮料兼烈酒。植物们猜拳行令,痛饮一场,脸红红的,肚皮鼓鼓的,四臂伸展,一下子长高了几厘米。它们醉眼朦胧,瞥见一朵路过的云,于是踮起脚,伸出手,想去捉它。但云很狡猾,一个转身,就躲过去了。云刹那间就跑出一两百米远,树望着它们的北影,心中一阵惆怅。如果植物中出一个李商隐,它或许会摇头晃脑地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继续跟着风走。这条由灰黑的石头铺成的山径,我已经走了无数次了,有时候,我走烦了,风也走烦了,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左转或右转,向一条荒废的土路走去。这条路杂草丛生,时时拦住去路,风从草的缝隙里穿过去,我就从草的头上踩过去;草的生命力比想象中要强悍,我一走过,它们马上又直起了腰,昂起了头,像没事儿似的。草丛里有许多昆虫,蝴蝶、蜜蜂、蚂蚱、蛾子、蚊子、蚂蚁,我经过时,它们轰的一声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但都就近落到了旁边的草上。如果不是受到惊吓,它们就一直待在那里,像草的一部分似的。原本,山中万物俱是一体,每一片树叶落了,每一棵草枯萎了,都是它们的一部分死去了。
风把我带到森林深处。这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完全遮蔽了大地;大地起伏,起者为坡,伏者为谷,坡谷之间,有小片的平地——一如它们几百甚至几千年前的样子。这里,还有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命名。阳光之下,一切都像梦幻一般。心中充满感动。只是感动,没有欢喜,没有悲叹。风根本停不下来,也愿停下来,它迈着自己特有的飘逸的步伐,四处奔走查看,同时与植物、动物和各路神仙、妖怪打招呼——它的朋友实在太多了,人类中没一个人可以和它相提并论。当然了,风的活动范围是全世界,它必须结识足够多的朋友,才能走南闯北,避祸全生。试想,如果它走到珠穆朗玛峰却不认识雪,走到南极洲却不认识帝企鹅,结果会怎样?
背着手,靠在一棵高大的木荷上;木荷的树干黝黑而微凉,似乎有一只蚂蚁从的手上爬过。眼前数尺之外,一棵小草以3-5度的幅度轻轻地摇晃,它的叶子如此狭窄、细弱,但从边缘到中心,却有着浓与淡、明与暗的变化。一缕阳光在一朵小白花上逡巡,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怕打扰了正在花间忙碌的蜜蜂。其实,花草不分家,有不少花本身就是草开的,有些草不开花,却像花一样好看;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花就是草,草就是花。山中花草一般不像花园里或阳台上的花草那么艳丽、娇气、招摇,它们长得都很干净、很朴素,也安于这种干净与朴素。如果要写文章,就要向山中的花草学习,而不要向园圃中的牡丹、芍药、大丽花取经。凝耳谛听,有不知名的鸟声传来,似远又近,时高时低,忽长忽短,每一声都对应着它不同的动作与情绪。在寂静中,万物各自以本色示我,脸带微笑,衣襟敞开,心情随意而放松。我接收到了它们的信任与善意,收起生锈的面具,卸下满身的盔甲,让自己松弛成一团36℃的风。
芥川龙之介曾说:“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彩,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需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问题是,为使人生幸福,热爱琐事之人又必为琐事所苦。为了微妙地享乐,我们又必须微妙地受苦。”此刻我回味着这段话,感到要想“微妙地享乐”,其实并非多么复杂的事情,它只需要一片山林、一阵清风、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就够了。哪里需要“受苦”啊,即使是“微妙地”。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许多倒伏的树,树根裸露,枝叶干枯,在绿树丛中显得特别刺眼。那是几年前台风“山竹”留下的遗迹。台风是风的另一种面目——一头愤怒的野兽,一台失控的机器,一个凶残的破坏者甚至毁灭者。
大多数时候,风是善良的,活泼的,健康的;但偶尔,风也会生病。风病了会怎样?会失去方向,随处乱吹;会失去分寸,到处横冲直撞;会失去纯粹,看到尘土就抓尘土,看见泥沙就抓泥沙;于是,萧萧焉,呜呜焉,呼呼焉,把个大好世界搅得昏天黑地,山河狼藉。风病了,就成了“疯”。但风生病的时候并不多,且多集中在夏天;倒是人经常发疯。
风是个急性子,总是走在我前面,我怕出汗,尽可能地走得慢些、再慢些。如果要欣赏人生中的美,就不要走得太快,走得太快,不但看不见沿途的风景,甚至看不见脚下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嘴啃泥。人生中没有多少事是必须冒着摔倒的风险也要去做的。慢一点,稳当一点,从容一点,也许效率还更高一点。风跑得快,就让它去跑好了,我不妨跟在后面,观云赏花,闻香听鸟。树并不急着长叶子,到了一定的时候,叶子自然就长出来了,山茶并急着开花,到了一定的时候,花自然就开了,而到了必须落的时候,它们也毫不犹豫,在风催第一遍的时候就簌簌而落,堕地成泥。它们按自己的本性、逻辑、节奏而活,活得清晰、随性而必然,它们静而不躁,弱而不卑,简而不伤,为而不争。自然界中一花一叶一虫一鸟都是人类的导师,它们教会人如何爱,如何节制和忍耐,如何守护和等待,如何体面地活着和死去。
八、致酒帖
时维六月,天气阴晴不定。一个周末,大学同学K于东湖畔请我吃晚饭。我们曾做过两年室友,经常一起上课、逃课、打球、聊女同学。他搬出一坛五斤装的家乡酒,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其势骇人,其情动人。我原本打算只喝个两三杯,意思意思,不想越聊越起劲,越喝越兴奋,不知不觉,聊高了,也喝高了,醉得整个岭南歪歪斜斜,扶都扶不住。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躺在床上,仍然感到头昏昏,脑涨涨,地球像陀螺一样旋转。已是半夜,辗转反侧,瞌睡还是在三千米高空,不肯降临。别人喝醉了,倒头便睡,我却只喝晕了皮囊,心却是清醒的,且清醒到刚好够我后悔、痛苦、失眠。遂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这样的誓,一年要发好几次。随发随破,随破随发。中国人的誓言,原本就不值钱。
中国是酒的国度,尤其长江以北地区,有着传续数千年的酒文化,几乎每一省都是酒省,每一城都是酒城,年节庆贺,朋友相聚,更是“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欢”。在这些地方长大的人,就像熟读唐诗三百首的人,不会喝酒也会喝了——除了我。早听说广东人喝酒文明、客气,近于冷淡,但深圳不属于广东——至少在喝酒上。我的酒量,基本是来深圳之后练出来的,但练来练去,也并未长进多少。
与朋友Y同住蔡屋围时,经常一起出去吃饭。还记得我们常去的那家快餐厅,老板很胖,穿着一件破旧的白色背心,浑身湿漉漉的,但他炒的菜、做的面真好吃。有时兴致高昂,我们也会点两瓶冰镇啤酒,边喝边聊。点的最多的是深圳本地产的老金威,其次是青岛啤酒。我喜欢听开瓶器开启瓶盖时那一声“嘭”,浑厚有力,绝不迟疑。金黄色的液体汩汩流出,像无数好词语、好句子争先恐后,脱“口”而出,跌落在玻璃杯里。一杯酒下肚,溽热顿消,两腋生风,两颊泛红,面前的小炒黄牛肉热气腾腾,鲜香扑鼻,其中的红辣椒丝丝分明,古道热肠。
我的第一份工作,只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被炒了。原因似乎跟酒有点关系。二月里,公司开年会,老板把我们拉到大亚湾,在一个豪华的酒店里,与他其它兄弟公司的上百名员工一起吃饭。席间开的是红酒。此前我很少喝红酒,起初以为不过是葡萄汁,刚喝了两三杯,便觉得头上像裹了一层看不见的网,有点发紧,也有点发蒙。原来红酒也有它的底气、自尊与嚣张。有个男同事,大概是想表现一下,就主动去老板桌上敬酒,敬了老板敬老板娘,敬了老板娘又敬其他领导,等他回来的时候,身子已经有些摇晃,眼神已经有些飘忽。他叫我扶他去厕所。我感到他像一块人形的巨石一样,又软又重。厕所地板湿滑,他刚一进去,就差点滑倒,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他。但在他褪下裤子时,还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衣裤上沾满了污水,形状甚是狼狈。
从厕所里出来,我扶着他艰难地往前走。正好老板携夫人敬酒而回,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为了给老板让路,身子往我这边猛地一侧,结果仿佛一座山倒了下来,再次摔在地上,连带着把我也带倒了,我感到无数目光朝我们射来,就赶紧爬了起来,又在另外两个同事的帮助下,把他扶回了座位。
第二天我们就收到了被开除的通知。我想,老板对我们的评价大概是:不会喝酒,又爱逞能,醉酒失态,难堪大用。那个春节,我是在失业的状态下度过的。
后来,经过一番波折,在朋友的帮助下,我进入了一家规模中等偏上的房地产广告公司,并站稳了脚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随着职位与薪资的节节攀升,我的心情时时充满愉悦,经常忍不住和同事们出去喝酒。酒吧也去过,但我不喜欢那种氛围;更多地还是在餐厅喝,鲜活地演绎着中国人“人生二事,吃喝二字”的理想。酒这东西,一喝起来,就刹不住车,因此喝醉的时候很多,偶尔甚至会喝到吐;但即使在大醉中,我也保持着基本的仪态与礼数,同事们都说我是个“理性的人”。这样也不好,因为自己没喝倒,往往就天然地成了送醉酒同事回家的人选。记得曾与一个颇具大姐大气质的女同事共同送一个醉酒同事回他的出租屋。他住在六楼,我们一路歇了三回,才把他搀到家。结果他的女朋友看到他四肢瘫软、一身污秽的样子,脸上立时挂满了冰霜——深圳的冰霜既不出现在地上,也不出现在山尖,而总是出现在人的脸上。“帮我一下。”她命令道。于是我就帮她把他搀到浴室,艰难地脱掉了他的所有衣服,又扶他坐在一个红色的塑料凳上,看着那个冰霜美人把他从头到脚冲洗干净,心中顿然涌起一股莫名的荒诞感。
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事情,无过于“不得不”三个字:见不得不见的人,说不得不说的话,吃不得不吃的饭,喝不得不喝的酒。那时候的深圳,房地产业蓬勃发展,被称为“中国房地产的样板房”,许多合作单位都慕名前来参观,而我也经常被领导指派陪客——陪聊、陪逛街、陪参观项目、陪吃饭、陪喝酒。我并非不会应酬,但却十分讨厌应酬。我总觉得,应酬的酒,已经不算纯粹的酒了,喝起来少了点酒的滋味、酒的情调,倒像是一种口感粗粝的饮料。应酬的酒,总是喝得拘谨、勉强、不舒服、不自在,既对不起酒,也对不起客人,更对不起自己——想必客人也是这么想的。
如此说来,我之饮酒,完全是苦多乐少,别扭多潇洒少,糗事多雅事少;唯其乐少、潇洒少、雅事少,每有之,就倍加珍视,像宝贝一样把它们藏在心底,独自一人时,常常翻出来温存、回味——此情此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对我来说,喝酒的快乐,主要来自朋友。只有跟朋友在一起时,酒才是真酒、美酒、好喝的酒。古龙说过,他爱喝酒,“爱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时的朋友”。此语深得我心。朋友相聚,无拘无束,举杯畅饮,聊聊人生,侃侃八卦,逍遥惬意。每个朋友都有每个朋友的性格,每个朋友都有每个朋友的故事。几杯酒下肚,那些隐藏起来的、在白天不方便或不好意思露面的自我纷纷钻了出来,说出从未说过的话,做出从未做过的事;李白身上跳出一个杜甫,鲁迅身上跑出一个胡适;一个朋友变成了两个朋友,一个世界变成了两个世界。所有的热闹、豪情、风流,全部都要乘以2了。怎不叫人惊煞、喜煞、怜煞、爱煞!
酒意诗情谁与共?朋友中,与曾楚桥、刘郎、段作文、魏先和、费新乾、李玉、西西、安小橙等经常相聚。不拘吃湘菜粤菜、高档菜普通菜,也不拘红酒白酒、好酒差酒,与他们在一起,总是吃得也痛快,喝得也尽兴。毕飞宇说:“一滴酒的背后是一堆粮食,一堆粮食的背后是广袤的土地。酒是大地的二次方,端起一杯酒其实就是托起一片风调雨顺的大地。”看刘郎、新乾、小橙们喝酒,仿佛每次举起的不是酒杯,饮下的也不是酒,而是一片大地、一座城市、一个春天、一场爱情、一个江湖。朋友们在一起,才能喝出酒中的趣味与真意。喝到最后,每个人都不是自己了,却又是最真实的自己。
与妻子恋爱时,每一分钟都觉得无比珍贵,务必要过得快乐、有趣,值得写进诗里。一起逛超市时,我们经常会买一瓶朗姆酒回去。晚上,妻子在卧室里点上蜡烛,摆上两只小小的玻璃杯,我打开酒瓶,斟满酒杯,与她窗前对饮。此酒纤柔、甘美、芬芳,里面浸透了阳光的味道。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以最小单位的甜,润泽身心。喝一口,说一会儿话,再喝一口,再说一会儿话。有时窗台上放着花,窗外月色撩人,花月同欢喜。
波斯诗人哈菲兹,曾写过一首小诗,被不少人奉为“写酒最好的一首诗”。诗曰:
拿酒来,
酒染我的长袍。
我为爱而醉,
人却称我智者。
我也非常喜欢这首诗。在我看来,这是一首“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的诗。我们每个人,无论贫富贵贱,酒量大小,都应该为爱举杯、为爱沉醉。那些被称为“智者”的人都知道:万物纷纭,人间桑海,只有爱,才是世界上最珍贵、最永恒的东西。
九、秋月帖
那天晚上,我和从京城来深圳出差的好友Y匆匆地相见,匆匆地吃饭,匆匆地聊天,匆匆地分别。他要赶八点半的火车去广州。
看看时间还早,就给妻子发微信,一起去接在培训班上课的女儿。
女儿下课时,月亮刚好突破楼宇、树枝的纠缠,冲上天空。
中秋节已经过去三天了,月亮仍然像是正圆的。
楼前灯火通明,人影憧憬,人声鼎沸。汽车挤在狭窄的道路上,尾灯闪烁,寸步难移。黄蝉花、鸡蛋花、木棉树、小叶榕全都默然伫立,无声无息。人声愈吵,花树愈静。
我们决定步行回家。
先是背对明月,直行向西,然后又折向正北。树木蓊郁,建筑物高低错落,月亮忽隐忽现,仿佛在跟我们捉迷藏。尽管是同一轮月亮,但因为背景的变化,每每呈现出不同的风情与意境:有时与楼体方圆有别,黑白分明;有时在黑魆魆的枝叶间留出一大块空隙,月亮便镶嵌在其中,仿佛某位夜游之神的首饰;有时在黑暗中走了很久,还是看不到月亮。路灯昏黄,空气清冷,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处处显得喑哑幽寂。
我们走得很慢,近似散步。有时,我牵着女儿的手,有时,我和妻子互相挽着彼此的胳膊,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各走各走的,我在前,妻子在后,女儿在中间。月亮在天上。
行至一座桥下。有一老者,昂首前行,精神矍铄,衣裳带风,转眼间转过庞大的桥墩,蛰入暗影中去了。桥下有灯光射出,在桥顶上映出一枝梅花。我指给女儿看,她马上纠正我道:“那是桃花。”“哦,原来是桃花呀。”我怎能与女儿争执?
出了桥洞,正对明月。我一边走路,一边时时抬头,望向碧空中那块澄澈无疵的玉璧。看久了,心中渐渐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来;而在这愉悦之中,也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安——或许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是让人愉悦又不安的。
忽听妻子在我身后唱道:“谁在仰望,月亮之上……”刚唱了一句,女儿就格格地笑起来,妻子也停下来,跟着她一起笑。
我把妻子、女儿送回家,转身来到小区广场上,独自赏月。
此处空阔少人,视线几无遮挡,深夜晴空,遥遥万里,无一丝云彩,像一块广大无边、厚实平坦的蓝黑色晶体,其间明月高悬,如盘,如镜,如冰,如灯,如琉璃,如人的眼睛,晶莹,洁净,冰凉,凌驾于万物之上,独自于浩浩宇宙中自明自灭,自喜自悲。
忽然想到,如果朋友未走,此时我们必在这秋冬月夜里漫步闲谈。月下几棵疏朗的树,树旁两个清寂的影子,那风味真是扺得一联好诗,数盏春醪。
我也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后,我必须重新学着独自看月亮的日子,就像我青年时代所做的那样。
几番春秋冬夏,几度花开花落,时间已然来到了今年、今天,此时、此刻。
下班了,匆匆走出电梯,来到大街上,蓦然抬头,恰好望见一弯新月,挂在天空一角,清新,淡远,空灵,有不动声色的欢喜。
不再告诉妻子,不再打扰孩子,更不会去呼朋唤友,只一个人在秋风里走着,赏花,赏月,想心事。
城市广大,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月亮显得如此孤独,甚至多余,但它依然倔强地降而又升、缺而又圆,只为知者而来,只待同样孤独的人举首凝望,互诉衷肠。诉完,心情畅快,肉身轻松。
穿过灯光,穿越十字路口。人走,月也走。无风,无花,无音乐,有月足矣。楼宇、树木时时遮挡了视线,但不一会儿,它又出现在原处,瞻望悠然,欲语又停留。这种“小别”,尤富意趣,非亲历者不可知。
人们面对新月,不可能不有所感动,情动于衷,自然要发之于歌咏,于是就留下了无数的妙语佳句。
宋人吴沆有诗曰:“新月辉辉动。”张孝祥有词云:“一钩新月弄纤纤。”
一“动”一“弄”,化静态为动态,各臻妙处。但我最喜欢的,是元代沈禧那句:“一钩新月云边印。”这个“印”字下得极好,作为名词,它真的像天空中的一枚印章,小巧雅致,仿若透明;作为动词,又把新月写活了,仿佛天外有一只纤纤玉手,手握月亮,在云边轻轻一盖,留下了一块清淡隐约的印痕,那印泥一定是用液体的银制成的。
梅林路并不是笔直的。有些路段有公园,有山峦,有教堂,有虬曲的大树。树影浓郁而漫长,置身其中,顿觉清冷。好在总有走出去的时候。空廓之处,月亮依然清澄美丽,楚楚动人。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下梅丽路,一抬头,看到月亮也跟了过来,它躲在西边一栋楼的左上角,模样娇怯,不语不笑。忽然又想起钱钟书《游雪窦山》那首诗里的一句:“新月似小女。”古人究竟不如现代人情近心通。什么弓弦、玉钩、峨眉、佳人,万千比喻,都要输给这句“新月似小女。”至少对我来说,天上那弯娟娟的新月,与我狡猾可喜的女儿,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存在。
就那样望着月亮,就那样带着月亮走。我相信,只要走得够久、够远,新月就会变成上弦月,上弦月就会变成盈凸月,盈凸月就会变成满月。
夜晚的街道,总是灯光灿灿,人影憧憧,笑语喧哗,一座城市的烟火人情,日夜不息,让人看见万物变迁、岁月更迭。街道静止,时间答答走过。时间走时间的,我走我的。
当我重新抬起头看月亮时,它已经从新月变成了盈凸月——女儿也从幼稚的小女生变成了亭亭自立的中学生。
走到梅林公园时,已是八点多了。脚下有路,天空有云,肩上有风。
明月跃出云团,银辉四射,令人欣喜。
公园里有花,有树,有长廊,有灯光,有喧闹的人群;不远处,平安中心矗立在夜空中,霓虹闪烁。
人们或者跳舞,或者看手机,或者打电话,偌大公园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看月亮——大家似乎都有比看月亮更重要的事情。
天空寥廓,明月皎皎,与疏星共舞,与云朵相伴。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在月下仰着头走路,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穿行在荔枝、木棉、柠檬按与台湾相思树之间,月亮时隐时现。有时枝叶太茂密了,遮蔽了月亮,但总有一些孔隙,会漏下一些月光来,这样,树上就好像挂着点点星光,微风吹拂,闪闪烁烁,如梦如幻。行至空阔疏朗处,月轮高悬,清光遍满,世界仿佛透明的。
我在走,云在走,月亮在走。我停下,云停下,月亮还在走。人即使停下,仍不过是世间的匆匆过客;月亮是天空的过客,从不停歇,从不疲倦,近乎永恒。
向花间走,向山上走,向无人处走。伴随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是草丛中、石根下传来的虫鸣。它们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秋夜的交响曲。这些小小的生命,物种不同,姓氏不同,却仿佛约好了似的,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地尽情地歌唱,气息流畅,配合有度。它们的歌声并不华丽,却充满了生命本身的力量,让人不禁感叹: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是最微小的存在,也有权利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
荔枝树粗壮虬屈,像正在休憩的龙。旁边的小桥静静地横跨一条数尺宽的小溪,行人从桥上走过,走进月光里,拂了一身还满。小桥无声,渡人无数,现出佛的模样。
下山时,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跑步。她的脚步如此轻盈,以至于每一脚踩下去,都像是花瓣在飘落,每一次抬起脚来,都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弹起来的。在经过一丛软枝黄蝉时,她的影子与花影重叠在一起,但很快就分开了,她继续是她,花继续是花。不知道她跑了多久,此刻,她速度适中,呼吸均匀,步履轻盈,一身月光。我喜欢这个陌生人身上所散发的优雅与活力。
时间已经来到九点半,该回家了。无论公园里还是街道上,大部分路段都有灯,而在那些没有灯的路段,借助月光,我依然能够看清回家的路。
十、日月如驰帖
以下文字纯属虚构,因为写这篇文字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而可能是45岁的我、60岁的我,甚至可能是78岁——这是我父亲活在世上的所有年头——的我。
也就是说,这篇文字写于未来的某一座城市、某一盏灯下。那时,我的白发将比现在更多,皱纹将比现在更深,但我心灵的白发比鬓上更多,灵魂的皱纹比脸上更深。
它是永恒流驶的时间中的一段时间,是必然消亡的生命中的一段生命。
我多么喜欢南方的冬天:有着冬天的名字,却同时拥有春天的花朵、夏天的叶子、秋天的果实。
在新的季节、新的屋顶下,穿过树叶撒入窗子里的光,充溢着纯粹的温暖;风息旖旎、和缓,抚慰所有失意的人。虫子静悄悄地睡着,任使白天和诗歌一起荒废。从书房到客厅,生活的痕迹如此淡薄,像石阶上逐渐干枯的苔藓。
在人生的旅程中,总是伴随着无数的获得与失去。前半程,获得多于失去,后半程,失去多于获得。年纪越大,越要轻装前行。
年轻时候,情感与思想都呈放射状,一缕缕,一片片,射向天空与云朵,田野与荒原,书籍与艺术,爱情与功业;而如今,曾经的激情逐渐消退,剩下的少许,紧紧地抱在怀里,藏在行囊里,不肯轻易示人——也怕遭遇冷眼,受到羞辱。
也是更深切地认识了自己:既不帅,也不优秀,实在不值得花费别人太多心情。
年轻时候,固执地以为,只要用心,就能爱一辈子。却因为太认真,太投入,往往会遭受不必要的打击。其实,人活于世,最终都会活成自己——无论这个自己的质量如何。遇上了,爱上了,就一起走一段路,看一段风景。但不要忘了,你们在向前走时,时间也没停下脚步。时间带着云在走,时间带着风在走,时间带着所有的人在走。在此过程中,有人的脚步会比旁边的人快一点或慢一点,有人的视线会转向另一个方向,有人会生病,有人会摔跤,有人会被别的东西所诱惑,从而换一种走法,甚至换一条路走。即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种源自人类本身的倦怠也会改变或打乱固有的人生节奏,让人或惋惜,或痛苦,或绝望。
那天,经过梅林路与梅丽路交叉口,在绿化带的一角看到几株金合欢,繁花如金,压弯了树枝;我走到花下,在它们的金色穹顶下仰头凝望。春天的风细腻而多情,吹着花,也吹着我。花间有许多蜜蜂,嗡嗡来去,每一颗细胞都沉醉于融融的幸福。许多细小的花朵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为这场宏大的美学的祝福。我想要把这种快乐分享出去,但从脑海里搜寻良久,竟发现没有一个可以分享的对象——无论爱情还是友谊,都是老的老、病的病,宜静养,不宜打扰。
甚至也不能去打扰孩子。
她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无论对爱人,还是孩子,爱都要适度,不可太浓、太密、太黏,否则,爱就变成了毒药。不可以爱的名义,造成事实上的折磨与损害。
每个人都有一颗心,每一颗心都是一个宇宙,这个宇宙或许有胖瘦、疏密、美丑、新旧之分,却都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与唯一性。
人,从呱呱坠地开始,就是独立的、唯一的,他们从幼年开始,一直延续到暮年,,不过是其独立性与唯一性逐渐凸显、巩固、修正的过程——自然也一步一步离开父母的过程。
英国心理学家西尔维亚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最终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父母的适时退场,是对孩子最大的恩情。所有的父母,都应该向蒲公英学习,它为了让孩子们飞得更高、更远,处心积虑地为它们安装了一种独特的飞行机制——“分离的涡环”: 即由其种子上那些毛茸茸的冠毛所形成的一种环形的气泡,就像漩涡一样,可以把种子送到差不多一公里以外的地方。
这个出生在春天的孩子,从襁褓到孩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我们一直携手同行。这一段美好的旅程,我会永远铭记。但同行一段之后,终须各自前行。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她愿意暂时回到我们身边,和我们聊聊她的故事,也许什么都不愿说,都没关系。
我也必须重新学习一个人出门,一个人爬山,一个人赏花,一个人淋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失眠……
曾经对失眠充满了恐惧,想了许多办法,却无一有用。只好假装爱上它。
安德烈·纪德曾在《人间食粮》里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辗转难寐,你会做出这种或那种举动吗?
你会去那寂无一人的花园吗?
你会跑到海滩洗浴吗?
你会去采摘月光下呈灰色的橘子吗?
你会去抚慰那只狗吗?
纪德所列举的,我基本都没做过。但是,如果把“花园”改成“公园”,我倒是有过数次这样的经历。
到了目前的年纪——啄木鸟站在肩膀上的年纪,习惯与审美都跟年轻时候不同了,比如:年轻时喜欢花朵胜于种子,喜欢晴天胜于雨天,喜欢白天胜于夜晚,喜欢太阳胜于月亮,而现在,全都反了过来。
至于原因,叶芝曾在《幻象》一书中替我作答:“在日光下,我们如其所是地看见事物,为白天的工作而忙碌,在月光下,我们看见的事物是朦胧的,神秘的,一切都是睡与梦。”
记得去年的一个冬夜,很好的月光,已是十点多了,我穿好衣服,悄悄出门,独自登上梅林山。
行至淡墨亭而止。
山影漆黑,空气清冽,城市绚丽,人间广大。
天空高远,明月孤悬。月光如泉水般倾泻而下,洒在这片宁静的天地,仿佛能洗净世间一切尘埃与烦恼。山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深邃,宛如古老的守护者,静静地伫立于夜的帷幕之后。站在亭前,仰望苍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四周似有无数精灵,与木荷、大玉兰、台湾相思树一起鼓瑟吹笙,在半山,在亭前,在冷风里,在宇宙中。
忽然觉得我的忧伤可有可无。
生命那么卑微,充满了吵闹、争执、刻薄、算计、破坏,总以为不得不如此,其实,假如反其道而行之,结果也不会差很远。只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反对我们的,赞美我们的,也都是普通人;而且,转瞬间我们就老了,我们的悲伤与喜悦、我们的追逐与舍弃,甚至我们的生与死,都不重要——除了我们自己看重,没人看重。
摩挲斯亭,眺望斯山,俯瞰斯城,仰观斯月,忽然忘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这几天一直在读阿城的《威尼斯日记》——老来总是喜欢读闲书。阿城学识、文笔钧臻一流,随便读哪一页,都能感受到其独特的才情与风采,端的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威尼斯日记》里有一篇文字,写他刚到威尼斯时,住在Fenice旅馆,在叙述了一番旅馆的建筑与布局之后,便开始详细介绍Fenice:这是埃及神话中的火鸟,五百年浴火重生,与中国传说中的凤凰很近似,但中国的凤凰有性别,雄为凤,雌为凰。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忽然加了这样一句“闲笔”:“Fenice不知是否也分雌雄,否则五百年真是寂寞,重生一次,仍是寂寞。”
人倒是分男女的,但走着走着,不也只剩下一个人了吗?人这一辈子,都是自己陪着自己走过来的。“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其实普通人更寂寞,而且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寂寞。
五百年太久,日月如驰,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每一夜,又有谁不是寂寞的?
我好像触着人生的本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