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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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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得癌症了,你晓得么?”吃晚饭时,她望着小餐桌对面的他,问道。

他转头望向她,眼里盛满了惊愕:“不晓得。”

“一个人压力过大,有可能会得大病,你晓得啵?”她再次问他。

他眼神躲闪几下,旋即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始终没有再看她,旁人也看不清他的情绪。他一向都是如此,遇到什么事情,只是一味退缩,倘若多问几句,便瞪圆眼睛吼,似乎这样,他便占了理。

她不再吭声。安静地吃完饭,只需走两步,便到达工作台。太多事情等着她处理,客户询价、各方账务往来、待发出的文件、设计中的图稿……大环境越来越不景气,每天总在忙个不停,收益却远不及往年。十几年来,他们的人生半径,一直围绕着这间十几平方的小店,未来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他更不知道。

他洗好碗筷,刷了一会儿手机,骑着电动车去晚托班接女儿。多数时候,父女俩都睡下了,她还在店里忙碌。手机响了,是他打来的,她按下接听键。“早点回来。”——熟悉的声音,却又那么陌生。她沉默着,那边等了一会儿,便挂了电话。懒得说话,似乎也会传染。记忆中,他不会在零点前催她回家。她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22点,真是破天荒。

早上上班时,她罕有地和他争了几句。起因是顾客发微信给他,咨询一些业务,他只字未回。等她来到店里,再回信息给顾客,对方说,不好意思,你没有回复,我找别家下单了。为了方便她处理业务,他俩的微信登在同一台电脑上,他每次都是这样,哪怕回复一句:“店里还没上班,请稍等”,也比登天还难。

她关了电脑,准备起身时,腰部又隐隐作痛,她握紧拳头,轻轻捶打几下,扶着腰站起来。拖地的时候,小心地弯着腰,生怕再闪着。

腰是上月初受的伤,天台种的火龙果成熟了,她去摘了些下来,打算分享给朋友,拎着袋子下又高又陡的不锈钢梯子时,不小心闪着了。以为抹点药油,躺一夜就好了,第二天却更严重,去社康做了理疗,才稍微缓解。回到店里,她硬撑着做了饭。第三天上午,快到做饭时间了,他回来了。她一手扶着办公台,一手扶着椅背,小心地站起来,艰难地拖着脚步,去商场上洗手间,待她慢慢走回来,他又出去了,只为一件不太紧急的事。

她扶着工作台坐下来,潮水般的伤感,瞬间将她淹没,似乎被人捂住口鼻般,胸口一阵窒息,尘封的往事,老照片般浮在脑际,久久无法消散。好像是女儿出生前一年,或两年?也是一个夏天,那时,他们租住在六楼,一套简陋的楼梯房。她突然上吐下泻,几乎起不了床,他正好回家,她把症状和发病时间告诉他,让他下楼去买点药,便又躺下了。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她扶着床沿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口,他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她问,你怎么还在家?他抬起头,说,等你啊。她瞬间泪流满面,无力地喊道,如果我死在床上,你是不是还坐在这儿等?

她的难过,通常只有一小会儿,似乎一阵风刮过,就四散而去了,转身又能投入繁琐的工作。还能怎么办?孩子,店铺,生计……哪个不比生气更要紧?


她锁门的时候,看到阿秋的小店大门紧闭。这些日子,帮阿秋看店的婶娘傍晚准点回家,有时,几天不来开档。去买东西时,问起阿秋,婶娘说,回老家了。

还是邻居悄悄告诉她,阿秋得了癌症。说的人,听的人,都满怀痛惜。

阿秋不爱言语,脸色一向不太好,谁都没往坏处想过。这些年,阿秋独自守着小店,每天营业到凌晨。阿秋男人在的时候,他们是通宵营业的。几年前,阿秋男人生病走了。多开朗的男人啊!每天在店门口唱歌,没事的时候唱,搬货的时候也唱,大老远都听得见,多数是老旧的流行歌曲,嗓音不怎么样,却唱出了中年人的沧桑,并不让人生厌。

阿秋男人患病期间,她和商场的不少商户都捐了款,阿秋生病,却悄无声息的。她本想发微信问候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忍住了。有些时候,不打扰,是最好的关怀。

她转身的时候,望见那半截大树,孤独地矗立在路灯下,断裂的枝头,冒出几蓬鲜翠欲滴的嫩枝,有风轻轻拂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奏起一曲幽怨的小调。新生的枝叶太纤细了,似乎承受不起一丁点儿重量,哪怕一只小鸟。是哦,好久没听见小鸟的嬉闹声了。不久前的一场台风,把大树拦腰折断,树上的小鸟都不见了。她失去了一群不会言语的朋友。

商场建成后,街边种了一排树,这棵树离店铺不远,伴她度过了十余个春夏秋冬。

开心的时候,欢声笑语越过小广场,穿透大树的枝叶,飞上浓密的树冠,阳光、飞鸟、薄尘,或雨滴,有没有被惊扰,她一概不理,只顾尽情地欢喜。

难过的时候,她时常去大树底下静坐,撑着脑袋仰头张望,阳光透过浓厚的绿荫,洒落细密的金丝,和满腔愁绪缠绵,待阳光吻干脸上的泪痕,心绪渐渐平静,再回店里继续工作;或有雨滴淌过枝丫,落在日渐稀疏的鬓发上,淋湿沾满世俗之气的衣襟,落入心底的阵阵清凉,和心头的惆怅紧紧拥抱,涤去些许苦闷,她抹一把脸,回望不远处的店铺,狭窄的陋室,承载着全家人的生活。所谓的苦闷、虚无的梦想,在生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须臾间,披着满身雨丝,走向充满烟火味的尘世间。

有月光的夜晚,她偶尔会陪大树坐一会儿。不想被人知晓的心思,诉于大树,诉于或圆或缺的月亮,诉于繁星闪烁的夜空……它们不会泄露半点秘密。

更多的时候,她放下手头的工作,转头望向店外。看大树青翠如滴的树冠;看被建筑群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窄窄的天空;看乌云用漫天雨雾笼罩万物;看阳光在天地间铺满金色薄纱;看白云在蓝天的怀抱徜徉;看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云,徐徐穿过高远的天际;看飞鸟在空中盘旋,在枝间嬉戏,或一对,或一群,即使仅有孤独的一只,也是自由的,它停落在想去的任意一根枝头,啄虫,舞风,戏雨,沐阳,等它来。积满琐碎杂事的心,在不断的张望中,逐渐舒展开来。

正望着枝头的新绿出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棵树,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往年那样哦。是水果店的阿云。原来,不止她钟意这棵树,大家都爱着它。  

她的心境明朗起来,溢出一丝欢欣。等枝叶再茂盛些,阿秋该回深圳了。大树恢复昔日的茁壮,阿秋应该又能守店了。那时,她一定要告诉阿秋,亲爱的,我们都别熬太晚。


夜色愈发浓厚,行人逐渐稀少。初秋的晚风,仿若清凉的山泉,轻柔地淌过疲惫的脸颊,浸透额角的鬓发,心头的倦意,顿时减轻不少。她理了理背包带子,走进夜色深处,路过一间间熟悉的商铺。正在营业的,灯光洒向街面,照亮她的身影;歇业的店铺门前,多数一片漆黑,她便隐入黑暗之中。好似一尾独自觅食的鱼,一忽儿浮出水面,一忽儿潜入水底。

她在街角站定。对街的路口,有一栋三层小楼,二楼和三楼曾经开过一家火锅店,热辣鲜香的重庆口味,很合她的胃口。店老板好像姓杨,或朱?时间有点久远,记不太真切。令她无法忘却的,是那张笑眯眯的胖脸,那么和善,那么亲切,却藏着无尽的奸诈。

如果没有记错,是女儿出生前一年,胖老板找到她店里,前前后后做了两万多业务。起初付款很爽快,后来逐渐开始找错口,拖着不结款。每次上门收账,都是她出面,他大抵没去过,可能也去过,几乎等于没去。数次较量后,她实在气不过,联系了一个义工队长,免费请一线义工吃火锅。加上店里的员工,整整坐了八桌。还是没能抵掉欠款。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穿过马路,爬上又窄又陡的楼梯,去找胖老板核对账单。人家心情好的时候,会结算一丁点儿,类似于打发,多数时候空手而归。

夏天到了,她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爬楼越来越辛苦,她坚持去收账,脸上挂着真假难辩的笑容,心底却狠狠地咒骂。她不擅长骂人,那些日子,脏话开始涌现,在脑海翻滚,奔突,咆哮。她这才发现,她也有恶毒的心思、虚伪的面孔。偶尔,她也会请员工去吃一顿,抵掉一些账目。后来,实在不想去了,那副面孔在眼前晃着,再美味的食物都倒胃口。女儿生下来后,那家店倒闭了,债务无处可追,不了了之。

她叹了一口气,想起几年前的冬夜,去另一家店收款的事。

按说,那笔生意并不复杂。下单前,顾客付了定金,约定按工程进度结款。做到一半时,她对他说,该暂停一下了,等款到账再施工。他似乎被点炸了,瞪着眼睛凶她,做得好好的,怎么停工?完工再结不一样么?她犟不过他。结果如她所料,尾款又遥遥无期。她气极了,当着公婆的面,逼着他去收。公婆表面上批评他,却袒护着,说,他是老实人,跟人也讲不出话来,你再想想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也想过让公婆带上条幅,去对方店里静坐。后来想想,老人一把年纪了,何必让他们去丢脸?

她揣上一支防狼喷雾,披着朦胧的月色,沿着这条街走到底,来到那家店。大门敞开着,不见一个人,她拉过椅子坐下,始终没人出现。她想了想,来到屋侧的暗影里。

十点,十一点,零点,一点……

气温一点点下降,寒风一阵阵刮过,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也不动。快凌晨两点时,店主骑着电动车回来了,看他进了店,她快步跟进去,店主惊了一跳。她笑着说,我等您快五个小时了。店主尬笑不已,却还是各种说辞。她坐下来,说,没关系,反正这么晚了,我可以接着等。店主想了想,掏出钱包,把现金都掏出来,说,只有这些了。她接过来,数了数,放进背包内。

她站起身,准备回家。店主说,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她把手揣进衣兜内,握住防狼喷雾,点头答应了。电动车的轰鸣声,撕破夜的静谧,月色,星光,北风,落在身上,跌入心间,漫出无尽的寒凉,她禁不住哆嗦几下。


她望了望深邃的天际,半轮凸月悬在空中,转过身,披着满身银辉,朝家的方向走去。再往前,有不少店铺在营业,璀璨的灯光,吞噬了皎洁的月色。一路上,路过士多店,水果店,快餐店,棋牌室,各类夜宵店,消费的人并不多,或是缺少气氛,吃夜宵的人似乎放不开,都安安静静的。街巷间,少了曾经的喧闹,让人心生不安。

不远处的栅栏上,装着一排霓虹招牌,她很喜欢其中一句广告语:我喜欢深圳,更喜欢这个城市的你。

不论经历多少狂风暴雨,她依然深爱着这座城市。充满烟火味的街巷,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总有某个瞬间,令她热泪盈眶。

早上或傍晚,总能看到一个阿婆,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个塑料桶,售卖诸如艾粄、粽子、山药、鸡蛋、咸鸭蛋等食物。满头灰白色短发,常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若是太阳天,或下点小雨,便戴顶灰蓝色渔夫帽。可能戴假牙的缘故,讲话有些大舌头。暗黄色长脸上,似乎淌着一丝悲愁,即使和人笑谈,也舒展不开,让人心生怜悯。恰是这悲苦的脸色,让她心生不忍,跟阿婆买过几次艾粄。

一个台风天,下了一整天大雨,阿婆来到她店门外。这样的天气,除了她这种为了生计开档的人,谁会出来闲逛?她买下全部的粽子,阿婆欢喜极了,走出一段路,又走回来,送给她一个咸鸭蛋。她永远忘不了,那天阿婆脸上的笑容,比往日任何一次都明媚。

一个失去左手手掌的大姐,推着一辆小推车,卖些包子、馒头、发糕、面饼,偶尔来找她做物料,她象征性地收点钱。大姐一个劲儿说:“怎么可能这么便宜?我知道的,没这么便宜的,你按实价收。”

她笑着说:“大姐,只值这么些,您不用多想。”

大姐快步走出店门,不一会儿,又推门进来,塞给她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她喉头一紧,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抬头望着大姐,两个人的眼角,都湿漉漉的。

村口的广场边,有一栋高楼,二楼的端头,曾经开过一家幼儿托育中心,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深圳人口众多,多数是年轻人,没人帮忙带孩子的家庭,肯定不在少数,只要环境设施过关,价格合理,服务态度好,何愁没有市场?没时间照看女儿时,她也会把孩子送过去。托育中心的宣传物料,都是她对接的,双方合作一向很融洽。

一个冬天的午后,小伙子发信息给她:“大姐,最近的物料结算一下,我付款给您。”她把清单发过去。不一会儿,小伙子转了款,随后发来几句话,“中心一直亏损,我们打算歇业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帮衬。”

她惊呆了:“怎么会这样?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好不好,谁说都不算,大环境摆在这儿。经过这几年的洗礼,有几个日子好过的?结婚率、生育率断崖式下跌,托育中心首当其冲。随后而来的各种降级消费,多少投资的生意人,最后血本无归,多少企业和商铺,没能挺过这漫漫严冬?

她内心涌起无尽的惆怅,默默拿起手机,给小伙子发了个红包,留了一段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你会有更美好的明天,加油!有需要我们的,尽管联系。

一晃两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伙子,也没发信息询问,如落入汪洋的小鱼,在茫茫人海中越漂越远。带给她的那份感动,却常驻心田,路过这栋楼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有个满怀赤诚的年轻人,曾经在这儿奋斗过。

他们的身份迥异,人生目标各不相同,或来自不同的省份,在底层匍匐前行,却都怀着最诚挚的心,永葆做人的纯良本色。

生活,请善待他们;苦难,请绕过他们。——她心里默念道。


背包内传出手机铃声,是女儿打来的,刚一接通,甜甜的童音在耳畔跳跃:“妈妈,我先睡觉了,你早点回家哟。”

她的心瞬间萌化了:“宝贝快睡吧,妈妈很快就回来。I Iove you。”

“I Iove you too.”女儿欢快地笑道,“妈妈拜拜。”

“宝贝真棒,拜拜。”

生活中,时常遇到一道又一道关卡,只要想起孩子,她总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迈过去。

几天前,女儿跑到她跟前,笑着亲了她一口:“妈妈你好漂亮,你当我的妈妈,我好幸福呀。”

她轻轻搂住女儿:“你当我的宝贝,我也很幸福。”

“你不和爸爸生气,开心一点,就更好了。”

这个弯绕得有点大,她心头一阵酸楚:“宝贝,对不起。”

“没关系,妈妈。你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女儿才七岁多,瘦瘦小小的,看上去机灵乖巧,脑海里满是稀奇古怪的想法。刚上幼儿园没多久,女儿对她说:“我们还是小天使的时候,坐在云朵上挑妈妈,我和哥哥都选你,我没跑赢哥哥。后来再比赛时,我拼命跑,钻到你肚子里了。”

她假装叹气道:“可是,你没选到一个很好的妈妈。”

女儿笑着抱住她:“不会啊,妈妈是最好的。”

她搂着软软糯糯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今年清明,孩子跟她回了一趟家乡,回深圳转地铁时,女儿突然对她说:“你怎么找个那样的老公,都没来接过我们,也不肯学开车,我对你太失望了。”

“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哦。”她不由失笑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女儿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办?谁叫他是我爸爸。”

她笑着逗女儿:“将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公?”

“我才不要结婚。”女儿的回答干脆利落。

她惊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不要像你这样,每天那么累。”女儿仰着小脑袋说。

她突然想落泪,蹲下身子,握着女儿的小手,柔声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有些爱学习,工作勤奋,生活积极,对家人也很好;有些呢,不善于表达,也不爱学习,还看不清自己的缺点。何况,爸爸对你还是很好的,对吧?”

“嗯。那么,我就找个爱学习,工作也好,对我好的。”

“当然可以!你要先成为那样的人,还要学会看清楚人,明白吗?”

“好的。”女儿点了点头。又问她,“你找男朋友的时候,是不是起床太晚,路又很远,走到那里都晚上了,所以没看清楚,就嫁了。”

“说的太对了!所以,你不要赖床哟。”她大笑道。眼泪,到底滑落下来。

他偶尔也会分享亲子日常。比如,女儿闹脾气,他非打即骂,女儿一边哭泣,一边大喊:“小公主是要哄的,不能打的!”

有一次,女儿对他说:“我长大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我会好好爱他们,不打他们,假如做错了事,就骂一点点,他们知道错了,就好了。”

他觉得好笑,并没有多大改变。

她却久久地难过。

儿子是剖腹生的。她怀女儿时,已是高龄,住院后,约了第二天手术。半夜却发作了,护士长上班时,拿着查房记录对她说,看你的指标,完全可以顺产,对孩子也好些。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同意了。从产房出来,她望着女儿粉嫩的小脸,在心底说,宝贝,这是妈妈送给你人生的第一份礼物。

稍微休息一会,她拿起手机,翻看各种信息——问候的,询价的,咨询业务的……微信在店里登陆,他只做份内的事,比如送货、量尺、安装,其它一概不管——至今都不会用电脑,哪怕打印一张图片,更不用说报价了。稍微大一点的工程,员工不敢做主,也会发信息问她。麻药失去效力,身体撕裂般疼痛,她半躺在病床上,挨个回复信息。

女儿刚满45天,她用背带把孩子篼在怀里,拖着几件行李,母女俩乘坐高铁南下。为了方便哺乳,她每天带着母亲和女儿去店里,女儿的天地,除了小小的婴儿车,便是外婆的怀抱。

一路伴着她吹过风、淋过雨,女儿怎么会不懂她,怎么会不害怕变成她?


穿过主村道,拐进狭窄的小巷,夜色似乎猛然聚拢,瞬间暗了下来,她抬起头,望着楼宇间狭窄细长的天空,想起一句笑谈:深圳人想看一线天,何必去远方?城中村随你逛。

小巷内窜出一辆电动车,她还没反应过来,车手拐了个弯,朝前疾驰而去,是个外卖小哥。想起几日前,她下单跑腿送货,前来取件的年轻人,居然是曾经的客户,她惊了一跳,对方笑着打招呼:“老板娘,好久不见。”她连忙笑道:“是呀,好久不见。”

曾经听过一个段子:男人的尽头是保安,女人的尽头是保洁。那么,当下小老板的尽头是什么?跑腿?滴滴?还是保姆?

女儿估计刚睡下,担心开门吵醒孩子,她信步来到天台上。

她家的天台,曾经是朋友们的向往,种着红玫瑰、黄玫瑰、白玫瑰,还有一株绚丽的彩色月季花,桂花、茉莉、木槿、龙吐珠、山茶花、美人蕉、百香果、火龙果……不同的时节,都有鲜花盛开。公婆来深圳住了几年,她心爱的花卉,逐渐变成南瓜、丝瓜、茄子、辣椒、芹菜、生菜、大白菜、上海青……父亲从家乡带来的木槿枯死后,她便很少再来天台闲坐。

园子疏于打理,花木自由散漫,野草恣意生长。唯有火龙果的藤蔓,仍旧茁壮茂盛,枝条在夜空下伸展,恨不得攀上天空,和月亮轻拥,陪群星低语。这些火龙果当中,有一株是她捡来的,种在一个很大的花盆内。一天,他带回一株芦荟、一枝仙人掌,分别种在花盆两侧。她阻止道:“不能这样种,到时都活不成。”他固执地坚持着。结局可想而知,火龙果倒是命大,顽强地挺了过来。女儿出生那年,他们搬了新家,拥有了这方天台,她把火龙果移植过来。现在,早已长满整个花池,每年能结不少果实。

她在秋千上荡了几下,头有点晕眩,到底年纪大了,连忙站起来,想找地方坐一会儿。目光越过一张大象样式的椅子,心里“咯噔”一下。是上任房主留下的景观椅,曾经有两张,造型别致新颖,女儿很喜欢。

应该是五年前的事,一个初冬的早上,刚起床,她问他要先日量的尺寸,他没有应声,顾客一直催她报价,没有现场尺寸,算不出精确的价格。他吃过早饭,便上天台了,她哄好女儿,背着包追上楼,再次问他,语气难免带点情绪。他板着脸大吼:“急什么急?等下给你不行吗?”

她自然也火了:“昨天在店里问,你不吱声就回家了,现在又这样,生意还要不要做?”

“不做就不做!”他扛起身旁的大象椅子,用力朝她扔过来,她急忙闪开,椅子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石膏铸造的大象鼻子断成数块,四散飞溅。把追着她上楼的女儿吓得哇哇大哭,他扑上前来,扯住她的衣襟。

她母亲跟在女儿身后,急忙快步跑过来,用力推开他,把她和孩子挡在身后,大声斥责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蹦子脾气’,从头到尾我都看到了,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你今天要是动手打了她,等于打了我。”他愣怔片刻,还是松了手。

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晃动,一边柔声哄着:“宝宝别怕,妈妈在这儿,宝宝不哭……”孩子哭声渐弱,她却泣不成声。

她完全没有想到,当着母亲和孩子的面,他会因为一件小事,如此对待她,内心被重物击中了般,又痛又堵。以她的性格,根本不会怕他,但是,她害怕给孩子内心造成阴影,硬生生咽下了所有。

时光带走了如水的岁月,却带不走曾经的伤痕。她拉过一张藤椅,面对月亮躺下来,听到发自内心的叹息。


清泉般的月光,越过屋顶,流过栅栏,漫过花草,淌满她全身,万物都披上梦幻般的薄纱。她抬起头,又望见那半轮月亮,在轻羽般的云朵间,显得愈发缥缈,恍惚间,浮现出嫦娥轻舞、桂影摇曳、月兔捣药的美景。

无论多么美好的幻景,都有可能是假象。——她笑着对自己说。

曾经的她,是个爱笑爱闹的女孩,一树花开、两句笑谈、几只呆萌的小动物……都能逗得她乐不可支。他恰恰相反,从来都不闹腾,内敛得令人惊叹,可能,恰是这点吸引了她,或许思想极有深度?即使没有,那么本分的人,应该不会欺负人。

结婚没多久,家里的房子不够住,两人借款建一栋,勒紧裤带一起还账,并不觉得有多苦。她在小店打工,他在工厂上班。工厂的伙食远不及小店,她下班早些,每晚为他做宵夜,光看着他吃,就感觉很幸福。有时,在桌上放张俏皮的字条:饭在锅里,我在床上。

有一年,他不小心伤到手,她每天下班煲好汤,自己舍不得喝,走很远的路送去医院。他问,你喝了么?她笑着答,吃过了。等他吃完,再踏着夜色走回租房。

她容易生冻疮,冬天回乡,他不让她碰冷水;出门有重物,他抢着拿;家里买东西,都要她做决定,她以为得到最好的尊重,找到完美的依靠。

一个冬夜,她打电话回家,儿子奶声奶气说:“妈妈,外面下雪了,我和爷爷奶奶在烤火,你和爸爸怎么没回来?”幼小的孩子心中,下雪的日子,就是父母回家的日子。那场早早飘落的雪,冻痛了远在南国的年轻母亲的心。

把儿子接来深圳——这个念头在她心底疯长。

她萌生了创业的想法。开店,是最容易企及的目标。她开始留意店里的供货渠道、产品价格信息。

她让他先学电脑打字,再学平面设计,他不为所动;她求小店老板,让他利用休息日做小工,把安装技能学会,他去过一次,便不愿再去;一天下班后,他问她,领导想提他当小组长,能加几百元工资,要不要同意?她望着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过了好一会儿,才调皮地说,该怎么办呢?我年纪比你小,要不,打电话问下家长?

春节回乡时,她发现公婆动不动把“这么不听话”“傻里傻气”“不能干的人”挂在嘴边,不论对他,还是对儿子,都是如此。儿子偶尔调皮,他们便大声吼骂:“等下两脚踩死你!”去逛商场时,孩子看到心仪的玩具和零食,不敢问她买,只是巴巴地望着。她无比难过,多少无辜的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无端挨打、受骂,被迫听话,越来越胆小,遇到事情只会躲避,不做,才不会出错……她无法接受孩子变成另一个他,或她。

离开家乡时,想到又要把幼小的儿子留在老家,她哭到不得自已。

她没日没夜工作,一毛钱恨不得掰成两个花,每天顺路帮老板代买同事的早餐,总是少买一份——两个包子,一杯豆浆的钱,够买两饼米粉、两个鸡蛋,夫妻俩的早餐便有了着落。

好不容易攒下些钱,她鼓足勇气辞了职,冒着炎炎烈日找店铺,一度累到中暑,打了两天点滴,又接着出发。终于找到中意的门店,她想把合同和营业执照办到他名下,签合同那天,他提前上班去了。

店铺开张了,她既激动又怯怕。羞于和人沟通,逼着自己改变;遇到难缠的顾客,硬着头皮周旋;面对各种问题,想尽办法解决。她其实一点都不能干,言谈不够机敏,处世也不圆滑,缺少生意人的精明,只能靠着本分和真诚,慢慢积累顾客,却奇迹般坚持了下来。

她终于把儿子接来深圳,入读一所民办学校。她带孩子去参加活动,上台互动时,别的孩子落落大方,她的孩子手足无措,她心酸至极。下台后,她抱着孩子说:“宝贝,你能主动上台,已经很棒了,妈妈为你骄傲!”

为了给孩子做好榜样,她试着走出去,哪怕经常出糗,也没有退缩。她一点点进步,孩子一天天成长。比别人慢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她躺在清凉的月色下,裹在柔软的光影里,身心都松弛下来,心灵仿佛长出翅膀,飞向远离尘嚣的高处,万物显得神秘而虚幻,仿佛在无际的汪洋徜徉,又或在璀璨的星空漫游。

她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女人,时常一边面临崩溃,一边努力自愈。即使他从来都不积极,还是傻傻地憧憬着,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起来了吗?

似乎好起来了,孩子们都在身边,住房也有了。可是,她的欢笑呢?她的梦想呢?都去哪儿了?

回望过往,仿佛一场梦。

去年清明前,公婆坚持要回家乡,她屡次恳求他们,等儿子高考后再走,都不为所动。二老经常被他吼,好几次差点把老人气走,都是她劝下的,亲人间不懂沟通,确实让人窒息。这一次,怎么劝都没用。她只能宽解自己,或许,是所谓的宿命、因果。

公婆来深圳之前,她请过保姆,这几年,收入仅够养活全家。她收拾好店里的杂物间,摆上电磁炉、电饭煲,做饭的时候,在锅碗瓢盆和电脑间来回奔走;随后不久,女儿幼升小,要填报各种资料;六月高考季,儿子遭遇滑铁卢,她带着孩子上广州、去长沙,去找合适的复读学校……加上店里的工作,每一件,每一桩,都是她的事。他有不会的理由,理所当然甩手不管,她能处理这些,倘若不做,就是不厚道,不仅仅是他,他身边的人,都这么认为。

前所未有的压力,排山倒海般涌向她,重荷越积越厚,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经常忙着忙着,就莫名地流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朋友们劝她不要太操心,她当然也想啊,可是,生活的车轮在前行,哪能说停就停?

她的反常情绪,他根本不予理会,也会有回应。比如,他陪女儿学习,经常刷视频,作业没完成也没察觉,她几近绝望,他比她更暴躁,彰显出男人的威严。比如,她累到崩溃,他不仅不安慰,还操起椅子,狠狠地扔向她,砸伤了脚后跟,望着他狰狞的脸,她哭着跑出去,沿着街巷游荡,不知道能去哪儿——在生活的茧中困顿半生,何处是归途?没过多久,父亲来电话了。她从来没在气头上,打扰过长辈。她按下接听键,喊了一声“爹爹”,便说不出话来。父亲问她,你们吵架了?她“嗯”了一声。父亲哽着嗓子说,孩子,你的苦我都懂。可是,我还是要劝你,大宝是关键时刻,小宝还太小。要尽量往宽处想,孩子们大了,就有盼头了。

她坐在街边的阶沿上,捧着手机嚎啕大哭。孩子是她的软肋,即使早已千疮百孔,也要拼尽全部力气,为他们遮风挡雨。

心情平静下来,她回到店里,女儿扑过来,紧紧搂住她,生怕她再次消失。望着女儿惊恐的眼神,她内心刀割般疼痛,充满深深的自责:成年人的不堪,多数因为无法治愈的童年,天大的悲苦,也不该伤及年幼的孩子。自己没有依靠,也要努力当好孩子的靠山。

拥有良好的情绪,是当务之急。她即刻上网查询,感觉自己疑似轻度抑郁,上网买来散郁结的药,吃了一段时间,效果很显著。她尝试自我鼓励——你能行。一定可以的。没有什么能打败你……也用同样的方法,鼓励孩子们。

那些灰暗的日子,她独自面对,奋力搏击。

暗泣。

努力。

挣扎。

坚持。

……

终于从可怕的旋涡中成功逃脱,她找回了从前的自己,还是曾经的她吗?她不敢确定。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不再是从前的他们。

微信响了,是儿子的信息:妈妈,军训结束了。我去学生会报了名,试用一个月。您早点下班,别太累了,保重好身体。

她心头一热,坐起来回复道:儿子真棒!恭喜你。妈妈相信你能做得很好,谢谢你。

儿子今年高考发挥正常,顺利升入大学。她心头那块最大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点开孩子的班级群,翻看刚发出的军训照片和视频,孩子们精神抖擞、英姿飒爽,排着整齐的队列,踏着威武的步伐,喊着响亮的口号,如初升的朝阳,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她站起身,披着清冷的月光,掬一捧微凉的秋风,心头一片明净。

夜色渐浓,月影西斜,她悄声走下楼,回到房间,女儿睡着了,她吻了吻孩子,用唇语说,我爱你,宝贝。

挨着女儿躺下,她在心底默念着,加油,亲爱的映竹。晚安,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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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nna
  • 2024-10-14 09: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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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4-10-03 23: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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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4-10-03 07: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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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稻田守望者
  • 2024-10-02 0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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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许小玲
  • 2024-10-02 00: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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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望月鸿羽
  • 2024-10-01 23: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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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湖
  • 2024-10-01 23:3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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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4-10-01 23:3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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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许小玲
  • 2024-09-30 19: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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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费新乾
  • 2024-09-30 17:3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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