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六
  • 0
  • 0条
风起黄昏后

来深圳半年多了,我才意识到,餐饮业不是我能企及的行业。刚来时的那份热情已消失殆尽,现实像冬天的北风呼啸着,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打着我的脸。门店有的开张,有的关门大吉,像坐地铁一样,拥挤着上来,又簇拥着下去。南下时的梦想不是一夜暴富就是一举成名,哈哈,多么幼稚呀!

决定辞职,另找一条路走走。半个月前就提交了辞职申请,我不知道辞职的今天会起风,而且是台风苏拉,报道说比2019年的山竹强悍。

拉开窗帘,院子里的垃圾桶像斗士一样挨挤着,清晨的大院,没有了往日的喧闹。突然,对面楼窗户有人大喊,快点回来,台风就快来了。见一年轻小伙子穿着拖鞋,向超市方向飞跑。店长说,他们跑去储备食物,停课,停运,工厂停工三天,这是硬性指示。我早早地就打好了行李包,走,是必然的。再三谢绝店长的挽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等岂是蓬蒿人”与台风扳着手腕较着劲。

以最快的速度搬行李,出了这道门,下一站将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也许会像店长说的,出门就被狂风暴雨刮倒淹死。我怎么能让自己轻易死掉呢?父亲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要给自己留希望。我要沿着父亲的脚印走下去。我是家里的老六,排行最小的那个人。三姐年纪轻轻暴病,再也没有醒来,像丁香花一样的女人。28年了,三姐的豁达,开朗和幽默像阳光一样明媚。三姐走后,父亲从未提起过三姐,他把三姐藏得很深,深得连他自己都够不着。父亲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个影子,在他眼里,两个女儿在一个人身上活着。

把行李搬出大院,街面上稀疏地停着几辆出租车。

我向出租车司机说明我要去的地方,司机看了看时间表,急切地说,来得及,赶快上车。在苏拉到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把握把我送到目的地。

夜市街的小摊点早已收拾得干净利落,连雨遮棚都看不见了。餐饮店和小卖场关门大吉。超市大门半掩着一条缝,时不时有人抱着食品从超市的门缝里钻出来,在大街上逃窜。外卖小哥的摩托车速度比风还快,超高的车技,无不显示着“此路是我家修的”霸气。我坐在出租车里观看着一路的空旷与慌张。台风来不来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样和小杨总联系,小杨总是几年前认识的老板,开口腔诊所的。问他诊所宿舍可以借我安身吗?他肯定会说,可以的,六六姐。但他绝对不会想到是现在。告诉他,我辞职了。在这节骨眼上,单老六,你添什么乱呀!不妥。手机在我的手上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七八只小鹿在身体里上蹿下跳。

皇岗到园岭本来就不远,我还没有想好见面说什么话,司机就把我送到园岭了。

我把行李藏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故作镇静地向诊所走去。前台客服确认我不是来看牙的,转身把王医生叫了出来(王医生是杨总的夫人)。六六姐,好久不见,王医生和我打着招呼,眼睛弯弯地笑着。她挽着我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人未进门,就对着办公室喊,杨总,杨总,六六姐来了。小杨总正在打电话的手放了下来,把手机摆到桌面上,惊讶,惊奇和惊喜地看着我。进门之前的种种假想,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假想和掩饰,我像一条咸鱼晾晒在沙滩上。我就说了一句,我辞职了。没关系,没关系,会越来越好的,小杨总回过神来。有大把的事情,怕你做不过来,王医生笑眯眯地接上。一分钟的沉默,我们都在心底接纳了彼此。

小杨总的电话响个不停,街道办的,防洪指挥部的,台风预警综合办的……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保护好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防护玻璃门是件头疼的事情,防洪用沙袋,王医生说,赶紧去找沙袋,等下来不及了。离台风登陆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一个小时,所有人都是热锅上的蚂蚁。我提出跟他们一起备战的请求,却被强行送回宿舍躲起来。若我再强词,那就真的添乱了,恭敬不如从命。

宿舍离诊所不远,护士小姑娘把我领回来的。

宿舍是一间套房,客厅很大,有沙发,茶具,电视柜……家里面有的东西都具备。每个人有自己独立的小房间,(有的房间住两个人)我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小屋内,一张床,一个简易的壁橱,悬空的写字桌面在床前的小窗台墙壁上钉着,小小的空间,有趣地衔接。心就被装进这间小屋里了。小姑娘交给我两把钥匙,一把单元大门的,一把宿舍大门的,我紧紧地攥着它,攥紧的是心门。心,不会去流浪了吧?

台风是不是真的来了,不知道,我没有出门,它也没有找到门的狭道和窗户的缝隙挤进我这里来。手机屏幕上有报道,苏拉路过深圳湾的河就走了,有的地方树枝被折断,砸中了路边停靠着的车辆,连续3天,它真的在深圳逗留过,或大或小,或强或弱,但我是属猪的,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半年以来,第一次自己给自己放假3天,没有比这三天的猪生活更惬意的事情了。最终,苏拉和善地走了,没有在深圳造成洪灾和伤亡事故。

苏拉走后,城市恢复常态,鸟儿早已出来觅食,小老鼠一个接一个地探出了小脑袋,我也一样,该出门了。

小杨总竭力推荐我去当保姆,这份工作相对轻闲,工资待遇会更高一些,搞不好,我还能在这个行业上踏出一条毛毛路来,小杨总就是这样认为的。第一份工作黄了,人家要持证上岗,虽然人品和悟性是我的尚方宝剑,也只是小杨总的一厢情愿罢了。养小猪小狗都要科学喂养,何况是带小孩,没有育婴师证和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没有人相信人品会培育出天才来,每位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天才,不是天才,也要想办法弄成天才。也许,我们太老土了,总想着顺应自然规律,人道便是天道。

跨行的第一份职业就遭到拒绝,大家都有挫败感,只有小杨总胸有成竹。

王医生说,就在咱们诊所做些闲杂的事情,钥匙交到六六姐手上,我也放心。小杨总摇了摇头,六六姐应该到更广阔的领域里去,她能帮到更多的人,很多人也能帮到她,先去从事家政行业看看。

做家务,我以还可以自居,在有限的朋友圈内,她们都羡慕我的还可以。奶奶是三寸金莲,奶奶的裹脚带子总是洗得白白净净地晾在小河边的田埂上,像玉带一样在刺棵间随风飘舞,家里的一块烂抹布都洗得发白,奶奶是村间邻舍口中的四奶奶,四妈或四婶,爱干净的老人。父亲的毛边底布鞋穿烂了,也要洗得干干净净地藏在箱子底,不愧是奶奶的儿子啊!嫡传。到了我们这一代,或多或少受到先辈们影响,所以,我还可以沾沾自喜。

小杨总心思缜密,为了避免我再次吃到闭门羹,先让我到他家去过渡一些时日,家里有杨爸和杨妈,他们可以辅助我,也可以纠正我。见到杨妈妈我就发怵了,杨妈妈做事利落,69岁的老人了,她一只手都可以干过我这样的小米渣几个。在杨妈妈眼皮底下干活,那就是菜鸟一只。干活的时候,由于摸不着头脑,所以磨磨蹭蹭,我总是做着把缝隙里的一丁点儿灰尘都用牙签挑出来的细活,说实话,有杨妈妈在的家,还真挑不出毛病来。杨妈妈看着我急得团团转,姑娘呀!在餐饮店洗碗20块钱一个小时,做家政40元至60元一个小时,客户要看得见的效果,在短短的3至4个小时之内,要把整个房间收拾整理,保洁,还要做好三菜一汤上桌,这才叫家政服务。我似懂非懂地接受和点头,内心却忐忑不安。书上说,世界越走越大,我越来越渺小,我那点沾沾自喜渺小得快看不见了。

阿欣说,让六六姐直接来我家上岗,不用过渡。阿欣是王医生的闺蜜,三宝才4个月大。她把家里的阿姨辞掉了。我就这样成了阿欣家的钟点阿姨。

我的性子还是急躁不起来,做事不紧不慢的,杨妈妈看着我的样子,肯定是恨铁不成钢,但也只能包容着,鼓励着,赞美着。

中午来到阿欣家,不知道从何做起,先从什么地方下手?晕头转向的。

云南十八怪,第十九怪应该是云南人炒粤菜,我真不好意思讲我炒废的菜有多少盘。拿些高端食材来让我做,我怎么会做嘛!

内心的焦虑越来越强烈,干活像盲人摸象。

把有效的事情压缩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是专业知识的匮乏,引起我的极度焦虑。要想在一个新的领域里混成一位不被嫌弃的人,靠自身的慢慢摸索只是做人的根本,做事效率,应该与所在的城市接轨,挂勾。我离还可以相差一丈或八尺。一咬牙,我瞒着他们报了家政职业培训技术学校。

文章写到这里,感觉像爬坡一样吃力,我希望有一个美好的开始,读者也同样希望。梦想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绚丽多姿,我们都在彩色的泡影里奔跑追逐着。拐个弯,讲一个小时候的故事取悦自己,也让读这篇文的人欢愉一下。

小时候,我们看着擦老岩的山尖尖离天那么近,站在山顶,伸手就可以摸着天,这是我们长大后一定要做的事情。还有长地领杆的云垴包,云彩爬在垴包上,站到云垴包抱一团白云,就像抱一团棉花一样轻巧省事,这也是我们想干的事情。后来,我们真的去摸天了,升,花,东和我。我们四个人大小相隔一岁,升和花同岁,大我,东小我一岁。大人们只要求我们把羊赶到长地领杆走一圈,就必须回来。我们悄悄地把羊放到云垴包上,然后去摸云彩。东说他个子最高,肯定是最先摸着云彩的人。升说,带盒火柴,到山顶上点火咂烟。(把枯萎的草格,瓜藤扯下来当烟咂。)我说,万一着火了,把天烧个洞怎么办?花说,不怕,经常看见天被烧着,红燎燎的一大片。升又慢悠悠地来一句,怕很么,我披着棕衣,着火么,用棕衣打。决定了,我们摸天去。

羊在苜蓿地里吃苜蓿,被大人们找回来了。就是找不着这四个小死娃娃。大人们的话从张家传到任家。

我们爬到云垴包,离天还很远,摸不着。四个小脑袋又凑在一起叽哩哇啦,云垴包太矮了,擦老岩的山才高,你望,树都长到云彩里去了。要得,哪天我们直接去擦老岩山尖尖上去摸。敲定梦想之后,我们就发火柴烧草玩,草点燃了,风一吹,呼啦啦地燃着一大片,升脱下棕衣,我们争抢着用棕衣打火,越打火苗越旺,棕衣所到之处,草被点燃,棕衣早就着火了,棕毛被烧完,光秃秃的像只卜苔一样。棕衣是升家的命根子,二叔的垫背。我们的眼睛睁得像汤圆一样。升的嘴一瘪一瘪的,眼泪汪汪。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把烧坏的棕衣丢进云垴包的大瓦窑洞里,打死都不说,四个小手指勾在一起,就表明大家一起固守了这个秘密。办完这件大事情,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岩石上望天,天确实红燎燎的一大片,我们都说,今晚上的天不是我们烧着的,在别座山顶上。

大人寻着冒烟的方向找到我们。罚我们蹲土墙根,不准吃晚饭,他们忙着做饭,煮猪食喂猪去了。我们的小黑手捂着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除了白眼球在转动,其余地方都是黑的,每张脸都是踢脏了的足球。“噗嗤”一声,大家一起笑起来,露着缺牙齿的坏笑。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过几年敢不敢去擦老岩摸天。敢。敢。敢。四只小黑手像打翻包一样压在一起,又约定了。

摸天,是小时候的向往。把家务做好,又是我现在的向往。小时候的向往和成年后的向往隔着多长距离?也许,只有向往过的人才知道。

想摸天,打辆飞的上天去。

来到家政职业学校,芝芝老师为我优选了一个学习课题,说得冠冕一点,她们叫高级家政服务师,通俗名字叫星保姆,学习内容包括收纳整理,熨烫,保洁,烹饪。哟!够了,老阿姨的要求不高,做了半辈子家务做不好,让年轻的小鬼们手把手教教,也算跟上了时代的步伐,多么自鸣得意啊!预交了学费,心里总算踏实下来,终于找到了抓手。剩下的事情便是回去跟阿欣商量辞职一事了。

阿欣全力支持,还为我准备了行李箱和生活必需品。

此时的我,像抱着一团云彩的人,轻飘飘的。

自报名到开课,间隔半个月的时间,9月16号学校报到。

那天早上起来,喉咙像一丘干涸的麦田,鼻孔是两管冒着烟的烟囱,头如风吹麦浪一样晃来晃去的。妈呀!昨晚上忘了关风扇,感冒了。

收行李,烧开水,煮面条,手忙脚乱。冲了一包999感冒灵喝下去,锅里的面条还未煮熟,拉杆箱的盖子敞开着,东西还没收好呢。芝芝老师发信息来了,今天报到体检呐!姐姐,你到哪儿啦。抓起手机,发个身份证号码过去,让它先去预约排队。我告诉芝芝老师,随后就到。

赶到学校,我已大汗淋漓。口罩戴得严实,脸上的汗珠一个摞着一个往下跑。再热也不敢摘口罩,生怕因为感冒被推后学习。这点小心思被老师看穿,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两包小柴胡,倒入杯中,加水,摇匀,递给我。加剂量喝下去,感冒就好了。顾虑消除,我端起杯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芝芝老师告诉我体检内容。体检的地方分两处,一处是做乙肝两对半和幽门,另外一处是体检健康的。老师说,不急,不急,大把的时间,扫辆黄单车骑着就好。

黄单车是人力的,不带电,电动车一辆都沒有,我转了半条街了。虽然在摩托车上上过当,但还是想找辆带电的,省事。上当的事情是N多年前,接管公司倒班食堂的时候。有一次招待餐差一件青酒,我就骑着摩托飞星赶月地跑。厂门口的栏杆还未翘起,我已赶到面前,那时候骑摩托半生不熟,慌乱之中找不到刹车键,一紧张,手就使劲,油门就到底,摩托车发出“轰隆”的嘶吼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飞一样飙进去,我却被栏杆拦倒在地。青酒碎了一地,躺倒的摩托,轮子还在拼命地转,人仰马翻,是形容我和摩托车的。脖子被栏杆狼命地一勒,断了一样的疼,摸摸项上人头,还在。幸好无大伤也没残,扶起摩托车,又去买酒了。门卫小哥摇摇头,祖宗供得高哦!

吃一堑长一智,但我是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还在继续寻找电单车。难怪吕同学经常会给我发3个大拇指,外加一句,打不死的小强。

管黄单车的大叔走过来,哪有电单车呀!这里没有。我只有硬着头皮骑小黄。多少年没有碰过单车了,上车的姿势都忘了。两腿叉住单车,屁股一撅,恶打鼓抢地坐上去,脚踏板一蹬,轱辘就转了。嘿!老阿姨还是不错嘛!(又在自鸣得意)

第一站还顺利,轻松做完体检出来。

去做下一项检查的路上,导航总把我导到旮旮旯旯去,好多地方,不是我骑单车,而是单车骑我。特别导到过天桥的时候,上天桥阶梯就行了嘛!为什么要左转,左转,再左转,然后右转,我就在这一段路上左转,左转,再左转,或者右转右转再右转。转来转去,转到快下班了,我还在云里雾里的,就在那一段路上瞎折腾。拿导航去问门卫小哥,门卫小哥说,过了天桥就是了嘛!对面那座高楼。顺着手指的方向,大楼上轱辘大的字,它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

推着单车过天桥,比老牛拉车还吃力。

赶在下班之前,终于体检完了。再扫黄单车才发现,哎呀!刚才导成步行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庆幸自己又躲过一场狂风。骑着小黄的心情是欢愉的,没有因为误导的事情而郁闷,人嘛!总要为自己的愚蠢买单,不能因骑行导成步行掴自己两个嘴巴,或者踢单车两窝脚,多数人会这样做,但我不会,蠢了就蠢了嘛!至少下次骑行不会导成步行了。试错也是一种本领哦。

天上刮的风,地上起的风,该来的都会来,躲不掉的。

突然,天唰地暗了下来,闪电撕开乌云密布,天空响了一个闷雷,就起风了。一场龙卷风吹着我的屁股跑,小黄也东倒西歪,暴风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脑门上,似乎在嘲笑我的愚笨,用手指头密密麻麻地戳我一脑指又一脑指。风,越刮越狂,雨,越紧越骤,我得先找个地方避雨要紧,病倒了,真要去喝西北风,这是在深圳呀!小时候,奶奶经常说,小妹嘞!出门一里,不比在家一时。

找了个单车棚钻进去。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爱下就下吧,不急。

深圳下雨,速度叠加速度,猛烈下一阵,停了。天上下雨,地上成河,有伞的人仅仅打湿裤脚,没伞的人在雨中奔跑,自己把自己淹埋在滂沱中。把这场雨和自己的过去捆绑在一起,是如此的感伤。一码归一码,能抱石头砸天去吗?头无一片瓦,脚无一块砖的人,在哪里生活都一样。活一下一去一,莫名的声音强烈地充斥着我的身体,拽着我向上攀爬,地上的水成群结队地漫过大街,如此的张狂。甩开脑子里的一地鸡毛满天飞,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一辆公交车,查看一下手机,公交车离我还远,11分钟才能到站,暴雨造成公交枢纽短暂瘫痪。小黄就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也算老朋友了。我擦去坐垫上的雨水,像在对自己说,也像在对小黄说,咱们一起回学校吧!彼此认识了一场。我和小黄再次携手上路,在雨后的凉风中跑,刚才的伤感已经丢到单车棚里,让风去吹。  

小黄跟我一天,也不吃亏,我付钱,它骑我好几次。生活中,我身边的小黄多了去了,坏人做不来,好人难做了,生活总是高一脚低一步的,坑坑洼洼。

赶回学校,低血糖了,抠一颗巧克力吃下去,忙着登记住宿的事情。(巧克力是前台的小姐姐给我的)然后去解决吃饭的大问题,隆江猪脚饭是首选,先油碌碌地吃下一碗去才是正事。

回到宿舍已成一摊烂泥,一头栽到床上,先睡醒一觉再去冲凉,天塌下来有高个子。

第二天起来去学校,烹饪培训学校写着国际家政大学,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大学两个字镀了我一身的金粉,在荣幸面前又透着一股铜臭的味道。不去研究金粉和铜臭有什么样的沾亲带故关系,认真学习才是我来的目的。

开课第一天,政策宽松些,允许8:30到教室。宿舍里住着10位同学,老老少少,都来自不同的城市。我们陆续起床,排队刷牙洗脸,没有吵闹和挤兑,少了年少时的摩擦滚打与嬉戏。中年人的世界,已经修补了一层斑驳的外壳。

来学习的人,高中低端都有,我是用金钱和家势来界定的档次,看,多么的媚俗啊!在人群中,我同样是小眼睛之人。大部分人不富裕,早餐选择在小摊车上,一杯豆浆,一个馒头,2.5元钱解决了问题。我和她们一样,也用2.5元钱,但没有解决我的早餐问题,喝一口豆浆是酸的,咬一口馒头,刺鼻的油臭味,全装进袋子里扔垃圾了。这些事情,都是背着带我去买早餐的室友做的。学业上,她报的科目比我多,是我的学姐,她天天在小摊车上吃早餐。买馒头豆浆的时候,老板娘对我说,刚从工地上卖回来,不热了。我怎么就听不出来其中有猫腻呢?还唯恐落后地付了钱,买。

我们班有37个学员,每个人都要上台自我介绍,像剥板栗壳一样地剥自己。

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城市,有重庆的,成都的,湖南湖北广东广西和云南……五湖四海。听说上一届还有北京上海的,她们坐飞机跑到深圳来学习,深圳是公司的总部,来这里,她们乐此不疲。我掰着手指头算一算,机票,时间,加上吃喝拉撒,费用不低哟。跟他们相比,我赚大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计较了,总是跟自己算时间账和经济账。也许,人要真正饿了,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样子。

年龄上,我是唯一一个踩红线的人。

问到为什么选择学习家政,大部分人回答工作稳定,增加收入。一部分人说,学会收纳整理,给老公和孩子一个温馨的家园,也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说,学会八大菜系,抓住男人的胃就抓住了他的心。这位女人娇嗲,做作,长得漂亮,不知道是不是二奶。探究别人的隐私可耻,我们都不做可耻的人。

轮到我回答,姓名是真的,年龄是真的,出生地也是真的,学习的目的,我的回答模棱两可,说,人生就要不断地学习,不断提升,努力完善自己。多么华丽的辞藻,但我能说什么呢!不至于把自己赤裸裸地摆在讲台前,告诉老师和同学们,为了活下去。我不想做那个比矫情更矫情的人。

开课就是理论学习,3天后,所有的时间交给实操与考核,内转生说,魔鬼训练开始了。黑板上,老师在讲解家政行业的来源,1980年起源于美国,盛行于日本,最近5年中国也很火,大势所趋,未来的蜂拥行业……,我的脑袋里冒出100个问号,历史上记载的丫鬟,佣人,奶妈,书童,长工和短工,这些都不是家政服务员吗?他们用银票,银元,铜板,铜钱,银子和金子来做等量代换,现在不就换了另一种支付方式而已。我不知道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差异,无知便不知了。

第一天学礼仪,泱泱大中华是礼仪之邦,礼仪是传承也是国粹,在礼仪语言和体态举止面前,我这位粗脚大棒的女人也变得娟秀起来。课间休息10分钟,我们都在轮换当太太或保姆应对生活中所能发生的不确定性事件,一个鞠躬礼的弯腰弧度代表几个层次的解释,原来肢体语言是如此深奥。

我们的学习进度是碾压式的,礼仪课程讲完,第二天便讲收纳整理,整理是思维哲学,收纳是行为艺术,收纳整理的意义是把人,物,空间和谐统一。没有上课之前,我认为收纳整理就像小时候爬到云垴包上抱团云彩一样省事,其实,“我认为”只是简单的收拾,收纳整理就像双手抱大树,抱不满的。

晚自习教实操,第四天小考,不想留下来当学姐学霸的人找时间练习。老师宣布完,教室里一片哗然,我的妈呀!这不是叫我们揪着公鸡尾巴睡觉吗?

几大间家务实操室,多位老师分组授课,衣柜里的衣服琳琅满目,床铺大小各异,儿童房稀奇古怪,床上用品陈列有序,待分拣折叠的衣服几十箱,只有书房里的书是道具,其余的东西货真价实,都是些有品牌标识的东西,因为明天就要学认识奢侈品。所有的家庭主妇看到这些东西,不仅只有我一个人发怵。做家务,谁乐意呀!

老师说一条HERMES(爱马仕)皮带800多万,弄坏了你赔得起吗?所以,进门就要说太太(或先生)请把贵重物品收好。调皮的广西黄姐调侃老师,现在的裤子都不用系皮带啦,裤子不会掉下去的,用一根布条也绑得住。哈哈,全场哄笑。只有老师继续讲LV,GUCCI酷奇,CHANEL香奈儿,Dior迪奥,VERSACE范思哲,PRADA普拉达,FENDI芬迪……打泼一瓶香水赔你们一年的工资,看你们还笑得出来。笑声戛然而止。老师的讲解很到位,毕竟是取得国际奢侈品讲师学位的人。在奢侈品面前,我们的眼睛也奢侈了一回。以前认识奢侈品像起风一样跟着风跑,根本就不知道谁是七大爹八大姨。

三天的理论学习像走马观花一样,眼一眨就到了第四天小考。这几天的学习你推我搡地向前跑,还是一头雾水就要上岗上线,每个人的心里都惴惴不安。若考不过留下来当学姐,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钱,考试合格上岗挣钱去,这是每个学员最迫切的诉求。

我的话术勉强通过,不是我伶牙俐齿,在陌生人面前我连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完整。话术其实就是礼仪,坐,站,蹲,捡,走都必须拿出空姐的姿态来,我们是一般人,学不标准的。考官就是客户,百般挑剔。面对考官各种各样的“刁钻”我灵活应对,没有按书面上教的对答如流。考官老师面露难色,但还是给我打了一个小勾勾,咬着小米牙说了句,算你狠。

折叠衣服我挂科了,熟知我的人会鄙视我卖乖,被子经常叠成豆腐块的人,叠衣服会挂科,我信你个鬼。一个箱子里15件衣物,有衣服,T恤,裤子,裙装各种奇形怪状的搭配,有爸爸的,妈妈的和宝宝的,在10分钟之内按照收纳箱的尺寸用M法折叠并收纳整理出来。我挂科的原因是超时2分钟,虽然折叠出来的衣物规格成了范本,但是,老师还是打了个X,严肃地说,练习再考。我心里犯着嘀咕,不就超时2分钟嘛!这么标准的折叠还要重考?

整理床铺又是一个勉强合格,老师说,打分不高哦!超时42秒,继续练。几项考试结果告诉了我一个道理,在人生的选择题上,最大的敌人就是自以为是,跟头是摔在熟悉的事情上,或者最熟悉的人面前。

熨烫挂科了,老师专门跑过来把我考试的衬衣揉得皱巴巴的。单老六,你死定了,平常时间只练习流程,不练习实操。因为我认为,要熨烫的衣物都送去干洗店了,不需要家政服务员熨烫的,练个流程应对考试就行了。其实我以为的“我认为”只是一只井底之蛙的眼界和格局。熨烫挂科也就合情合理。

小考结束,同学们沮丧地坐在教室里,因为没有一个人全部合格的。老师说,小考不过关,属于正常情况,好好练习,迎接终考。说完,抱着本子,一转身走出教室大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紧张起来,纷纷跑进不同的实操室练习去,直到熄灯才走出教学大楼。

后来才知道,老师小考我们,其实只是为了挖掘出一批优秀的人才来。

下一个学习内容是烹饪,学校安排烹饪学习的时间较长一些。学校的考虑更周全一些,家政保姆连客户的胃都抓不住,就抓不牢工作了。烹饪学习相对轻松,每天只做两餐饭。当过配菜师的人,切菜肯定没问题,炒菜就是我的短板了。授课的大厨不止一个,他们专攻自己的特长,川菜,湘菜,粤菜,海鲜和面点,每位老师不吝赐教。7天学50道菜,没有烹饪功底的人云里雾里,每一个步骤都要录视频记笔记。我总是拿个小凳子坐在最侧面,把正前位留给最需要的人。老师每餐教3道菜,我们拿着3道菜的食材实操演练,做好后一定要摆盘拍照上传。37个学员,群里却有80人,其余的人员都是老师和领导,他们默默注视着,像选美大赛一样,但我们选的是综合素质和技能。

第四道菜,老师做出来供大家试吃,每次都被那几个人哄抢,老师很不高兴,他不高兴看到自私的人。

灶台在实操室里成排地摆放着,像教室里的课桌一样整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灶台和炊具,在同一房间乒乒乓乓地操作起来,像小时候在晒场上用链杆打豆一样,又忙碌又欢喜。老师会走到我们中间去,看看谁做的合格,每一位学员都希望老师能品鉴一下自己的手艺,39位学员,尝一口就变成39口,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老师不敢试尝的,像在酒桌上敬酒一样,喝这个的酒,不喝那个的酒,那人会生气的。老师惯用一句话搪塞,我对这道菜过敏。广西黄姐又来一句,嘿嘿,什么菜都过敏,你对女人过不过敏?老师的脸唰一下红到耳根,背着手朝另一组走去。

我左边灶台的大个子女人,是上次烹饪考试不过关,这次插进我们班来学习的,她们来了两个人。老师讲课时,她偷偷跑下去备菜,炒菜不按套路来,每次都炒得牛头不对马嘴,有些倒垃圾了,有些进了她肚子,老师几乎看不到她的演练作业的。她喜欢偷偷换我台面上的食材,专挑好看的,还喜欢拍我做出来的菜。我臭美,哟!这点烂技术还有人青睐。内转生告诉我,憨包,她在抄袭你的作业,比你早一步上传。我也不恨她,她拍的是照片,技术在我身上,她拍不去的。

我一直是位捏着五个充六个的人,姐姐惯用一句话挑逗我,单老六做的粑粑没有歪的,歪那个也是锅盖压歪的。姐姐说完,全家人的眼睛都笑成一条缝,我也跟着笑成烂柿花的样子,一点都不会害羞。

经过7天的烹饪学习,我不敢捏着五个充六个了。

爬到云垴包上想抱云彩,长大后去擦老岩山尖尖上摸天去,天,究竟有多高啊!

最后一个项目学保洁,4天学习,3天跟师,1天强化,然后回来强化学习一天,终考完星保姆就毕业了。

4天的保洁课,只学擦桌子,拖地板和擦玻璃。别轻视它,这3样东西侵占了我们的午休时间,泡在教室里,大部分时间盯在玻璃窗上,别误会,是手在玻璃窗上。学过保洁课的学姐告诉我们,拖了半辈子地板不会拖地板,擦了一辈子桌子不会擦桌子,擦玻璃,10个人有11个人不会擦弧度收尾。的确,我们都被这三项考核干翻掉。三天的体能技能强化练习,大多数都合格通过,仅有那么一两个人被留了下来,留下来的大抵是这两类人,要么是非常个性化的,要么是愚笨和胆怯的。技能和商品一样,不经过反复打磨,是拿不出手的。

保洁实操通过后,我被安排到福田区跟师出单。

师傅很强悍,她的体魄和体能可以用彪悍来形容。跟师第一单,是某小区的叠加式别墅,房间里有2只猫,师傅叫它们石头和虎子,阳台上有鹦鹉,还不会学舌,只听到它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桌子上,凳子上衣服堆成山,化妆品成百上千瓶,洗衣房里有3台机器,干洗机,水洗机,烘干机。师傅提着吸尘器吸吸猫毛,提桶水冲冲阳台,洗洗鸟盆和猫盆,衣服从甲地挪到乙地。我问,不叠吗?师傅丧着个脸,衣服太多,叠了找不到穿,我们不懂搭配。铺铺床,拖拖地板,搞定一家。这种收拾,仅供生活之需,看不到多少剩余空间。我一脸嫌弃。

出门的时候,师傅告诉我,客户出国旅游去了,今晚上才回来,今天不用煮饭。哦!难怪这么简单。

第二单星保姆服务是下午4点到8点的,大豪宅,全实木家具,整套房间的布局和摆设都井然有序,没有一件看似多余的物件,整个房间宽敞而明亮。除了家具是珍品,其它的小部件大多是古玩。一进门,透过客厅大玻璃可以看到梧桐山的苍翠,阳光明媚,鸟鸣入耳,阳台上有摇椅,茶桌,我仿佛看到茶桌上对饮的雅士,摇椅上躺着的隐士,一时间陶醉在画面之中。

我怔怔地呆站着,二愣子一个。

师傅递给我一条毛巾,指定客厅沙发专用,擦完来晒台换毛巾,师傅说完直接进主卧室保洁去了,按照公司教的流程走。那些雕花的实木沙发,我擦得小心翼翼,套着脚套的脚也不敢轻易走动。擦,只是走一个过程,根本看不到灰尘,包年卡的人家,每天保洁,地板上都可以用纸巾检测尘埃了。这样怪洁的人家,一般都是潮汕人。潮汕人的生活很讲究,市面上流行一句话,潮汕人喜欢吃的东西,你闭着眼睛去吃,准没错。潮汕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一套茶具,随时随地坐饮功夫茶,从来不将就。做潮汕人家的保洁师,要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和高超的保洁意识。他们一进门就赤脚走来走去,男女老少都如此。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洁癖,那就走进潮汕人家去看看。

晒台上的毛巾挂得琳琅满目,颜色各异,以颜色来区分它们的归属地,比如客厅、厨房、卫生间、主卧和儿童房。上保洁课讲的九宫格毛巾,实地操作起来,果真不含糊。

所有房间保洁完毕,师傅进厨房做晚餐,客户规定不允许学徒进他们家厨房,师傅允许我走或留都随便。我很窘迫,找不到地方摆放我自己。廊道壁上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下面是一件陶瓷古玩,罐状,托举古玩的是镂空雕花物件,花形细密,镂空里却藏有不少灰尘。我找来牙签顶着毛巾一点一点慢慢掏。掏干净的雕花像晨露中的花蕾吐着芬芳。我总算在这段尴尬的时间里找到了自己的去处。

客户一家子回来了,4个大人,2个小孩。她们齐刷刷地打开了所有房灯和廊灯,看到我爬着跪着地“挑花捡刺,”大人和孩子都投来关注的目光,这个目光是以他们经过我身旁时判断出来的。保姆的身份只能低着头做事,直视雇主是大为不敬之意。

跟师3天,最后一天强化学习,强化内容就是讲讲跟师体会。主要是回来与公司签订劳动合同,从此便是公司的一名家政服务员了。

我被公司拒之门外。

主管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很遗憾地告诉我,你是四大银行指令消费的人,工资发不到你卡上,入不了职,不用强化了。我知道会下雨,竟不知道小小的职场也会下狂风暴雨。一直以为只有500强企业会拒绝我这种身份的人,没想到……我苦笑一下,是哦!机构和人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曾经被四大银行奉为座上宾,如今只是一只蝼蚁。站在时代的浪潮中,自己像头猪一样被风吹进屠宰场,还自鸣得意地炫耀,好肥的肉哦!

主管老师继续让我看我的调查文档,某机构的特别批注,批文上如是说,有能力偿还,拒绝偿还。老师的眼神告诉我,我的额头上被贴上了“老赖”的标签。无力,无语和迷惑几乎同时向我迸进,迷迷糊糊地就被界定了,界定的可是人性啊!人性最大的侵略莫过于善良被定义为恶意。

这时候的我,也想摸天去,不同的是,想抱块石头去把天砸个窟窿。老师揽着我的肩膀,我挤出一点苦苦涩涩地微笑, 没事,我自己出去找工作。

芝芝老师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她找来一件旧的工衣塞进我包里,眼里溢出的是怜爱和鼓励,穿上它,有需要家政服务的人会认识你的。

这是一件印着家政服务Logo的工衣。

打辆飞的摸天去,飞的打了,可还是没有摸到天。天,还有多高啊?

我把脸盆和晾衣架送给一位新来培训养老护理证的河北老大姐,还剩几张饭票也一起送给她。她说她来培训的目的是为了通过平台找到工作,她的证已经有好几个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证件也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月嫂证,育婴师证都统统退休了,再来培训一个养老护理证,也许还能多挣扎几年。我和大姐闲聊的事情都与工作有关,毕竟我没有平台推送,工作的事有且只能靠自己瞎找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联系方式也没有留下,大家都是屁股被海风吹着的人,联系就显得极其不重要了。她手里攥着那几张饭票,眼巴巴地望着我离开宿舍,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们都是过客,我走了,她来。她走了,其他人会来,生生不息……

从学校出来,天已经黑了,有风吹来,是深秋的风。

我的短袖T恤已经抵御不了这微微的寒气。


  • 广告
    查看详情
~先加赏先享有版权分享...详情>
本文获得0邻家币,详情如下: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