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从老家去武汉，计划再从武汉转回上海，上了县城去武汉的巴士后，就看到我的邻座是一个老和尚，他已经早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了。

我稍微有点紧张，老实说，不知道如何与和尚相处这四个多小时的旅程，和他搭话吧，不知聊些什么，不搭话吧，似乎也有点不礼貌。毕竟和尚对于我们俗人而言，是不俗的，但是似乎又很俗，社会上对于和尚，有很多截然相反的信息，于是只好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了。

我默默地坐下来，车行走一段时间了，公路两旁的景色飘忽而过，麦子要熟了，田野一片金黄。忽然，听到老和尚唉声叹气起来，我忍不住好奇，又觉得不应该对一个老人太过于漠视，就笑笑问道：和尚也有烦恼吗？

老和尚说：是啊，和尚也是人啊，是人就有烦恼。

于是我们便自然地聊了起来，原来老和尚在武汉某寺庙出家，在观音殿敲磬，就是香客磕头的时候，磕一个头，他就敲一下磬，是一个职位很低的和尚。这次回老家是办理身份证的，说是中佛协要组织一批出家人到印度朝圣，其中就有他，但是出国必须要办护照，办护照必须要有身份证，这是正常的程序。问题是自从他50岁出家后就从来没有回过老家，迄今25年了，村子里早已没有他的记录了，也没有亲眷熟人可以证明，总之没有办理成功，只好返回武汉了。

“唉，这辈子无缘去印度朝圣了！”，老和尚又叹口气说。

我突然想起有个朋友在县公安局，说不定可以帮忙，就对老和尚说：“要不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

老和尚摇摇头说：“算了算了，已经离开，就不用回头了”。

后来又聊了几句话，老和尚就闭上眼睛，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老和尚的面目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完全模糊了，只记得他个子有点高，身材有点胖，到站下车后，缓慢地向前走了。

现在想来，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有90岁了，不知道他是否还有烦恼，是否已经解脱。

不过，老和尚这一辈子都没有身份证，倒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没有身份证，就办不了银行卡，就住不了宾馆，就乘不了飞机高铁……就意味他不可能存多少钱财，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只能在寺庙里度过，甚至，从某一方面讲，没有身份证的人就如同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连身份证都可以没有的人，难道还有“我“吗？老和尚这一生，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来，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去，生身之地无人知，去世之后无人记，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来过，“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老和尚也许就是世间一“如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