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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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榕

漫步在小区的霓虹灯下,我的影子,长长的影子夸张地与我结伴同行。小区人行道两旁的阔叶榕,像一个个精、气、神十足的仪仗兵分立道路两旁。榕树叶在晚风的吹拂与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散发出扣人心弦的脆响。它们以这样的方式,迎接着每一位晚归的家人,温暖着每一位树下小憩的家人。

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间,我对平日里这些“熟视无睹”的榕树心生极大地兴趣。

此正值南方入冬节气,从每一棵榕树的枝杆上都垂下一根根黑而纤细的须根,神似关公老爷的美须髯,若是身临其境,人便不由地想要去轻抚。随意抓住榕树的一把须根,用足力气,单手亦或双手轻拉、重拉、摇摆,都能渡人垂吊,而树身毅然纹丝不动,没想到那么纤细的须根,却有着很强的韧性,百折不扰。它能轻而易举地拉起我这近百公斤的重物在空中荡来荡去。

物业园丁翁师傅介绍说,这些须根是榕树的气根,它们不仅增加了榕树的稳定性,还为其提供了额外的养分来源。

趁着这夜色,孩子一般抓着榕树的胡须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又跳起来摸高摘了几片榕叶,停下来时,整个人一下子身心轻快了许多。

便翘了二郎腿,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休息,趁着休息的间隙,第一次开始打量起了眼前的这一排排榕树。

因为树龄的缘故,眼前的一排排榕树,虽然说还算不上枝繁叶茂,但是每棵树上的叶片在路灯的照耀下,被风一吹,哗啦啦抖动着叶片,都闪闪地发出希望的亮绿色光芒。而每一棵榕树的树冠都被园丁翁师傅们修剪、塑造成型一顶顶美丽的华盖。

坐久了,便开始绕着一棵棵榕树一边端祥,一边胡思乱想着。绕树走着、想着,人的心思便豁然开朗了,横在心头的难事便突然间有了解决之道。便拨通了远在北方的母亲的电话。

接通电话后,那端的母亲很诧异地连发一串疑问。我开玩笑说,原来您也怕半夜来电啊!当母亲明白原委后,爽朗地笑了。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家常,顺理成章,当母亲又一次问起妻的近况时,我如实向母亲继续汇报了妻肚子一天天的变化,末了,还不忘向母亲推荐这南方的神树——榕树。

我对母亲说,您快点过来吧,我刚给你描述的这树,咱北方没有。

接到母亲来电的时候,她人已到深圳火车站。我又惊又喜,急急叮咛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心急火燎地开车去接母亲。

老远就看见了母亲,她像一个逃荒者,大包小包、怀抱肩扛地夹在人流里,顺流而来。

费了好大劲,才将母亲带来的东西塞进了车的后备箱。

母亲就那样,一辈子都是心中装着所有人,唯独忘了她自己。我心里知道,这时候,我不能以爱的名义再去责怪母亲不该这不该那,那样只会伤了她的心。

如今,虽说老家还有两个姐姐,但心存良善、勤劳朴素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姐姐们的家里生活,那怕多住几天也会让她整个人不自在。

这一次,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来了,我能想象她在家时的担心与一路的焦虑。

母亲果然是母亲。她的判断真准确,在她到我家的第五天,妻顺利产下一个八斤男婴。

刚出生的婴儿,因为刚脱离母体,身体各方面功能还不完善,没有思想、不会言语,可以说什么事情都是靠哭来表达。不舒服了哭、饿了哭、困了尿了哭,就连白天睡多了半夜也要哭!

哄孩子睡觉、喂奶、护理,换尿不湿、洗衣做饭,又成了母亲的白天黑夜。

每天早上7点,母亲已早早地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餐。她守在餐桌前,先是连哄带逗地劝着我的女儿吃早餐,吃完了早餐,又给女儿系红领巾、围围巾、戴帽子,最后又要背着书包拉着女儿下楼。

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车,一路经过三个十字路口,才能到达学校门口。每一次送女儿上学,母亲拿好钥匙出门时,都刻意轻手轻脚关门,下楼。因为母亲理解我们平时上班也累,想让我们能多睡一会儿懒觉再去上班。

中午女儿在学校寄宿,母亲则利用这段时间,哄儿子入睡,简单进行收拾后,又去准备一家人的晚饭,打扫家里的卫生。

下午16点,又是母亲,混在黑压压的特定人群中,他们一起挤在熙熙攘攘的校门口,不停地往校园内张望、焦急地等待。

晚上18点,天色已经麻灰,我们又回到了家要吃晚饭、要休息。而母亲早已等在了饭桌前。我们吃完晚饭坐到沙发彻底放松时,母亲这才把儿子交到我们手上,好让我们与自己的宝贝多亲近、多培养感情。而母亲则又匆匆忙忙地下楼,抢着搭乘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去菜市场买清摊的便宜菜,劝也劝不住。

周末,白天,母亲常常一个人主动到小区楼下去散步;而晚上,只要十一点一过,母亲都会把儿子、女儿一起带走,说是给他们讲睡前故事,让他们跟着自己睡。

因为,周末的晚上,我们第二天休息的话,老人们才能趁机偷偷懒,也好给推褪下工作外套,卸下疲惫的儿女们留出不多的二人世界。

周末的傍晚,整个小区楼下,经常都会很热闹。一群来自五湖四海年迈的老人,说着各自的方言,都很开心的样子聚在小区里的榕树下。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为了一个相同的目标才聚在了榕树下。那就是,城里带娃。

满大街的电线杆上挂满了五星红旗的时候,我知道,期盼已久的第一个小长假终于就要来了!新年将至,举国欢庆元旦。

我的儿子马上也要过“百岁庆”了!不知不觉间他已出生三个月,母亲已来到深圳近一百天了!

我决定,趁着这个假期,带母亲出趟远门。

当话刚出口,母亲已报出了目的地。真没想到,母亲这次是有备而远行啊!我为母亲这次的“为自己”而十分欣慰。

从深圳出发,自驾两小时便抵达江门市新会区。母亲说,书上说过,这里有《鸟的天堂》,但她又补充说,她请我带她过来,不是观鸟,而是要实地膜拜一株榕树、一片榕林。

母亲说,在她读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鸟的天堂》,文章对一棵古榕树的描写令她神往多年。加上这次到深圳,见到小区里里阔叶榕、见到家附近的古榕树。每天在小区的榕树下一群人纳凉、闲聊,与榕与人的相处里,就更激发了她想要实现小时候愿望的想法。她心想着这地方也在广东省,就想了却这个心愿。

母亲说这话时,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像一个纯情的少女。也许,此情此境,母亲的思绪回到了属于她珍藏的美好。

没错,巴金老先生所写的散文名篇《鸟的天堂》,其实指的正是母亲心心念念的地方,那是一片位于河心沙洲岛上的榕树林。那里有一片“古老而年轻”的榕树林,她临天马河而生。据说“独木成林”的故事,因它而生。听着导游的讲解,使人肃然起敬。

为什么说这是一片古老而年轻的榕树林呢?据说,这片榕树林是一株长于明末清初的水榕树,子子孙孙、枝枝蔓蔓,繁衍至今才成片成林。它们的气生枝干数目不可计数,枝上又生根,根上又生枝,已没法分辨出那个枝杆是初母杆,有许多根直垂到泥土里,又继续扎根泥土,再次蜿蜒上长。

这片榕树的枝枝蔓蔓之间相互穿梭着,置身于它的万千枝条的丛林间,头上绿荫如遮阳凉棚,垂下的条条气根如须似发;身边密密麻麻支柱如廊似穴像洞门;枝枝蔓蔓如蛇、似龙、像怪、像蜥蜴。脚下突兀纠缠,整个人仿佛回到了侏罗纪时代。

如今,这片榕树林浓荫蔽日,笼罩大半个天马河面,引成千上万的飞鸟栖息其间。特别是一早一晚,群鸟一出一归,盘旋飞舞在一片绿叶碧水之上,遮空蔽日,掩映长空,咕嘎啾鸣,蔚为壮观,美难言表。

倘佯于小鸟天堂这片榕树林的怀抱里。你还会发现,经年累月,这片水榕树林的第一代榕树根基大多早已腐朽了。但是,后来的次生根、气生根,却一条条要么扎根于母体本根基之上,反哺报恩;要么继续生长成另一棵树,另一根支柱,去支撑头顶的粗枝繁叶。它们根脉相连、汁液互通,这是一种何等的伟大啊!

好长一段时间里,提起鸟的天堂,母亲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也不知从那天起,母亲一个农妇却喜欢上了花花草草,对榕的热爱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经常会看到她抱着孩子,流连在小区的花草、榕树之间;经常会看到她在家附近的花市一条街,花木场徘徊、流连忘返。

有一天,母亲突然悄无声息地从外面买回家一个盆景。

整个盆景非常精致,琥珀色的长方形陶瓷盆,上面雕着“吉祥如意”四个同色凸体字。整棵树高,用手比划了两下,成人两扎!最显眼的是树身的造型,就像婴儿两条肥嫩的藕腿,又像是两棵吸足了水份的水萝卜,更像刚从山里挖出来的一支胖人参,交织了一个人对美好的所有联想。

不知是那位能工巧匠,培育出这么奇特好看的盆景,几支如爪的枝条,上面早已爬满了浓浓的绿叶。叶片的颜色由下层的暗绿、中层的深绿到枝稍时,渐渐变成翠绿、嫩绿。

整个盆景叶片的顶端在光的照耀下,散发出闪闪的鲜绿色亮光。远远望去,就像传说中光着身子穿着红肚兜的人参娃娃斜屹在高山之巅,随时都要飞向远方。

人参榕盆栽,这是一棵人参榕!一棵人参榕盆栽的到来,使整个客厅也亮堂了起来,使整个家热闹了起来。自此,母亲抱着如人参榕一样肥嫩的儿子,一老一婴,站在人参榕前嗯嗯呀呀、指指点点,好不开心。

人参榕盆栽,做为一种景观树,它是人为嫁接造型的结果。人参榕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用细叶榕的种子培育,这样培育更复杂、时间更长、成本更高。一种是将金钱榕的底部根茎作为砧木,将细叶榕嫁接在金钱榕上,这样既可以保证奇特的根茎,又有细小的翠绿叶子。但无论是哪种人参榕的培育,都离不开它们的母体,都要选择合适的根茎,才在上面嫁接枝条。

若是想要给人参榕造型,多数情况得借助棕绳,根据你想要的样子随意捆绑,它的枝条非常柔软,很好摆弄各种各样精美的造型。

也许因为“人参榕”这又一个家庭新成员的加入,也许因为母亲对榕的各种喜爱,也许因为我的儿子长得真像一棵人参榕一样,不知不觉中,我也喜欢上了这呆萌可爱的人参榕。

为什么深圳的榕树大多都是百年孤树,分散在各处的公园与社区?好长一段时间,在心里盘绕着这个疑问,百思不解!

当有一天,我们一家三代人同游龙岗老墟,在炎炎烈日下,无意走进古榕树的阴凉,看红底金字石碑上“榕树头”三个大字映入眼帘,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在那一刻,茅塞顿开。

岁月荏苒,沧海桑田。多少孩子曾走过那间糖水铺?多少恋人曾相约在榕树头?多少人,曾聚在这里,乐享“榕树头、讲古佬”的惬意!

忽然间,我便心生难过。这些古树就如古人一样啊,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破坏,他们一直都在悄悄地减少与灭亡,也许直至消失啊!

细想,不只是在深圳,不只是在深圳周边,不只是在广东。类似这样,随着城市化的步步紧逼,随处可见一棵棵古榕树孤零零地屹立在水泥与高楼之间。他们曾经那么强有力的根须与脚下的水泥地、混凝土的争夺战中,早已显示出它们处境的日渐艰难,抗争的无力与窘迫。

孤零零的一棵棵榕树,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孩子,它们以一棵树的肢体语言,宣泄着内心的愤怒。每一个枝杈形状弯弯曲曲,千姿百态,似蔓如藤、戳向天空,拒绝枝繁叶茂。一棵棵原生根,盘根错节,起伏不定,错综复杂地交织,祼露在土地之上,突兀纠缠,像是要挣脱某种束缚。

有的原始根顶开近旁的水泥地面、花坛围挡,又从另一边泥土里扎入;有的原始根甚至钻进了楼体、顶开了墙砖,爬上了高楼。开始以各种各样属于它们植物类的方式与钢筋混凝土的文明世界对抗。

树是有灵性的,特别是百年生古树。它曾亲眼见证、迎送了一批批人类啊!它从几百年前开始,就吸收天地日月、山川走兽之精!而人类与榕树相比,短短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同类相残,足以让一个人变得老态龙钟、朽如腐木。

在天地日月,在一棵古榕面前,我们人类算什么了呢?我们是何其渺小啊!何必去违背一棵树的意志了呢?!

人类也许意识到了什么!我们的脚步确实跨得太大迈得太快了!和谐发展、和平共处、才是我们与自然、与世界相处的秘码。

于是,在深圳的公园里、老街巷,我们看到了一棵棵被圈起来的百年古榕,它们被官方及民间抢救性地保护、发掘、宣传。

有的古榕树身上钉着树的名称、属类、树龄、分布地区;有的古榕树有了专门的“树医生”定期养护;有的古榕树上甚至挂上的吊瓶输着营养液;有的古榕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有的古榕树下供着神龛;就连人工培育的,譬如人参榕,也被园艺师们在花艺园里精心养护,以供喜欢它的人前去选购。

都说植物养人,养性、养心。

这些年,有意无意间,观赏了那么多的榕树。大街小巷的榕,古老的榕,盆栽的榕,名园的榕,景区的榕,不同品种的榕。有意无意间,也看过了那么多与榕有关的展览、短片、实物。如果,你要让我回答,游走山水间,真能养心、养性、养人了吗?

我说不清楚。但有一天,当我站在寮步横坑古村月牙湖边一排排的百年古榕树下,我第一次由树及人,第一次把榕树与我的母亲,全天下的母亲联系了起来。

全天下所有的母亲们就像是那一株站在岁月里的古榕树,经风见雨,沐雪披霜,始终保持着一个不变的姿势,那就是把浓浓的爱给到家庭里的每一个人。

我的母亲就是我们家那棵古榕树呀!

是榕,一节根茎,破解了独木不成林的难题;是母亲,一个年轻时就守寡的女人,独自一人支撑起一个家,养儿育女,如今儿孙满堂。是全天下的母亲,繁衍养育壮大了我们人类。

是榕,无数气生根,在干旱时,把储备的养分,毫不保留地输送给枝杈、绿叶;在雨季时,把多余的养分,用来生长、扎根泥土,把自己长成枝杈绿叶的支撑柱。是母亲,在我们小的时候,她给我们输送养分,用母乳喂养我们长大;在我们大了后,她就成了我们精神的支撑柱。她常常因为我们的事而睡不着觉真心牵挂,我们只有在她面前是真实的、无拘无束的。

是榕,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向下扎根,为了巩固根基;向上生长,为了托举枝叶。

是母亲,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了儿孙,向下,她把自己的根一次又一次扎在儿孙们需要的地方,随时准备着儿孙们的需要。向上,她把自己最好的,力所能及的都给了儿女,养大儿女又帮忙带孙,喜看家庭幸福美满。

我常常对着榕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我常常想反问自己,为什么所有的榕树根深叶茂,枝杆繁多精壮,而用来支撑枝叶的树杆都是歪歪扭扭、凹凸粗矮?印象里,榕树也难以当做材料使用。

因为,榕树本身,它就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把她的汁液、把生活的重压、把苦和累都给了自己。

长久以来,母亲们像榕树的一样,年复一年里,为了支撑儿女们向上生长、她自己随时向下扎根,自己早已把自己压迫地弯了腰、白了发、驼了背、一身病痛!

细细品味一棵榕树的品质,正如解读母亲的伟大。榕树那么多优良的品质,其实与生俱来一直都存在,正如母亲的伟大也是自带的一样。榕树与母亲的伟大,只有在一次次的细细观察、细细体会中,才会一次又一次在我们的心里升华。

而榕树与母亲这些优良的品质,让我明白,我们总是期待成功,但成功的道路上却并非一帆风顺,必须经历无数次的失败和打击。因此,“想要向上生长,枝繁叶茂,必须先下学会低下身子积蓄能量,向下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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